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今年刚好八十岁。几天前过生日，哥哥买的大红上衣，孙子給带上寿星帽，一家人众星捧月般围坐在四周，点起蜡烛，同唱生日歌。母亲看着一群儿女，眼睛泛出泪光：老头子没福气，要是多活几年该多好。瞬间一片静默。我站起来：来，咱们一起举杯，祝福妈妈健康长寿。
　　 母亲和着儿女们的欢笑，走过八十年。此时，有谁知道，母亲的内心在埋怨父亲：孩子们都成人了，不用为他们操心了，你在那边该有多寂寞呀，为什么不叫我去陪你。
　　 从我记事起，母亲是我们呵护的宝贝，从来不曾违背过。
　　 母亲出生于三十年代一个一贫如洗的贫农家庭，靠父辈及兄长在地主和船主家扛长工度日。虽然家里穷，母亲从小在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也曾随村子里的长者要过饭。母亲曾说：要饭去的人都是愁眉苦脸，我却是很高兴的，像是去玩耍的。大人们在前面敲门，我猫在后面。高门大院里都有大狗看门，第一敲门的是胆大心细，反应敏锐的，真的有狗放出来，第一要跑得快，第二要照顾好后面的人。碰到心软的东家才会开门，分发给众人一点点粮食。碰到坏东家，人不出来，把狗放出来把人赶跑。没有人敢单个去要饭的。几个人在一起，虽然要的少，但互相有个照顾。第一次要饭回来，两手空空，还很高兴。第二天走了一天，要回来半碗高粱米。那时只是出去为了好玩，没有想过家里等米下锅的苦楚。有哥哥給父母减轻负担，她从小有挨饿的时候，但从没有因生活的困苦而苦闷的时候。
　　 后来村子里住进好多解放军，有的打扫院子，有的为村民劈材，有几个女兵，组织村子里的孩子、青年在一起唱歌、学习。母亲是最活跃的一个。一天晚上，来了一个带胡子的大兵，在村公所里讲了一个故事，名字叫刘胡兰。母亲听得如醉如痴，回到家以后，就和妈妈商量着去当兵，妈妈怎会同意？大哥已经到部队去了，现在哪里都不知道，曾经询问过好多从外面回来的人，没有知道大哥在哪里的。妈妈整日里提心吊胆，哪里还会同意母亲再去部队。去部队的想法一直是母亲的梦想，直到得知大哥牺牲的消息，才打消了念头，陪在妈妈身边和妈妈一起想着大哥流泪。
　　 因为家里穷，母亲没有进过学堂的门。村子里有几个曾经进过学堂的，在外面闯荡回来的“学者”，他们闲来无事，就会坐在村中张家大户的月台上，在围腰粗的大树下，讲古道今。有些喜欢听故事的就会围在周围，听他们讲。内容可说是包罗万象，从母亲的学识里能窥探一般。母亲有出口成章的本事，有连续讲故事讲一冬的本事，有遇事能从古来留下的闲谈轶事中吸取营养，去伪存真的本事。对门的大婶在管教孩子，孩子梗着脖子和妈妈顶嘴。母亲会对生气的孩子说：人受教道武艺高，听大人的话没错。又对生气的母亲说：人之初，性本善。你不该对孩子打骂，应该和他讲道理，善良的本性就出来了，就听话了。
　　 我们很小的时候，最娱乐的方式就是听大人们讲故事了。母亲是最会讲故事的人，真不知道她是听来的还是自己编的。那时的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只有到晚上用捡来的干草或是树枝把土炕烧的热乎一些，一家人挤在热乎的炕头上，身上围着破旧的棉被，在煤油灯的阴影里，听母亲讲那些古老的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母亲在煤油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讲着。我记忆最深的是《十粒金丹》。她可以从入冬一直讲到来年春天。里面的人物到现在我还记得：高延赞、高梦鸾、寇潜、曹文豹等。故事被母亲讲述的高潮迭起，引人入胜。往往母亲手中一只鞋底纳完了，我们还瞪着大眼，希望母亲再多讲一点。
