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3年，大清崇德八年。打进冬至，整个盛京（沈阳）城就没有见到太阳，天空灰朦朦的，一丝缝隙没有，既不刮风，也不下雪，就这么阴惨惨的罩着。抚远门上高大的重檐歇山顶式箭楼在灰暗的天空下愈发的突兀，城墙上五步一个钉子似的站着值防的八旗兵，头顶上高高的盔缨抢纹丝不动。甫交冬月，那天下起了雪，起先是米粒大的雪霰，直直的从天击落，打的人脸生痛，午后转成鹅毛样的雪片，胶黏潮湿，落地扑扑有声。从辽阳城、赫图阿拉沿着长白山山脉，整个辽东地区都笼罩在撕扯不断的绵绵密密的落雪中。
　　 午后寅牌时分，鸡鸣驿站外一小队骑兵怒马如龙驰来，当先那人二十五六年岁，方脸浓眉，顾盼威武，一身江宁府灰绸棉袍，外罩着一件斗篷，脚蹬着福字鹿皮靴。那斗篷也不知什么物件织就，上下黝黑，一丝杂色没有，更作怪的是，那雪一片也不往上落，都顺滑着飘到了地上。那人回身对一亲兵笑道：“这天色说话就暗啦。阿山，你去和驿上知会一声：今儿就在这儿歇啦。让弟兄们燃起篝火，将那射猎的好獐狍烤来一支下酒。”阿山“喳”一声翻鞍下马。
　　 却见驿站角门打开，一矮胖男子走出，阿山道：“你是这儿的驿站头？我家主子今儿要在这儿歇宿一夜，快去预备！”那驿丞见不远处鹅毛雪中稀稀落落十余骑，料想不过哪个千总把总路过，道：“对不住了您吶。今儿鸡鸣驿没有空闲房子。趁天色尚早，您还是及早赶路——去盛京城投宿。”阿山闪眼见那西厢房空荡无人，手指道：“兀那房间不是闲着？”驿丞不悦道：“今儿有贵人在此。便是闲着，也不许你等入内。还不快走，惊了贵人，那可不是玩的！”阿山怒极反笑，道：“你知道我家主子是谁？”驿丞摇头道：“凭他是谁，只是不许入内！”阿山大怒，抡起马鞭劈头就要抽去。
　　 却听那年轻人呵呵笑道：“朱玛喇，谁给你的狗胆？本王入内也不行么？”朱玛喇一惊，待看清来人，忙不迭打下马蹄袖子，跪地笑道：“奴才朱玛喇给豫亲王爷请安。再想不到大雪漫天里是主子爷到了！奴才这双眼，赶明儿真该抠了去！”豫亲王多铎一笑，道：“抠去安到屁股上么？扯你娘的臊，只管糊弄你主子。起来吧。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朱玛喇爬起，嬉笑道：“奴才舍得这双眼，只怕主子爷还舍不得呢，留下它，还要给主子爷执鞭坠镫牵马引路呢。”看一眼左右，故作神秘，凑近多铎，“今儿，奴才这鸡鸣驿来了一个娇客——便是范大学士的夫人，啧啧，真真一个可人儿！”多铎一怔，道：“漫天风雪的，她到这里干什么？”朱玛喇道：“今儿是她老爷子的周年，给老爷子填土来啦——老爷子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朱玛喇一说，多铎恍然记起，笑道：“不错。那老爷子去时，我还送了赙仪。范文程如何没有来？公务当真就繁忙到了这个程度？”朱玛喇笑道：“这个奴才如何能够知道？或许因她是继室也未可知。现今主子爷既然来了，奴才这就让她腾出正房。”多铎摆手笑道：“说起来，这范文程算我半个师傅，就不要折腾啦——上下分际也不全在这上头。”
　　 驿站内早得了消息，多铎一脚跨进，便见一个缟衣素袂的女子站在一旁，瞥他进来，脆生生道：“奴婢明秀给王爷请安。”说罢插烛般盈盈跪倒。多铎心念一动：洪承畴曾赞叹大玉儿什么来着？对，仿佛兮若轻烟以闭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眼前这个女子竟比大玉儿还要强些！朱玛喇是个浑身机窍一点就透的人，见这个身经百战的王爷一霎迷茫，一笑，低声道：“王爷！”多铎醒悟，道：“我和范先、范大哥是亲兄弟一般的交情，你以后见我，不须讲这个礼节。起来吧。”明秀起身，又是一福。
　　 多铎笑道：“打进冬至，可闷煞了人——没有漫天飞雪，这儿还叫辽东么？可巧今儿大雪纷飞，我便带了几个兄弟出来射猎。偏偏又遇到了姑娘。”他左口一个“可巧”，右口一个“偏偏”，把二人相遇说成命中注定一般，这点心思明秀如何看不出来？只是喜他位高权重、威武健壮，嫣然一笑道：“王爷真好兴致。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也该爱惜身子。”多铎笑道：“本王自幼在万马军中打熬的好筋骨，这点子风雪不妨事。今儿射猎得好獐狍，大清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左右无事，咱们烤肉喝酒去。”明秀脸色一红，低低道：“明秀听爷的吩咐便是。”多铎大喜。
