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北方的春节还不到春天。今年的雪下的特别大，天连着地，地连着天，白茫茫的一片，整个田野被大雪覆盖。大地虽然没有了缤纷的色彩，却有着一派清新素净的格调。被雪覆盖的农田，依稀可见垄台垄沟的整齐排列。披上银装的树木，庄严雄伟，傲睨自若，迎风招展。中国人信奉的是，瑞雪兆丰年，乡下人不但祈盼瑞雪是个好兆头，更喜庆的是，春种时可以安心了，水土保墒好。大雪带给农民的是，吉祥如意，幸福快乐！
　　 墓地，是人们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又是不能不去的地方！人生就是一部时光影像，死亡就是一场华丽的葬礼！
　　 元宵节对乡下人来说，兴师动众的派头不亚于过春节，人们又叫它灯节。送灯，送的满屋子，满院子都是，连鸡架狗窝也不能不亮，夜幕一拉，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村里村外一片火海。
　　 今天晚上，另一个世界也活跃起来，燃烧的鬼钱，带着大团大团的火花，漫天飞舞，像幽灵似的到处乱串。用白纸灯罩，罩住的蜡烛，一闪一闪地放着白光，寒气吓人。远远的就能闻到，刚刚洒在地上祭奠的白酒，飘溢着的淡淡的酒香，无人对饮，让人觉得很是凄凉。这一向大白天都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墓地，今天晚上，穿行于此也不觉得胆怯了。
　　 坎坷的人生铸造了美好的生活，很多人都会因为一件事的发生，带来好运或厄运；也会因为一段失败的爱情或成功的爱情而改变命运。但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主宰命运的是人而不是运气。我向运气说：你不是天上的星星，天天出现闪烁光辉，为人们指明方向；你更不是月亮，初一隐身十五亮，照亮黑夜，温暖千万人的心房。运气，你只不过是一次机会而已。
　　 三十多年前，人们购物的途径还被国家垄断，没有私人经商。城里人叫百货商店，乡下人叫供销社。冷清十来天的供销社，由于元宵节的到来，一下子又拥挤起来。乡下人购物，没有排队的规矩，难买的东西就凭挤。三尺柜台被挤的一摇三晃，咔咔作响，人们还使劲的挤！咣当一声，柜台真的倒了！钱匣子翻了，纸张、蜡烛、鞭炮滚落了一地。一群人也跟着柜台狼狈地趴在了地上，顷刻之间，商店里乱做一团，乌烟瘴气，污言秽语。我被这突入其来的恐慌吓懵了，愣在那不知所措。是李大哥的喊声，惊醒了我：“玲子，快看好钱匣子。”
　　 说完他便忙着和大家一起去扶柜台了。我便急着四处去捡散落一地的钢镚。要不是杨伯来帮忙——我也不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知道为什么，欢天喜地高兴过后，总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在隐隐作痛，无法释怀，锋利的时间之刀，也无法割断回忆的命脉，心病未愈，心病难愈啊？爱和孤寂是人生最美的两只曲子，相互缠绕着，便是我的生活。
　　 “臭丫头，没有证据的谎话你都敢说？谁拿你们的钱了？有证人吗？”
　　 “连亲爹都敢糟践，你还是人吗？告她诬陷。”
　　 “今天不打死你，老杨家人的脸，还往那放，给我上！”
　　 一群人，连拉带拽，把我从三尺柜台里，推搡到地中间，醒目宽敞，打骂得施展，好解心头之恨。一群疯子，用尽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来羞辱我，连踢带打地惩罚我。文静秀丽，正直善良的我，一向人见人夸的淑女，此时像猴一样，被众人推来搡去的耍着。乡下人没有娱乐场所，人们就把打架斗殴当戏看。如不是沾亲挂故，没人愿意来劝架，没人愿意来拉架，都怕得罪人供销社里的人，以后买个紧俏商品什么的就没人帮忙了。连一向疼我如同亲妹妹的李大哥，这会儿也躲在人群里看我的热闹。我被蹂躏的不敢抬头看人，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骂我的人，是未来的婆婆；往我脸上吐吐沫的拽人，是未来的小姑子；扇我嘴巴子的人，是未来的小叔子；把我从三尺柜台里拽出来的人，是和我刚刚领完结婚证的爱人；前来助阵的人，是未来的公公。
　　 因为单位领导刚刚找杨伯谈过话：“有人举报你从食品组的钱匣子里拿钱了？你要向组织如实的交代，这不单是经济问题，还是严重政治问题，是否开除你的公职，就看你的积极表现了。”
　　 苍天作证：举报人就是我！我做了哪个年龄都曾经做过的傻事，说了没有证据的真话，惹上了杀身之祸。婆家人来打我骂我，事出有因，怨不了别人，自作自受。时光向来只雕刻自己的心碎，岁月磨不平心灵上的痕迹。我常常会在梦中被这惊魂的一幕所吓醒！随后就会接二连三的出现在梦里，就会有一段日子的不愉快，心事重重，萎靡不振。
　　 我又看到了那滚落一地的钢镚，在四出逃窜，赶紧去捡。捡啊捡，手都捡满了，捧不下了，当我起身想把手里的钢蹦，送回钱匣子里时，又看到了那不该看到的一幕！一只罪恶的大手！正在往袖口里藏钱呢，我惊呆了！不知所措了！
