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二妃之死(小说)
二妃之死(小说)
长寿二年(公元693年)元旦清晨,武曌循着近年惯例,于万象神宫(明堂)举行祭祀大典,却以魏王武承嗣为亚献,以梁王武三思为终献。祭祀大典上,演奏了皇帝陛下亲自制作的神宫乐,舞者达九百多人。
皇帝做出这样的安排,连宰相班底一干人都不知道。李昭德悄悄打量站在祭祀班列中的李旦、刘妃、窦德妃和他们的几个儿子,一个个脸色苍白,十分难看,就不由得猜度:皇帝陛下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
几个时辰的祭祀大典,对于李旦,形同牢狱。好不容易挨到典礼结束,车驾一回到东宫,他就颓然地跌倒在榻上,两眼呆呆地望着殿顶,沉默不语。
“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刘妃气咻咻地说着,从身上脱下斗篷,递给团儿。
窦德妃接着说:“即便不看太子之面,也该顾忌宗庙吧!武承嗣算什么?凭什么资格亚献?”
正说着话,皇太孙李成器带着几个弟兄来到庄静殿,纷纷替父王鸣不平。
李旦从榻上站起来,挥手阻止了众人的议论说:“母皇自有母皇之思,我等愚昧,何以能知之?你们各自回自己的殿中去吧,勿再生事端。”
刘妃眼里噙着泪水道:“从皇上当到太子,到头来连祭祀宗庙的资格尽失,殿下不觉得,这是让东宫蒙羞么?”
李隆基接着刘妃的话说:“母妃一语中的。惹急了,本宫就上嘉豫殿问个究竟。”
李旦大喝一声“罢了”,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两腮淌到嘴角,说尔等万不可鲁莽,若是希望本宫多活几天,就万万不要有违逆之举,否则,母皇追究下来……
平日里温雅淑静的窦德妃今天却难以咽下这口气,说殿下也不必太过于谨慎,皇帝陛下所生四子,二子死于非命,一子流放房州,惟剩一子,本宫就不信她还真的能够将蔓上之瓜摘完。
李旦长叹一声:“你们哪?”
午后,李旦醒来,郭纬禀告说,刚才宫中来人,传团儿进嘉豫殿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李旦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说:“母皇这会儿传她进宫,绝非吉兆。”
郭纬亦觉事出蹊跷,但他还是安慰李旦说:“殿下也不必太过于忧虑,毕竟母子连心,陛下不会因几句议论就对亲子开杀戒的。”
韦团儿手捧扎了钢针的偶人跪倒在武曌面前,将在刘妃与窦德妃殿脚发掘祝诅器物的经过叙述一遍后说:“团儿以为,二妃对陛下万象神宫未召太子亚献怀恨在心,才出毒计。”
“哼哼!这两个可恶的女人,恐怕是活腻了。”此刻,武曌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教子不严,罪在当诛。”
但她转脸面对团儿的时候,整个的人就平静多了:“朕知道了,你且回东宫去,一切如常,勿动声色,若是对太子有不恭,朕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明白么?”
团儿急忙回答说:“奴婢明白。”战兢兢地推出去了。
正月初二一天,东宫沉浸在年节气氛中。风平浪静,李成器与隆基等几位兄弟结伴出游时,再也没有发生建春门前那样的冲突,大家从心底感谢皇上的宽怀,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倒是两位太子妃心中不安,觉得误解了皇帝陛下。
正月初三,窦德妃到袭芳殿向刘妃拜年,对刘妃说:“以礼,今日你我作为儿媳,该朝拜母皇才是。”
“就以妹妹。”刘妃说,我等如此,非为别的,单为太子殿下平安无事。不过,以母皇的性格,本宫总觉的平静背后有蹊跷。。
窦德妃说:“若说过去,她当皇后,也许。然她是当今皇上,凡是总得以律才行。”窦德妃接着就向刘妃说了初二早上武钦特地传李隆基进宫的情景。
武曌毫不掩饰她对于隆基的喜欢,她要他近前来,坐到自己的对面,说:“太子诸子中,惟你雄伟俊丽,才思过人,望勿负朕望。”她又拿出自己撰写的《垂拱集》抄卷,赠予他。
刘妃听了说:“妹妹说得也许有道理,这不仅因为隆基这孩子长得太像太宗皇帝了,还因为永昌元年,母皇诏命将之过继给故孝敬皇帝李弘为子,以续香火。她不好对他怎么样,否则对朝野也不好交待。”
不管怎么说,问安拜年总是遵循礼制,刘妃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两人遂相跟着来到庄静殿,向李旦辞行。
以往王妃朝拜皇帝,也是常有的事情,然而,今天,李旦却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心:“本宫意思,爱妃改日进宫,亦无不可?破五去亦不违制。”
刘妃笑着说:“依制,五日一请安。因为年节,错到今日,若不去,母皇降罪下来,如何了得。”
李旦没有理由再阻拦他们:“爱妃所言甚是,不妨早去早回,好让本宫放心。”
刘妃就笑了,说尊殿下旨意就是。
出了东宫,窦德妃对刘妃说:“殿下今日神色似有些不安,加之前日为了祭祀大典上,殿下没有亚献之故,起了些风波,团儿又被传进宫中问话,他有所犹豫,亦在情理之中,相濡以十数年,知夫者莫为妻,他就是这个性格,遇事胆小谨慎。”
这话若是放在过去,窦德妃心中定是不乐意了。然而,近年来,李旦的坎坷境遇,磨平了两个女人之间的芥蒂,使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宽容和理解。窦德妃点点头说:“姐姐说得对!妹妹听说殿下幼年时期,也是胆气十足,背着母皇出去斗鸡,如今,凡是谨小慎微,皆因世事沧桑之故。”
刘妃深以为然,由李旦,他们的话题又延及到太子的几个儿子,刘妃的心情就沉重起来。说:“孩子们不懂事,不了解这宫中每一块砖都流着血和泪,有时候,趁着血气方刚,看不惯眼前世故,总会说些不得体的话来,本宫意思,今日进宫,你我姐妹要察言观色,若有变兆,尽早吩咐他们离京。”
说着话,车驾到了嘉豫殿前,两人相携着下车步行,节日的嘉豫殿,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沿着司马道两旁,挂满了宫灯,一直到殿门前。
张尚宫正在殿门外等候,看见两位王妃,急忙上前见礼,说:“陛下已在殿中等候多时,请王妃随卑职来。”
她们就这样进了宫……
嘉豫殿的殿门,在他们踏进宫殿的那一刻,缓缓地合上了。
李旦今日的心里乱纷纷的,手中的笔也不听使唤。他做的画是一副《寒雪栖禽图》。他先用笔勾出一枝古松,添加了几丛针叶,又在右上角写一只寒禽,鼓励枝头,眺望远方,似乎是在期待乳禽归来,又似乎是在落寞的忧伤。雪是靠大片留白渲染的,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大有万象错布的感觉,郭纬在旁边看着,击节称赞殿下的画艺愈来愈精了。
然而,在画禽眼时,竟然因含水太多而流墨,好好地一只禽眼顿时吟洇成一团墨。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回身时,衣袖竟然扫落了案头的玉砚,只听“咯噔”一声,落地碎成两块……
李旦顿时浑身软瘫了,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爱妃她们……”
朦胧间,他看见团儿出现在门口,却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音,头一歪,昏厥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