　　 廊下早燃起一堆篝火，阿山指挥兵士们将一只袍子洗剥净尽架到火上，火苗欢快跃起，舔的那肉滋滋作响。朱玛喇轻轻打了个手势，那一众兵士并明秀的随从侍女不言声退到别院。多铎火光中看那明秀，愈发的明艳不可方物，意马心猿，伸手握住她的纤手，将她托入怀中，笑道：“这么着可好？”明秀满面娇羞，挣了下身子，没有挣脱，也便不再用力，喃喃道：“这么着不好，让人撞见了，是个什么形容？”多铎笑道：“这个时候，谁敢进来？你放心，就是你的那些个随从侍女，回去谁敢多说一个字，爷就屠了他！”说着便探手入怀。明秀被他揉搓的欲火蒸腾，再顾不得女人矜持，纤手伸出将他抱了，娇喘道：“还不就那么回事？好王爷，您就来吧。”多铎大笑，抱起她便向正房跨去。
　　 就听驿站外人嚷马嘶，驿门被拍的山响，一人扯着嘶哑嗓子叫道：“豫亲王爷在哪里？遵礼亲王命：请王爷即刻入宫！”多铎一怔，道：“遵礼亲王命？！”放下明秀，迎将出来。王公公也不及寒暄，就雪地里站定，道：“遵礼亲王命：请王爷即刻入宫！”多铎见他神色慌张，心知有异，扯住他故意道：“遵礼亲王命？皇上呢？还即刻入宫，是明军打过来了吗？哪里就急在这一刻。来，本王今儿射得好獐狍，吃块肉喝口酒再去不迟。”王公公奋力扯出袍袖，只急道：“快！快！快！”多铎知他不敢乱说，情知大变在即，再顾不得明秀，跨马扬鞭，卷地而去。
　　 一个时辰，赶至盛京皇宫，便见大清门外三步一岗站满两黄旗兵士。多铎是这里常来常往的人，一望便知警戒增加了何止一倍！见他到来，一位三品顶戴武官一溜小跑，马刺踏的冰冻的甬路叽叮作响，一个打千道：“豫王爷，您来啦！”多铎见他两眼红肿腮边泪痕尚在，惊疑道：“巩阿岱，这是怎么啦？”巩阿岱低低泣道：“崇德皇帝龙驭上宾啦！礼亲王、睿亲王、肃亲王及各王爷、贝勒、议政大臣都在清宁宫，您一去便知。”多铎大惊，大踏步便向里走。
　　 清宁宫内簪缨攒动，诸王贝勒果然都在，一人俯伏在地痛哭失声道：“皇阿玛，您这是怎么啦？今儿早起，您还召见儿子，让儿子多熟识政务。现在怎么就去啦！”正是崇德皇帝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见多铎进来，礼亲王代善略一点头道：“十五弟来啦。去看看吧。”就见西暖阁内一人依靠壁上，眼耳口鼻处血迹紫黑，已然死去多时，正是崇德帝皇太极！多铎惊道：“如何会是这样？”睿亲王多尔衮过来拍拍他肩头道：“太医检视过啦：大行皇帝这是情郁于中——想是思念宸妃之故，暴病而亡。并没有遭什么人的毒手。”宸妃便是海兰珠，是皇太极最为珍爱的女人，可惜天不假年，崇德六年死去。海兰珠去后，皇太极郁郁寡欢，再未亲近任何女人，这也是实情。
　　 多铎望着眼前这个死人，心中五味杂陈：不是他的坚持，自己的母亲阿巴亥十七年前便不会被生殉；可他对自己也当真好，历来赏赐，自己都是诸王贝勒中的头一份！这个人继承皇阿玛努尔哈赤的遗志，挥鞭东指，十数年间打的大明丧师失地；也是这个人，收拾起同门兄弟来毫不手软，囚禁阿敏，打压诸王，直将皇阿玛留下的大金（大清）治理的铁统一般！
　　 多尔衮见他只顾呆呆发愣，只道他伤心过度，叹口气，一语双关道：“十五弟，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太难过。皇上八哥去啦，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去做。”代善点头道：“老十四这话对。咱们天家不比平民——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现今诸王、贝勒、议政大臣都在，有一件大事必须议定下来：谁来承袭大行皇帝之位，做我大清之主？只有定下这件事，才好布告内外，为大行皇帝发丧。”
　　 这个问题在诸王、贝勒、议政大臣心中不知滚了多少遍，代善一言落地，就听靠殿门处一人大声道：“父死子继，自然是虎口（豪格小名）王为我大清之主，这个何须多说！”众人看去，那人身子粗长，脸上横肉叠着横肉，顶戴上镂花珊瑚红宝石在烛光里幽幽闪着红光，石青色的官袍上缀着狮子图案的补子，正是镶黄旗护军统领、满洲第一巴图鲁鳌拜。就有两黄旗议政大臣索尼、谭泰、图赖等附和道，“不错。正该虎口王继承大统！”“不是虎口王，还有别人嘛！”
