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天的红霞如玫瑰花般盛开，恰如我第一次欣赏你的油画——奇幻的夸张，深沉的嫣红，丰厚而层叠，嚣张又温柔——尽管对你的文笔阅读不少，思维方式、思考方式、对生活的态度大致了解。但是，还是目睹画作也许更真实些。
　　 在艺术之花的内核总会包裹着无需语言也没有声音，唯有气息的那种秘密。即使一个再善于伪装的，最花言巧语的精灵，也会在最不经意之中留下线索，让别人偷窥你心底的秘密。尽管这和情感和生活无关，但是却关乎个体本质的品味和正在期待的某种文化取向。
　　 画面很满，目光被强烈的刺激，硕大的红色的花朵正热情似火地燃烧着，即使是花朵下的那些青枝绿叶，更渲染的还是硕大的叶面和青绿的皱褶，尽管非画面的主角，但是同样被颜色填满，鲜有留白的舒朗和透气换气的空间。这是一种夸张的画面，有一种气场，这种气场满含着铺面而来的热情和温度。有种抽象的窒息紧迫感。由于是半成品，所以，还没有命名。很难用中国古典诗意攫取半句来画龙点睛。所有的主题，都呈现一种花卉和植物、颜料和色彩、冷峻和热烈的某种对比。我忐忑地请问过此画轴命题之类的话题……
　　 我透过红色的展开的花朵的边沿仿佛看见了我的童年。对，现在我正用浑浊的老眼，面对血红的花，却开不起青春的沸腾。我不禁笑了，我苦笑，你当然看不见我的表情，但是，也许会读懂我毫无语法联系，仿佛诗句一样的密码。
　　 谁也不可否认童年旧时光的苦难，但是，那是苦涩但甜美的旧时光。其实，面对任何画面，阅读那些陌生的字迹，我们总是用半生的经历去回顾已经消失的时间的片段。那就是……童年旧时光版的一个寻常的夏夜，夏夜三峡河床上看见的某一个黄昏前夕的天穹。这就是最初的印象，这和你的“这一幅”美术作品没有半点联系，甚至是毫无关系。
　　 红色的火焰，不能形容你的情绪；我揣摩着。我的思绪却完全游弋在另外的场景中。
　　 你的心境应该正在往心底的沙漠追赶；像苍凉的“大漠孤烟直”，这不是你的错。错的甚至不是道德沦丧的疾风让所有的心怀美好的世界布满的阴霾；而为艺术的生活，还是为生活的艺术，我们其实正在用脚说话；为了艺术的思想，还是为了屈服在红尘中苟且？
　　 狂狷的心，总不会满意，更谈不上满足。
　　 尽管，我从来没有亲自入画家的工作间观看作画的过程；所以，画室内创作的过程无法复原。想必，不会比一个粉刷匠更轻松。我们常常看见即将竣工的高楼大厦外墙上悬挂的工作台，看不见粉饰的过程，但是却分明看见他们用生命在悬崖上的杰作；特别是阳光下、风雨里，那摇摇欲坠的艺术，让所有人肃然起敬。而野外写生的场面倒是偶尔碰见。
　　 记得那是在三峡腹地的龙缸郊游。在老龙嘴对岸的悬崖边的观景台上，我意外地碰见了本地山水画家。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本土青年画家。他的特点典型的不是因为画稿，而是他那是怪异的装扮，很文艺。无拘的长发齐肩，不修边幅的鬓角，阔边的西部大檐帽，一身牛仔扮相成为典型。我们是熟人，自然聊得十分开心，我建议说，取景三百六十度制作一张环绕龙缸的全景式山水画，如何！他点头欣赏。我想这样也许更有冲击力。我说，这种环形不是故意设置，而是我们当时聊天的现实——话题虽然是天南地北，但是目之所及却是全景的，感觉，无论哪个方向，每一次风景都是一幅风景画，而且任凭谁也无法在一张画纸上将全景全部临摹。唯有切分写生。比如，东有夔门之雄、南有桂林之俊、北有三峡之傲岸、西有栖霞长河之壮……因为，我知道，每年他总会去三峡夔门、巫山等峡江处写生数月。对此，他应该心知肚明，我就这样侃侃而谈。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曾经阅读过我早年的《峡江里的号子》之类的散文，彼此之间似乎有某种天然的默契，尽管，他绘画，我写诗，彼此毫无因果……
　　 此是正午时分，骄阳以最热情的方式炙烤着大地，即使在这样的高台悬崖之上，还是感觉阵阵热浪。女友在一旁毫无兴趣，更再三催促，我们只好适可而止。临离开的时候，我顺便将一盒十滴水药剂留给了画家，他很是感谢，连连说“雪中送炭”……做一个画家很难，不亲临绝境，无法写生到自己最需要的世界；所以，在户外写生够呛。但是油画更难堪，一般的住房无法安顿画笔颜料，所以，有独处的画室就是最幸福的画家了。
