对不起,我爱你
峡谷夜,我像羽毛一样在转椅里漂浮。抬起头,看着妻子正披星戴月度林越江而来,她面容模糊,轻飘飘破壁而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延臂揽之,如流水无迹;张口呼之,我无声,她也无声;起身握之,掌中只有一滴冷泪。
是的,我再次抚摸着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去年6月27日凌晨40分,四十岁的她因乳癌抛下我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魂归活人为她指定的天国。去时她全身溃烂,骨瘦如柴,抹着紫药水的嘴巴张开,右臂前指无法放平。
“阿娜答给(别走)!”她的父母用傈僳话悲凉的呼唤着。
离开她两步之遥守夜的村民们刚才还在大声欢笑着喝酒、打牌,我们的邻居副食店老板娘满脸酒气,一边打牌,一边频频偷窥无意中造成生意竞争的妻子何时咽气,她一边打牌取乐,一边欣赏自己劲敌的惨死。
妻子大喘一阵后,一切归于平静,亲人的呼喊的眼泪她再也听不见了。之前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却笑了两次,那时我正蹩脚的抱着她,笨手笨脚勒得她难受。我却以为她还活着,不停试她的鼻息,没有了,却以为还有。
本是绝症,医院不治,却被亲人好心的送去皈依耶稣,想吃的不给吃,麻醉品不给用。先知们有的说她祖上得罪了人,人家用巫术将药装进她的乳房;有的说她做生意得罪了人,有人诅咒;有的说我和她偷吃了别人的一只鸡,上帝不干了……
九八年,她远嫁河南,头次上厕所揪起一把草叶就往里冲;三年后我们带着剖腹生的学步的儿子返回怒江,那个长得像厕所的女乘务员挖苦妻子“你知道哪是南,哪是北?”妻子憨厚的回答:“我不知道。”
回来了,怒江峡谷买下一椽漏风漏雨的小木屋开个路边店。两条烟、几包茶叶、几袋大米就是她全部的商品。仅有两条被子,又被借宿的货车司机骗走一条。她每天赤脚上山帮父母劳作,有时带些饭团下来,一包五角的味精和一瓶醋,全家当菜整整吃了半年。她养猪,做酒,憨笑着迎来送往,给客人敬酒泡茶。她半卖半借,有些永远都收不回,还来借。她倒窘得满头大汗,说不出一个不字。
山上下来个酒婆婆,被隔壁小卖部捉手捉脚扔到路心,天晚了,她管吃管住,还同睡照看。半夜婆婆醒来,尿湿了被子,又大呼小叫要酒喝。
姊妹多,她是长女,终成为剩女。小时候抱着板凳偷偷去学堂,却被阿爸抓回,一大堆弟妹和家务等着她呢!无休止的劳作使她肩背奇宽,走路蹒跚低头。她十二岁初潮,二十八岁还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被自己的三妹骗卖到平原,嫁给了我。卖东西,人家来借两斤鱼,她无师自通地在账本上画条鱼;穷人家来借120元,她聪明绝顶地记作10020.
雪球越滚越大,渐渐地,她家街上有了铺面,有了汽车,还拆掉木屋兴建三层小楼,准备开一家乡村综合超市,还要接两边的老人来住。别人的刁难,嫉恨,甚至拖拉机撞房使她颤栗惊恐,却不曾屈服:“咱不偷不抢不骗,也不卖人,上帝不叫咱死,他们也没办法。”
她爱心泛滥,看见小鸡小猪就眉开眼笑。还扬言要生一百个孩子!儿子十岁,聪慧帅气,学习优秀;女儿半岁,闻音乐扶几案翩翩起舞。两个孩子都是剖腹生的。我和她各守一家,聚少离多,她右乳肿块妊娠期便有,却迟迟不曾发觉。
最后的日子里,她时时痛得哭泣,后来力气没有哭不动了,一阵阵昏迷。就是这种时候,她还安排了我的将来,她对密友说:“我不治了……我可怜我的老公,还有两个孩子……”她吩咐父母弟妹,她死后不要赶我走,也不要阻挡我再婚。
她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仿佛睡着了。我把手放在她冰一样的额头,我的温度源源不断被带走,如石沉大海。我家乡没有一人次来,她在这里却享尽哀荣,数不清的人来看她,来送她,几百个村民义务往高山墓地背运沙石水泥,一日之间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她朴实、卑微,在人间微不足道,却赢得了最底层穷人的眼泪。
她目不识丁,却满腹细腻的女儿情,她不能惊天动地,却让我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