　　 多尔衮冷冷道：“刚林，你是国史院大学士，是我大清国第一个博学多识之人。你来说说，现今大明的崇祯皇帝朱由检是天启帝的儿子么？”十八年前，多尔衮是努尔哈赤最为宠爱的儿子，努尔哈赤多次露出传大位于他的意思。可谁知，也是在鸡鸣驿，一夜暴薨，四大贝勒共议之下竟推举了皇太极！这段往事，大清国谁人不知？在场的都是大清国顶尖儿人物，多尔衮话中之意自然谁都听得出来。刚林望一眼诸人，大声道：“朱由检是泰昌帝的儿子，是天启帝的异母兄弟。皇位承继上，汉人有父死子继一说，可也还有兄终弟及一说。朱由检当皇帝，就是兄终弟及！”
　　 鳌拜大怒，戟指刚林道：“老瓜尔佳（刚林满姓），你的学识都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天启皇帝那是自己没有儿子，不得已传给崇祯小儿。我大行皇帝现有儿子在——便是虎口！”索尼接口道：“不错！今日必立我大行皇帝的儿子为大清之主！否则，他日死后，怎么有面目见大行皇帝于地下！”“就是这话！”图赖、谭泰等两黄旗大臣攘臂向前，“今儿如立他人为主，我两黄旗将士便自刎在大行皇帝面前！”
　　 努尔哈赤的儿子中，武英郡王阿济格、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三人同是阿巴亥所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多铎冷冷道：“放肆！见放着这么多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就轮得到你们大呼小叫？！必立大行皇帝之子为主，否则就无颜见大行皇帝于地下？说的好听！你们那点子心思，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是怕立别人为主，就失去了两黄旗的特殊权位！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多铎这话直戳索尼诸人心思，鳌拜脸色一红道：“十五爷疑奴才等到了这个程度，奴才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儿，奴才和两黄旗将士就回赫图阿拉打猎去，这总成了吧！”
　　
　　 武英郡王阿济格怒道：“鳌拜，你这是和十五爷说话？！不要以为你是什么满洲第一巴图鲁，单打独斗我不怵你！今儿，我就推举睿亲王为我大清之主！有谁不服气，咱这就到殿外刀箭上见个真章！”阿济格是大清朝野尽知的“亡命王爷”，此话一出，鳌拜等登时噤的心中一颤。
　　 豪格一直没有做声，至此愤然道：“果然无情最是帝王家！皇阿玛尚未停篑，你们为了一个劳什子的皇位便要剑拔弩张。也好，我不希图什么皇位，你们也不要在这里争——免得侮辱了我皇阿玛的英灵！请你们这就离开！”索尼冲谭泰等人使个眼色，两黄旗诸臣跪倒一地，哭喊道：“主子爷，您这一去，可叫我们两黄旗的弟兄们怎么活？与其让别人欺辱死，不如这就随您去！”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代善眼见如此下去不是了局，叹口气道：“索尼，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有谁欺辱你们两黄旗啦？这不是在商计嘛！”索尼就坡下驴，转身跪到代善身前道：“二爷，您现下是我大清最年长，最德高望重的王爷，今日之事就请您做主！”诸人目光一霎望向代善。代善心恨索尼顺手给自己端来这么大个烫手山芋，可自己所处位置毕竟无人可替，情知此事处理不当，大清只怕分崩离析。叹口气道：“虎口是先帝长子，自然有承继帝位的资格；十四弟（多尔衮）晓畅兵事，熟谙政务，太祖（努尔哈赤）在时就常说，这是吾家千里驹，日后必能兴旺我大清。他自然也可以为我大清之主。既然今日之事难以了断，似乎也不必急在一时，诸位不妨静心细思，三日后，于崇政殿大起，由议政王大臣议定。如此可好？”
　　 诸人均各无话，点头道：“礼亲王吩咐，谁敢不听？！”代善满意的点点头，道：“大行皇帝勤劳国事，夙夜劳旰，渐染沉疾，虽经太医院多方调治，终究还是大行西去！刚林，你参酌这个意思，发一份文告，晓谕大清各处。即日起，全国禁乐三年，为大行皇帝守孝。”皇太极七窍流血暴毙，传扬出去，终究骇人听闻，如此措置，少了多少议论！刚林心中佩服，大声道：“奴才这就起草，王爷阅后，即行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