　　 尽管如此，即使在舒适的环境中写意艺术，也已经成为和时代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我无法想象油画写作的艰辛，我更无法接受油画的松香的气味。而在这样的气场中，想清静淡雅，悠闲起来，确实不易。所以，我们阅读油画，往往更感觉到强烈的情绪被明目张胆的喧嚣出来。如果说中国画出意境，追求一种淡雅平和，宁静致远的话，于无声处见诗人的心境；那么西洋油画，追求的是强烈对比和色调情绪，于景物细腻中处处见哲学的光辉。
　　 其实，无论是什么艺术，或者是什么素材，我们更在意的是作品本身呈现出的智慧之光和对人生的独特的探索。画家无言，色彩有知；诗人无声，韵律有节；他们都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感受、呈现着我们的世界，也探索着我们的世界。
　　 现在，我就面对这样的画面。
　　 这是有那一幅恰如你描绘的血红的画面；盛开的花正把青春弥漫；而你，你的画面上很少有青亮的色度，反而是红色调为主。也许，我调侃地想；也许，即使你不配上大红的血，扑面而来的夸张和变异，正象征着某种不羁的情绪：作为被束缚，自由被绑架，天赋被烹调——每一个如花的日子就这样在“温水煮青蛙”的美好陷阱中流失。
　　 读懂你的作品不难，读不懂的往往是自己的灵魂；而且这个灵魂，并不是圣经或者诗经那样纯洁得一塌糊涂，而是灵动如半夜逡巡的老鼠一样的精灵，总在窸窸窣窣中变换位置，总是用胆怯的眼光看着眼前，仿佛一个满身长满了针刺的刺猬，往往会伤害别人，却总是惦记自己被针刺。我们与其说是阅读经典，旁听哲人伟人的训诫或者指点，不如说是我们用一种习惯让自我麻醉，甚至到麻木，最后成为一个傀儡，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像会走路的死魂灵一般。果戈理的小说很经典的地方正是在这里，让我们看见了自己被变卖，而且还在帮主顾数钱的影子。一个缺少自我觉悟的魂灵，不该存在，即使存在，也只不过是恒河上的一粒沙而已……来过，曾经经历，但是，经过，却完全没有印记；我存在在我不存在的虚空的影子中，我用影子的方式窥视我的主。而我的主人却完全行尸走肉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
　　 还是回到现实，此刻，我在长江边，而西天群山之上正是这样的一幅画。
　　 我看见了一幅迥然的夕阳。不像山水画，倒像是一幅油画的艳丽。……过往，总是被画面的某一点暗示，像走进一个黑洞般的迷宫，哪怕露出来的半点星光，只会让黑洞充满了更多的诡异。我们这些习惯思索的人总是如此敏感，而且胡思乱想。想想尼采不会疯狂，我们就不能听见来自大脑深处的某些具有无限张力的智慧的语言、艰涩的句子、坠入云端的迷茫……这些都太典雅了，人总是很奇妙：既有高深莫测的心思，更有无比奇妙的幻觉；既会童稚的天真无邪，又有深藏不露的狡诈；总会在风平浪静中期待涟漪，又会在汪洋大海上渴望港湾；捧着碗里的实，却总是惦记锅内的香……
　　 我时常想，我不在意用什么方式书写，我在意的是书写了什么；我不奢望我写的被读懂，但是我在意我倾述了什么；我在意的不是听着，歌者，而在意为谁歌唱。其实，在书写这一篇短文的时候，我甚至模糊了你或者我，彼此有时候正是一块硬币的两面而已。所以，我们在欣赏一幅艺术作品的时候，甚至会身不由己地设身处地，或者设身处地地深入其中。所谓道家的最高境界也莫过于物我两忘。也就是说，“相看两不厌”的极致就是无我，也无他，无艺术，也无生活，无红尘，更无尘土。一切都是神马如此归结之。我总是想，那些最优秀的诗人，不是因为诗歌而疯狂，而是因为疯狂而又不朽的诗歌。梵高的《向日葵》就是那样的夸张和荒诞，我看不见向日葵的原貌，但是，我看见向日葵那种迷离的金黄。我看不见富春江的美景，富春江的美景本来就和大自然同在。于此同理、同智慧。
　　 我不是专家，也不研究山水画、油画，更不研究诗歌，我只关注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此景，是因为此情酝酿了此景，还是因为触景生情？我试图多次变换我思考的角度和方式。鸟瞰是一种策略，显微镜放大也是一种策略；带着情绪来，纯客观的审视等等，我们总是用自己的才学和前半生的积储来集成我们新的世界观，哪怕是读一首诗，观一幅画，听一首歌，品一杯茶……每个人都被约定俗成的习惯定格。
　　 也许，我们太在意在山水间。当思维方式成为定式，所有的见怪都习以为常。这也难怪，一年四季，日月轮换，我们被田园囚禁在田园山水画的意境中。而且好像是已经定格了几千年；但是，即使是凝固如油画，也会因为光线的强弱或者画面的斑驳而让每一次阅读都有一种全新的感受。
