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勇住在长江边的芦洲湾，关于芦洲湾解放前有一首民谣：芦洲湾、芦洲湾，有女莫嫁芦洲湾，田地只有一河滩，十年九不收，发水就讨饭。芦洲湾地少人穷，于是，很多人便以打渔为生，著名的武昌鱼就生长在长江和九十里长港的交汇处，出生于四十年代的三勇有一艘让人羡慕的木船。
　　 三勇的父亲解放初在上海工作，后来一封信寄回来要和三勇的母亲离婚，情急中三勇的母亲带着三勇乘船去上海，船上三勇受凉烧了三天三夜，从上海回来时，三勇便成了瘸子，大家都叫他三瘸子。
　　 三瘸子的母亲离婚没离家，还在村里住着，因为三瘸子的爷爷奶奶早去世了，三瘸子便整天被母亲带着，即使在地里干活，他母亲也把他放在地头。有时母亲指着江面上的船对三瘸子说坐船就可以去上海他爸爸那里，三瘸子感到母亲的声音很悲戚。三瘸子喜欢听妈妈哼的不知名的小调，有时候他看见妈妈哼完了小调还抹眼泪。晚上母亲也常搂着他小声唱不知名的歌，三瘸子尽管听不懂，但是他把那些民歌调子全听熟了，从母亲那里三瘸子学会了很多民间小调。
　　 在和邻居的一次口角中，邻居妇女恶毒的语言让三瘸子的母亲哭地寸肠皆断，大哭之后的母亲，给三勇做了一套新衣服，又连夜做了六双新布鞋，在新布鞋完工的那个晚上，母亲抱着三瘸子又亲又哭，第二天早晨三瘸子醒来不见了母亲，连着饿了两餐的三瘸子哭着告诉远房的大伯，母亲不见了。大伯走进那低矮的茅屋，扫视了这个简陋的家，发现了神龛上有一封信，那是三瘸子父亲的离婚信，里面有一纸调解证书，还有一封写得一笔好小揩字的三瘸子母亲的绝笔书，当三瘸子跟在大伯后面颠颠地跑到江边，能找到的只有他所熟悉的母亲的布鞋整齐的摆在江边。
　　 三勇的母亲不仅人长的漂亮，更重要的是贤惠人缘好，村子里的人在叹息之余，所有的小渔船都在江面打捞三瘸子母亲的尸体，夜里，马灯伴着渔船在江面穿梭，尽管江面密布了小船，尽管在很多水的旋涡处有人看守，甚至最后三瘸子的舅舅到江西一个大的水的洄旋处等候。但还是没有找到三瘸子母亲的尸体。于是，那渔船，还有夜里渔船上的点点灯火永远的留在三瘸子幼小的心灵里。
　　 没有人告诉上海的三瘸子的父亲，人们痛恨从芦洲湾出去的那个陈世美，这么贤惠、漂亮识文断字的女人不要，还让可怜的孩子成了瘸子。没有了母亲的三瘸子随舅舅回到了坐落在长港边的村子，外婆的疼爱，舅舅的呵护，三瘸子在白天不大想起母亲。可是每到晚上，母亲的歌声总在三瘸子的耳边想起。有时，从梦中突然惊醒，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特别想母亲。舅舅还没成家，有一条渔船，不上学的日子，放学的日子，三瘸子就在舅舅的船上，他又听到了母亲唱的曲调从舅舅嘴里唱出来。不过歌词不一样，舅舅的歌词是随口而作，特别是长港边有姑娘洗衣服的时候，三瘸子觉得舅舅的歌声特别好听。开始，舅舅常用歌声和那些姑娘逗笑，那些姑娘也用歌声奚落着舅舅。三瘸子还看出了一个秘密，那就是长的最漂亮的银花只要一听见舅舅的歌声，就脸红。到后来舅舅总在一个时间到达银花洗衣服的港边，而银花总会脸红红地提着一篮子衣服来洗。在舅舅的歌声中，她常常停止棒槌的捶衣声，静静的听着。再后来，银花成了三瘸子的舅妈。
　　 日子如江水在缓缓地流淌，高小毕业的三瘸子不再念书了。原本比考起师范和其他学校的同学分数高得多的三瘸子，只是因为残疾而什么学校也没录取。三瘸子不再想念书的事情了，他帮舅舅种地，也帮舅舅打渔。人们都在叹息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却是一个瘸子，他的眼睛里老是那样水盈盈亮晶晶，唇红齿白，皮肤白皙，人又聪明，什么事一看就会。外婆疼，舅舅宠，舅妈爱，还有上海父亲每年要寄一笔钱来。三瘸子在这样的日子里愈发想念母亲，他认为母亲一定是去了哪里，一定会在某一天突然回来。他的心中总有一种期盼，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十五岁那一年，一封加急电报从上海发来，上海的三瘸子的父亲出了车祸，在医院的父亲想见三瘸子。