　　 本能地叫了一声：“杨伯？您！”
　　 杨伯那高大的身躯，突然变得越来越矮，越来越小了，一个劲地往刚扶起的柜台里缩！那只因年迈没有血色的大手，像是被电打了似的，不听话地在袖口前哆嗦着。我恨不得拿起菜刀将他的手砍掉，扔进下水道，和垃圾一起被冲跑！我多想看到那只攥着钱的手，把手里的钱放进公家的钱匣子里，而不是放进自己的衣袖里！一念之差，罪恶形成了，人性毁灭了，这勾魂的钱！有多少人为了钱，丧尽了天良，又有多少人为了钱，做了本不应该做的恶事。终生痛苦，无法解脱，一直到死。
　　 当我和那双慈父般的眼睛相对时，丑陋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双贼贼溜溜的老鼠眼！正惊慌失措地在四处寻找逃跑的路线，又是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乞求我放他一条生路吧。那表情，至今我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却永远地刻在了心上。挥之不去！愤怒，怜悯，纠结着我的心，亲情爱情，相互矛盾着，充刺着我的大脑。脑电波突然中断，大脑一片空白，顷刻之间，没有了意识，便没了主见！看着未来的亲爹！我胆怯了，嗓子突然像是被棉花球堵住了似地发不出声音，腿脚也像被绳子捆住了似地迈不动脚步。眼睁睁地看着这人世间最丑恶的表情，最扭曲的动作，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又在几秒钟之后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留下的只有做人的良知，还有我和他的良心。
　　
　　 二
　　 一年里，我忍受着组织上不人道的行政处分，亲人朋友们的蔑视憎恨，唾弃冷眼，直至精神蹦溃。因为没有证据，领导面前我失败了，组织认定，偷钱罪名不能成立，我是诬告。为了证实我说的是真话，避免身败名裂，我想在杨家寻找些许的安慰。卑躬屈膝，善待杨家所有的人。把自己当罪人劳教，请求杨家人能原谅我，想以此来挽救我的婚姻，终因仇恨无法化解，我的婚姻被送上了道德法庭。
　　 我宁死也不同意离婚，真心实意。一是，想在今后一家人的生活中，尽心尽孝，弥补过失；二是，之前杨军一家，求爷爷告奶奶的追求我，讨好我，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在伤害杨家人的心了，于心不忍。考验爱情的关键时刻到了，为了捍卫家族的名誉，杨军，坚决和我离婚，只有离婚，才能解他们杨家人的心头大恨！只有离婚，才能证明他父亲半辈子的好声誉。
　　 我错了，大错特错，如果我真的同杨军结婚，我们两个人，谁都不会幸福，两家人也不可能相处融洽。那无法回去的一幕，使我和杨军之间，隔着一堵心墙，无法逾越，彼此伤害太深了，心，永远贴不了一起了。不能心心相印的婚姻，终将灭亡。婚姻的幸与不幸，是做一个男人和做一个女人，成功与否的最后定论。婚姻家庭同事业一样重要，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人生才完美。
　　 尽管，我被亲戚朋友们批判得体无完肤，终于结束了那段痛不欲生的婚姻。岁月伴着枯叶飘落，在一个天真的心灵上，又铺上几层霜，刺骨的寒冷，我从骨头凉到心！我一直想用事实来证明我的无辜，证明我的无私无畏；证明扬伯，确确实实拿了钱匣子里的钱，有罪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我。
　　 我不要求他对组织上承认什么，我也不会再对外人说一个钱字，只求杨伯他，对我和他的亲儿子杨军，点一下头即可，证明我没有说谎。以此来安抚我那颗还在滴血的心，只要他儿子相信我不是陷害，就是给杨家人，一辈子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结果是徒劳的。
　　 半年后，听说老鼠眼快不能转时，又燃起了我的希望之火。要死的人，是不会顾及脸面的，是会对上帝说真话的，不会不应该，把秘密带进棺材。天真的我冒着随时被骂得狗血喷头，随时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危险，再一次走进杨家。
　　 与其说是一次探望，还不如说，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较量。见面后，彻底否定了我预先存放在大脑中的臆想。看到他廋骨嶙峋，脱了相的人鬼状，惨不忍睹！人，在死神面前是如此的渺小，不堪一击。死人面前无所求，死人面前不可求。“人之初，性本善”的座右铭，突然在我的灵魂深处迸发出来！没有要求，没有欲望，心甘情愿，莫名其妙地跪在他面前，请求他来原谅我！似乎他今天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原谅自己，心如刀绞，痛入骨髓。真诚地祈求上天将他留下，他不应该这么早的就离开人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我的反常行为似乎正在向世人证明着什么？人啊人，人非草木。坚守的真理，不攻自败，我的愿望从此破灭。因为老天已经惩罚了他，此时此刻的我，最怕他向我张口说些什么！最怕他向我点头承认什么，没有任何奢求，没有一丝仇恨，一无所怨了！看着老鼠眼慢慢地合上，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痛哭流涕。