　　 那时可以入故事的东西很多，妖魔鬼怪为一类型，家长里短为一类型，婚丧嫁娶为一类型，我最爱听那些传说之类的了。记得有一次母亲讲邻村曾经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几夜不敢睡觉，一闭眼，就感觉四周冷气森森。那个故事的梗概是:邻村有一寡妇，每到夜里就会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陪她，穿着入时，高大俊美。第二天她见人就说晚上的美遇。他本家的小叔子不爱听了，嫌他不守妇道，追着打她。她不服：又不是我勾搭来的，要是不信，你可以晚上来看看。小叔子晚上还真的去了。到了后半夜，就听得一阵风声，紧接着就看到一条黑色的大蛇从窗户眼里爬了进来，一转身变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小叔子曾经去过京城，看到过京城里年轻后生们的穿着。一看就好像是京城里来的洋气小伙。当时把小叔子吓得不省人事。等醒来，看见嫂子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他上前看看，好像还有呼吸，拔腿就跑了。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这件奇事，人们不敢靠近嫂子周围。时间不长，嫂子死了。有人说是大蛇迷死的，也有人说是大蛇给毒死的，还有一种说法是嫂子自杀的。
　　 母亲讲的听风是雨，把我吓得不敢出门。
　　 我真不知道母亲一个大字不识，是怎么得来的那么多故事。又一个冬天来临，母亲给我们讲了一冬天《林海雪原》。我们在母亲的故事里长大，对学习的痴迷从来不用父母管。
　　 父亲在城里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在乡下过日子。村子里分出四个队，我们分在一队里。从开春开始，队员们都要在队长的带领下去地里干活。母亲都是在最忙的时候才到队里劳动，一年挣不了多少工分。到年终，要从家里往队里交钱，才能领到一年的口粮。口粮分来，一大半是又憋又瞎的高粱，风尖上的玉米。（风尖上的玉米是没有长成的。）好歹我们吃的少，父亲每月只吃粗粮，把细粮换成白面馒头拿回家来，补充我们口粮的不足。这样可就苦了父亲了，一个月三块到五块钱的伙食，多剩下几块钱养一大家子人。从我记事起，父亲总是一身工作服。工作服破了，母亲就用来做鞋子。一点布条都不曾仍，什么都有用。父亲过于呵护母亲，直到父亲去世，从来没有说过母亲一句不是。反倒是母亲在父亲跟前耍性子，不讲理，父亲总是含笑看着。母亲总是在父亲永远也不会发脾气的埋怨声中结束无理取闹。父亲对母亲的爱护让我们品味着贫穷却祥和的家庭所带来的美好。也让我们从小就有要呵护母亲的想法。父母从来不说我们，我们做什么都对。只要按自己的意愿来，父母一向支持。
　　 夏天，别人家的孩子们都要去地里割草，晒干后躲起来，等秋后卖钱。母亲从来没有要求我们去地里割草，你想去了就去，割回来的青草母亲会一点点晒干，剁成一个小草垛。要是不去也不会说什么，顺其自然地让我们自己决定自己的时间。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压力，反而有一种动力在我们的心中。那时还不知道学习的重要，也没有书本可学，已经慢慢长大的我们不再围绕在母亲身边叫嚷着听故事。我们会自己找能增加知识的途径。