“活该”心里有一丝痛快的三瘸子，却又深深的想念起父亲来。他忘不了父亲从村里一同在上海的老乡那里得知母亲的事后，用专车从上海连夜赶回，在三瘸子母亲像前痛哭的情景。他忘不了父亲跪在江边烧纸钱，一脸悲戚的父亲让三瘸子把那情景刻在脑子里。他也忘不了父亲摩挲着他的头，拉着他的手要他一同去上海，三瘸子倔强地扭过头一声不吭，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敌意。父亲只好摇摇头叹口气说和他一样倔强。在幼小的心里，三瘸子不能原谅这个男人，他不要母亲，让他在船上得不到及时治疗成了瘸子，让大家取笑，特别是对母亲的取笑，让母亲走上绝路。总之，他恨这个被叫着父亲的男人。可是，如今他住在医院里，想他了，他也特别地想父亲，甚至想见面时该叫他一声。舅舅阴沉着脸带他上船了，整个在船上的几天，舅舅除了拿出带上船的米面粑粑和鸡蛋叫他吃外，几乎不说什么话。
　　 到了上海，三瘸子随舅舅来到一个大院子，门口还有人站岗，舅舅拿出电报给站岗的人看了，便进去了。接着在门卫那里写了什么，一会儿一辆车把他们送去一栋楼房，有人带他们上楼。门开了一位颇有风度举止幽雅眼睛哭得红肿的女人很客气的叫他们坐在沙发上。三瘸子在门开的刹那早已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像放在客厅的桌上，镜框边的黑纱让三瘸子明白了，他想哭，可是他不敢，看看舅舅，他也是怯生生的，三瘸子就更不敢哭了，鼻子酸酸的，眼睛里似乎含有亮晶晶的泪水。三瘸子在上海住了一个晚上，见到了那两个粉嘟嘟漂亮的妹妹，看得出那个很有风度也和善的后妈也喜欢他，她拉着他的手柔声问他是不是愿意留下来。他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那一刻他感动的想哭，脑海里想象着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情景，还有这个黑色镜框里的男人和善的微笑老是和医院的病床上父亲的情景相互重叠，晚上睡梦中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从上海回来的三瘸子带回来的是父亲的遗像，还有母亲写给父亲最后的绝笔书，后妈也将一笔钱交给舅舅，说是以后三瘸子娶亲用的。
　　 日子又恢复到从前，十八岁的那一年，舅舅要他去小城学裁缝，三瘸子不肯，他叫舅舅给他造一条船，于是，三瘸子有了一条人人羡慕的船。
　　 在粮食闹饥荒的日子里，三瘸子捕鱼捞虾，采菱挖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瘸子除了脚瘸外，活脱脱的一个英俊后生。九十里的长港象一条绿色的玉带，两岸的垂柳婆娑，沿港的村落，洗衣的姑娘，淳朴的乡民，袅袅的炊烟，悠然吃草的水牛，这些在三瘸子的嘎嘎桨橹声中飘然而过，就这样三瘸子任一条小船水上漂，一张渔网捞日月。他不是诗人，面对这如诗如画的景色，他便用歌声赞美，当三瘸子嘴唇上的黄茸茸变成黑黑的胡须的时候，他就喜欢唱情歌，特别是有姑娘在洗衣服的时候，他的歌声特别好听。他呢，将船泊在水面上，有时故意不唱，那些姑娘就嚷开了，“三瘸子，唱啊快唱啊”他和他们逗笑，渐渐的他和长港沿途的姑娘都混熟了，三瘸子有唱不尽的歌子，比他小的妹子，他就唱：
　　 哎小乖乖那个小乖乖
　　 什么时候入哥怀
　　 哥是水边一颗树
　　 妹是青藤缠上来
　　 哎小乖乖那个小乖乖
　　 夜深月明随哥来
　　 歌声唱给你独听
　　 你给哥哥做双鞋
　　 碰到嫂子们逗他的时候，他也用歌声唱：
　　 哎哟喂弟是天上一条龙
　　 姐是地上花一丛
　　 龙不翻身不下雨
　　 地上花丛怎变红
　　 哎哟喂弟是山上一劲松
　　 姐是松上一小虫
　　 四季风雨松不动
　　 何况姐是一条虫
　　 那些放牛的娃娃们呢只要看见三瘸子的船也嚷嚷着要听三瘸叔的歌子，于是，他也唱一首民谣：