　　 至爱亲朋，杨家老少，都被我的真诚所感动！异常热情地款待我，这也是他们一年中最想得到的结果。终于为即将死去的人“平凡昭雪”了，能使他“无怨无悔”地闭上眼睛，让他的灵魂在天堂得以“安息”吧。是全家人最大的心愿！是众亲人为即将死去的亲人，唯一想做，又做不到的一件最最重大的难事，我不请自到，完成了他们的夙愿。看得出，杨家人异常的兴奋和满足，此时此刻，我成了杨家人的座上宾。因为我的突出表现，他们解除了对我的仇恨，向对待其他嫡亲一样，也给我披上了重孝。
　　 屈膝懦弱的灵魂，抱着他的悔恨陨落了，而那双飘忽不定，贼贼溜溜的老鼠眼却在我的脑海中永存了，永远无法挥去。他不但毁灭了自己做人的良知，也断送了他儿子的美好婚姻，同时也关闭了他儿子一生的幸福，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事。良心的谴责，会让人终生痛苦，自惭形秽，无法解脱！
　　 丧事过后，杨军一反常态的热情，当着众亲朋好友的面，低三下气，没有尊严，屈膝求婚，死活又想和我复婚。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玲子，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没有你我在也活不下去了，我要用一生来忏悔，挽回对你的无情和伤害，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我一生最爱的爱人。”
　　 我猜想，杨军的反常举动，一定是被我的宽宏大量所震感！？反到让我更加反感。因为我是违心的，情不得已，做出的善举。年少亢奋的我，爱憎分明，以我当时的人格，只有对即将死去人，也只有死人，才拥有权利享用我的善意的谎言，得到我的宽恕，而不是活着人。
　　 我鄙视他的人格，愤恨他对爱情的亵渎。那个年龄的我，没有那么高尚，爱憎分明。当我违心下跪之时，对天发誓，和杨家的爱恨情仇，就是结束之日。
　　 年轻人的爱情总愿意和誓言捆绑，尤其是在那样的特殊年代。之前我没有勇气，逃脱命运的安排，同意和扬伯的儿子杨军领了结婚证，是父母之命，家人所为，算不上深情爱恋。因为世交，知根知底，而且身价一样。都是国营单位，都是靠接老子的班，参加的工作。我接的是父亲的班，杨军接的是他母亲的班。是那个年代同龄人中的运气者，不是靠真才实学得到的工作，只要符合国家的接班条件，年满十八岁的子女都可以接父母的班，享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人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社会的命运，紧密相连，息息相关，无法分割。
　　
　　 三
　　 祸从天降，喜从天降，命运重新改写了我的婚姻。因为那无法挥去的一幕，让我彻底地改变了人生，改变了生活和工作。我的真爱，因为是农民的儿子，无情的被条件所淘汰，我没能抵住家庭的压力，痛苦的放弃了。
　　 患难见真情，农民的儿子排除各方面的干扰和压力，一心一意的深爱着我，拯救着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几乎是在杨军和我离婚的同时，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农民的儿子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曾经的伤痛，曾经的心痛，都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磨难不但断送了我幼稚和不成熟的婚姻，还让我一度丢失了工作，同时也增长了我的智慧和战胜各种困难的决心和勇气。是伟大而神圣的爱情，让我重新站立起来，面对世人，迎接人生更大的挑战。
　　 那段悲惨的日子，今天仍历历在目。刚参加工作时，没有经验，胆小怕事，公私矛盾，为情所困，当时没敢抓住小偷；内心世界又在反复斗争，放跑了坏人，良心何在；当时我，如果不向组织汇报，工作生活都不得安宁；天不怕地不怕，是年轻人的本真，那还会管什么结果，更不会想到有什么后果；胆大的我，没有拿到证据也敢告人！天真的认为，我说的全是真话，组织上一定会相信；幼稚的认为，连他自己也一定要承认犯了罪；万分愧疚的是，如果现在不向组织汇报，月末盘点时差款了怎么办？那不但坑了自己，还坑了好人李大哥；做人是要讲良心的呀！只有说出真相，才能安抚我那颗年轻气盛，天真无邪，正直冲动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