　　 邻居是老两口，没有孩子。那时像这样的人家村子里的人都叫他们绝户户。因为没有孩子，很喜欢我们。我最爱去他们家了，当时我就是觉得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的真多。我爱听他们老两口说话，我給他们叫舅舅，妗子。舅舅脾气爆，只跟妗子使，稍微不对付就带着骂人的字。在我面前，却总是斯斯文文的。说话爱带着之乎者也，我感觉他懂的太多，有一两天不去，就好像时间白过了。母亲做饭时会多做出两碗，让我端过去。那时谁家都不富裕，一两碗饭也是大礼，舅舅和我们走的很近。父亲不在家，只要有重活舅舅就会帮忙，长久以来，我一直把他们当亲人。母亲很尊重舅舅，大事小情的总爱和舅舅商量，我是乐在其中，学在其中。
　　 文化大革命中，舅舅把他的藏书都烧了，当时不懂它们的价值，还以为舅舅先进呢。母亲只是说舅舅胆小，是败家子。说烧的那些东西可是宝贝呀。母亲不识字，对书有一种敬而远之的爱。她知道有大出息的人是必须好好学习的，没有文化，连种地都种不好。正因为这样，在我们家奇缺劳动力的时候，也不让我们下地，一定要上学，只要有学上，就是再穷，也鼓励我们坚持。在回复高考的第一年，哥哥以当地考生第一名的成绩成为当地第一名大学生。有人说母亲眼光长远，母亲说，我不识字就行了，我的后人一定要有文化。
　　 唐山大地震，一场轰轰隆隆的灾难瞬间完成。
　　 在这场灾难面前，我们苍白无力。房子已成一片瓦砺，站在蒙蒙细雨中，看着重伤的母亲，一小块塑料布遮住伤腿，坐在瓦砾上。人们都在废墟里找寻着存活的生命，身边躺着刚刚逝去生命中相邻。没有哭声，没有喧哗，都在自救。伤者不再救助范围。母亲休息了一会，勉强站起来在瓦砺中寻找可以遮雨的东西，一无所获。大队里组织几个年轻人在场院里搭起了防雨棚，伤者及老人孩子都躲了进去，到第二天下午，家里有壮劳力的开始在空旷的地方搭建防震棚，我们家一直到最后还在当街搭建起来的棚子里，身上裹着乱七八槽的零碎，没有衣服可穿。
　　 三天，死人入土，活着的残喘望天。
　　 父亲是三天后回来的，从市里的死人堆里走了出来。当时不知道二十四万人的数字意味着什么。那时可没有现在社会上急速的应急措施，前七天里我不曾记得有外来的援手。七天后才有部队进入，也是从市中心开始在火热的废墟下面找寻生命。阴雨后天空炙热，好像要把大自然给予人们的灾难烤焦、融化一般。也许、假如、如果部队早到几天，死亡的人数就不会是二十四万人了。姑姑和小妹就是救助不及时，闷死在废墟里的。当时的惨状我不曾在任何文学作品里看到过，没有人有勇气返身回来再次面对那个场面，尤其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们。
　　 活着的开始寻找吃的、住的，可以生存下去的一切。我们家是最悲惨的，原来的家一片废墟，想要搭建一个简易棚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方。只好在马路旁边找了块平整略高些的地儿，用玉米秸秆围成一个方形，四个角用树枝固定，四周用塑料布包裹起来。从废墟里拔出来的锅碗瓢盆摆放在用土堆积起来的炉灶旁，母亲拐着腿忙前忙后。没有人埋怨，没有人大声喧哗，好像说话声大了，会惊扰死去的亲人。
　　 父亲很快回单位了，他去参加单位的自救和恢复。我们的家，母亲用她走不稳路的双脚，稳稳地支撑起来。
　　 眼看冬天就要来了，其他人家开始用砖头垒砌可以御寒的窝棚，我们家只好在自家的废墟上用几层秸秆围就一个可以过冬的棚子，艰难的等待来年的春暖花开。
　　 在那场浩劫中，我的心态一如既往的平和，和母亲平静地面对天灾有很大关系，她无声地在忙碌中面对，迎接各种困难，不曾有过一声长叹。她的这种迎困难而不乱的坚强潜移默化着我们，这是巨大的财富，当我们踏入社会，面对风云复杂的各种问题和难以忍受的各种困难时，我们会在一种坦然的心态下应对，不卑不亢，从容自然。母亲从未要求过我们要怎么样，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让我们无意识地受着感染。今天当有人提到关于家教的问题时，我就会想到母亲，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她用自己的灵魂在感召着我们，这也许是一种另类的家教，我们受益终生，学校是学不来的。