　　 一棵松树两丈高
　　 树下狸猫把虎教
　　 先学扑后学跳
　　 穿山跳涧都学会
　　 老虎变性要吃猫
　　 狸猫一见事不好
　　 身子一窜上树梢
　　 老虎一见傻了眼
　　 急忙跪下来哀告
　　 师傅师傅下来吧
　　 再教弟子上树梢
　　 狸猫树上摆摆头
　　 眼泪滚滚往下掉
　　 有心下来再教你
　　 你再变性子我往那里逃
　　 三瘸子的歌实在是太多了，随口而吟，随景而唱。那些姑娘们的父母警告她们别听三瘸子的“骚歌子”，可是那些父母也喜欢听，三瘸子的船摇到哪里，哪里就欢声四起。他人也特好碰到谁家有病人，二话不说往城里送，其实男女老幼都喜欢他。在唱样板戏的年代，有一个民兵连长说三瘸子唱的是黄色歌曲，要抓他，结果他的女朋友说要抓三瘸子就和他吹灯，吓的那民兵连长再也不敢提这事。
　　 三瘸子的船泊在最多的地方是刘家大湾，那里是一个大队部，有一所小学，有商店，还有铁匠铺，老人们常在那里晒太阳，男人们蹲在柳树下吧嗒着烟聊天，嫂子们在岸边纳鞋底做鞋，姑娘们绣花。三瘸子将打的鱼卖给学校，不想做饭的时候也在学校食堂搭伙。学校里有一个漂亮文静的民办老师，看见三瘸子常常羞涩地一笑，三瘸子在她面前很拘谨，这赵老师也是那些洗衣服的姑娘中唯一不和三瘸子笑闹的一个，三瘸子常常希望她开口，即使是当那些姑娘们逗笑他们俩的时候，她也是文静的一笑，这笑不知道怎么让三瘸子想起他那羞涩的少年，还有他记忆里的母亲。
　　 在学校搭伙多了，从伙房师傅那里三瘸子知道了那赵老师的情况，赵老师是因为公社副主任的儿子和她是同学，才到这学校当民办教师，好象那主任的儿子在追赵老师，这赵老师喜欢看书。一天，赵老师来食堂提开水瓶，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是《毛泽东选集》，三瘸子看着那书怎么也不象，于是他问了一句：“赵老师，你那是什么书？”“好书”她的声音那么神秘甜美，“能借我看看吗？”“能，到我房里来吧！”三瘸子随着赵老师进了她的房间，房间整洁，透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拿下那选集的封面，才发现是一本《青春之歌》。那天，三瘸子和赵老师谈了很多，也许是知道那位副书记的儿子的事，三瘸子不再拘谨和不安，他的话那么流畅，他也知道那赵老师叫赵丽华，临走时赵丽华给他两本小说。借书必定还书，一来二去，两人谈得极为投机。常常晚上，三瘸子把船泊在岸边，来还书。赵丽华的房间在最南端，这学校的老师基本是附近的，要么是半边户，要么是民办教师，晚上大部分都回去，学校建在坟岗上，晚上显的更加寂静。
　　 赵丽华说她喜欢听他唱歌，于是，三瘸子就在房间小声为她唱歌，唱着唱着，她的羞涩的红晕升上来，这是三瘸子最开心的时候，越是她叫别唱的时候，他越要唱，直到她用小手捶他背的时候，他才不唱。他们也谈论怎么样板戏里那么多女主人公都那么的大了还不成家，赵老师也把她写的诗歌叫三瘸子拿去唱，三瘸子唱的很动情，明亮的眼睛看着赵丽华，慢慢地，他们的见面由一星期一次，到两次，到三次……在一次三瘸子用他的调子，她的歌词后唱完一首歌后，他握住她的手问她是否敢上他的船，她咬着嘴唇没吭声，他于是连拖带拥和她一同走出房间，两人手牵着手走上小船。
　　 月亮升起来了，寂静的夜里只有他们的私语，小船儿悠悠荡荡……
　　 三瘸子的船摇到哪里唱到哪里，他深情地唱着爱情的歌，不过他不和那些姑娘嫂子们逗笑，他的歌词更加委婉深情，人们更爱听他的歌，在树林里听，在岸上听，在自家院子里听……舅妈给他介绍很多姑娘他都不同意，舅妈说看不透他的心。
　　 当两人的恋情被好事的人们传的沸沸洋洋的时候，来自赵家父母的压力，还有她的同学……
　　 三瘸子的爱情啊能用歌声唱来吗？
　　 三瘸子频繁出入于赵丽华的寝室，以及从赵丽华送三瘸子出门那羞涩的眼神和红红的脸庞，人们不难看出两人的恋情，自然俩人的恋情一但有了端倪，便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刘家集柳树下的男人们吧嗒着烟叹口气：“唉，可惜是一个瘸子。”