　　 前不久，我同样阅读过法国画家的那一幅《泉》，是一幅举世闻名的油画，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据说作者用了大约六十年的时光酝酿，最后才定格。我当时这样读到一种音乐的旋律，这种旋律，非东方色调；这种冲击，在东方男性的视角里，更刺激，也更羞于启齿。但是，我就在这样的音乐的旋律般中重新读出了自我。我写有《泉的旋律》。
　　 一、
　　 最圣洁的音乐，袅袅渲染成背景的色彩，余音屏息中谁不渴望？魂灵在期盼中望穿所有的岁月，鸟之影渐行渐远，花之香弥漫而来，捧着泉水的姑娘，一刹那——便是永恒。
　　 二、
　　 悠悠地步伐，不紧不慢；无私的诺言，终于绽开。而甜美的丰盈让位给坦荡的胸怀，从少女的情愫中终于款款走来，恰如积攒的山泉，简单而纯粹，清洌而甘甜；无邪而自然。——看见，或者没有看见。谁，聚焦在红尘之外；又是谁，蒙尘的双眼让位给心性的盲点。啊，隆起的芙蓉花蕾，含苞着成熟的佳酿；裙摆羞涉的包裹着花季，每一步都是一个风景。也许，迈不开，那是曾经的踉踉跄跄；走不来，才是永恒的魅力。像是最圣洁的呼唤啊；泉，袅袅而来。
　　 三、
　　 瞧！超级嫉妒的蜜蜂蜻蜓点水般涂抹，而被迷恋的哪两颗紫红的葡萄啊，终于熟了。左还是右，头顶还是牵挂，换一种方式荡漾着心的节拍。款款而至的心绪被曲解，娓娓道来的心思被误判。有或者无，空还是满，一切的一，都隐匿在陶罐之内；一的一切，都倾注在陶罐之外。思绪啊一刹那，被定格；尽管还是一泻千里难以自已；情绪啊随水势而直播，一览无遗中似乎隐匿着无人读懂，但是偏偏被我们刻意忘却——不敢面对满地的精彩：灿烂或者破碎；力量或者执著；倾注或者扬弃，远离或者亲近……一个心灵的使者，就这样让所有的我们感动，而且感动得目瞪口呆。像戛然而止的偶遇；泉——迎面而来。
　　 四、
　　 美人只属于诗人，而智者总是将所有的情绪清清楚楚摆放在你的面前。谁面对，踌躇不前？谁面对，敢生邪念！谁听见汩汩的情话，谁会怜惜那逝去的昨天……唯有音乐之声，随净水的奔涌渐行渐远。
　　
　　 2、
　　 还是回到眼前，眼前正开放着“蔷薇和玫瑰”，你说也许这一幅作品就应该命名为《蔷薇和玫瑰》。
　　 蔷薇很中国，玫瑰很西方。这也许是你没有意识到的或者冥冥之中应该意识到的两种不同的象征物。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浓艳的花卉，那些凭借形状、色泽、气味而夺人眼球的实物。即使是欣赏花卉，中国式的君子只侍奉“梅兰竹菊诗酒茶”，而花，因为太短暂的生命之花和太喧嚣的热情被我们的祖宗早早地打入另册。中国的文气讲究的就是那种品格或者气质，追思的是那种气度和独特的韵味。重在形而上，轻视形而下；让我们的视角艺术总会超越实物的本身，或者更贴近实物的本质。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在东方的智慧里，外在的形，仅仅是妖魔的化身；所以，我们的艺术，与其逼真的描摹、写生的依样画葫芦，莫如超越外在的虚幻而追求精神之至上。
　　 事实上，我们刻意不去触及事物的形，转而去抓住那些那些虚幻；这说明了我们对世界的选择性识别，而不是理智的判读；我们好高骛远中漠视我们的真切的身边的一切，我们在“高谈阔论”中，以虚论实；务虚，也是一种实在；我们企图将今天理解为过去，将过去理解为神话，而未来，却在轮回的意识形态中自然而然的我们曾经拥有。这些话说起来似乎十分矛盾，但是却是事实。我们总是在左顾而言他，我们生在红尘中，过的却是红尘之外的意志的诗意的生活。
　　 当现实，被约定俗成的规范，我们不需要变革，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改变心境，所以，我们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可以致远宁静，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不属于当下的时间轴线上的某一个虚拟的点上。
　　 ……
　　 这种景象，在西藏高原，在沙漠戈壁，在汪洋海滩，我们总会看见更新更叹为观止的画面，但是，我不是说这些画面之曼妙，夺人心魄；而是说，我们感受到的多半和修养的内存的丰富干连，我们只不过存储着太少的内存，而总是被这样那样的干扰而遗忘，甚至不需要刻意，所有的经历必须在再一次精神出浴之后，被重新发现出来。我们本身拥有着永远也无法开垦的智慧的沃土，而沃土之上总会开放连我们自己也会诧异的妖冶的花朵来。这种花朵，也许就是艺术也许就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