　　 后来母亲进城了，她始终融不进城里的生活，我们是在安慰与找乐中呵护着母亲的快乐。电视成了她的朋友，从电视里学会了很多。穿者打扮品味高尚，我怎么都赶不上母亲的眼光。有时会说我：你土不土呀，怎么穿成这样？孙子辈们承欢膝下，她会语重心长的教育孩子：要好好学习，多读书。书读多了，你们的眼界才会开阔。孙子的学总也不毕业，她又着急了：光读书，把正事都耽误了，赶紧结婚，要不，我们家就会少了一代人。博士就不要上了，研究生的学问就够用了。我们看着她着急，含笑不语。她又急了：你们咋都这样呀，是不是欺负我是文盲，说错啦。
　　 如今，母亲年岁大了，但思维敏捷。最爱看电视剧，尤其是历史剧。晚上儿女们下班回来，她不顾别人有没有时间，总会细数一遍电视剧的内容。不在乎别人是否在听，她说话，有人在旁边就行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最爱说的就是她小时候的事情。有时也和我说起她和父亲的趣事。父母是同一个村子的，母亲对父亲的印象是通过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母亲的大哥牺牲以后，爷爷时常来安慰姥爷姥姥，家中有大事小情爷爷总会帮忙。时间长了，爷爷也会介绍他家的情况。儿子老实忠厚，为人善良，不善言谈。只上了一冬私塾，毛笔字写的神韵十足。爷爷是学过四书五经的，眼光极高。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又是家中独子，长辈不让其远行，如果那时真的能走出村庄，爷爷一定是一个对社会有用之才。可惜了一世奇才，默默于一方土地，黄土深埋一如尘埃，厚重了些乡土而已。爷爷离世时，母亲还没有嫁于父亲，要是爷爷知道，一定会高兴的。母亲始终没有说起过是怎么和父亲走到一起的，我曾问起，母亲一直沉浸在一种幸福的回忆里，我未曾走进过，也不知那些消失的细节。父亲的苦母亲一直挂在嘴边，不止养活我们一家，还有一个大家。直到叔叔和姑姑们成家，父亲才稍微有了一丝能喘息的空间。父亲曾说，那时曾买过一盒大前门。
　　 人老了，有了孩子的脾气。星期天，看着围坐在一起的一家人，时常发发脾气，闹闹别扭。每当这时，我会说：要不咱们回老家转一圈? 她立刻高兴起来，赶紧找出最喜欢的衣服，拎着包等着我拿车钥匙。
　　 星期天，我在哥哥的书房里翻看书籍。母亲在一边坐着，看着书架上一排排书籍，目光像怜爱自己的孩子：要是我能认字，就不会这么寂寞了，可以以书为伴。
　　 我沉浸在曼妙的书海里，偶有灵感，随手作诗一首：
　　
　　 满目诗书 秃毫石砚
　　 台阶深处 缭绕岚烟
　　 三皇漫步 曲径幽暗
　　 五帝携手 楼宇盘旋
　　 秦腔汉韵 如风拂面
　　 古道瘦马 踽踽坤乾
　　 一方灵圣 一方寺院
　　 一石鹤立 数鸟鸣天
　　 万马奔腾 邈邈魂牵
　　 石破天惊 怀抱阑珊
　　 黄土厮杀 四季围观
　　 林木残喘 旭日东天
　　 甲骨风化 凹凸平川
　　 一路尘埃 方寸安然
　　 斗室清凉 子规悠远
　　 静心捕雀 蝶飞千年
　　
　　 我读给母亲听，她听完，让我再读一遍：不错，写的还可以。
　　 我有些哭笑不得，您怎么知道不错？母亲很是认真地解释：每句话里，都包含着许多东西，一个人要是把你所涵盖的东西都学会了，一定成仙了。我笑着偎在母亲身边：您老成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