　　 围墙下的老人们晒着太阳，也在叹着“多好的娃子，可惜！”有的说“其实也不太瘸呀，担一担水不洒呢。”这一带倾慕赵丽华的小伙子很多，也在愤愤不平，并且始终弄不明白，赵丽华为什么会看上一个瘸子，不就是会唱那些“骚歌子”么？
　　 四邻八乡的人在为三瘸子担忧，因为三瘸子的确是一个好人，这长港沿岸谁家没吃过三瘸子的鱼呀，那是连卖带送的。还有三瘸子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哪家小媳妇生了娃子，他都要送去几斤鲜活的鲫鱼作为贺礼，谁家老人生病了想吃鱼，他也会送去几斤，分文不取。每逢有人有急事要进城只要找他，二话不说他会送你去，说不准还会唱几首民间小调给你听。在这一带三瘸子的歌声是大家喜爱的，三瘸子的善良也是人们称颂的。
　　 赵丽华的同学林海河根本不把三瘸子放在眼里，一个瘸子怎么敢和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比，而且他林海河也长得高大英俊，三瘸子怎么能与他比？一个瘸子也想娶被称为公社一枝花的赵丽萍？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初听说赵丽萍和三瘸子的恋情，他嗤之以鼻。但是当赵丽华和三瘸子的恋情说得有鼻有眼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当回事了，他去赵丽华的学校去得勤了，她对他也很客气，让他总觉得有一种隔膜，林海河敢和很多姑娘小媳妇开玩笑，闹着玩，动手动脚，唯独对赵丽华不敢，赵丽华是他心中的女神，每当他对赵丽华有某种念头的时候，看到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睛，仿佛在一面镜子前看到自己脸上的污点，他喜欢她的纯真、她的文静，她的美丽，当学生的时候他就非常喜欢她。他揪过很多女同学的辫子，扔过她们的书，和很多男同学打过架。当然，也没少挨父亲的打，他不怕父亲打他，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怕赵丽华瞪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这眼神让他害怕，只要她一出现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温驯。林海河的同学后来看出来只要他做坏事，赵丽华一出现，他就耷拉着脑袋，或者溜走，或者象做错事的小学生说她没做什么……所以，同学说赵丽华是他的小媳妇，只有她才管得了他，毕业后的林海河被他爸爸安排到公社，他要父亲安排赵丽华当民办老师，他爸爸觉得这丽华人品不错，长得也好看，也配得上他儿子，其中重要的是喜欢闹事的儿子也该有个人管管，而儿子是谁也不服的，就怕丽华这孩子。他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是儿子读小学时，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一个瞎子，儿子变着法子欺负他，碰巧让也在上学的邻村的丽华遇到，丽华说他，他反而去扯她的辫子，那女娃不知道使的什么法子，最后把儿子收拾得哭哭啼啼地回来要他去打那女孩。所以，林海河的爸爸对这个女娃子印象深。其实，这十里八乡的很多女孩都巴结林海河，都想嫁给他，特别是邻村长得好看的玉竹很喜欢他，多次托人来上门说亲，还在很多场合“巧遇”他，但是，他不喜欢她，她太爱疯闹，他就只喜欢赵丽华，每星期他要来看她一次，知道她喜欢看小说，总是想办法弄一些书给他，也好有借口和她见面。现在，半路杀出一个三瘸子，他不在意，他知道赵丽华善良，有同情心，也许对三瘸子是同情，她不是常给学校隔壁的没儿没女的王奶洗衣提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