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瑶以前从没有考虑过死亡的问题，她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刚二十出头嘛，正是青春年华大好时光，怎么可能和死亡沾上边儿呢。这样的想法很正确，或者换一个说法是很健康。当然这里说的不是身体，而是思想。姚瑶也不知道自己的思想算不算健康，但她认为起码是正常的。干嘛过早的考虑死亡的问题呢，不是多此一举嘛。后来她不这么想了，后来的姚瑶总是被死亡的阴影困扰着，不管是晴天还是阴天。因为后来她遇到了马路。
　　 那天的天气算不上太好，也不算太坏，就是属于再平常不过的天气。太阳从早上开始就懒洋洋的，天空不是很蓝，云朵不是很白。姚瑶吃早餐的时候也是懒洋洋的，她甚至想这一顿就不吃了吧。但是多出来的这十几分钟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提前起床，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饭，然后再匆匆忙忙地去挤公车。姚瑶总觉得今天好象哪里出了问题，可是是什么问题却又丝毫没有头绪。她想也许是天气在作怪吧。
　　 姚瑶遇到马路的情形有点像《百分之百的女孩》，就是村上春树的《百分之百的女孩》。只是姚瑶不算太漂亮，比不上208或者209，也没有完美的摧枯拉朽的耳朵。马路，其实马路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男人，不是每个闲人总爱压马路的马路。马路的长相也不能说是帅气，在姚瑶的眼里顶多算是尚可。这是初次见面时姚瑶对他的印象。后来这一个简单的“尚可”就完全不能代表马路在姚瑶心里的分量了。他们第一次看到对方时，心里就很清楚：对于我来说，他就是那个百分之百的男孩；对于我来说，她就是那个百分之百的女孩。可是这两个人性格都有点内向，同时又有点保守。他们没有马上走到对方的面前，握手，然后拥抱。当然也没有像《百分之百的女孩》里那个浪漫而忧伤的故事一样，再见时彼此都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因为他们住的很近，工作的地方也很近。不管是缘分还是纯属巧合，两个人总能时不时地见到彼此。
　　 那一天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姚瑶别扭地吃完早饭，然后就去挤公车。她走出路口的时候，看到一辆公车刚好开走。以前她总是坐这一辆车去上班的，她一直都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站牌那儿依然人潮汹涌，姚瑶就呆呆地站着，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双脚。这个天空她已经看了二十几年了，虽然每天都会有所不同，姚瑶以前从没有感到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压力。她今天还是穿着高跟鞋，从毕业到现在两个月，她一直都是穿这种鞋子上下班的。期间也曾换过样式不同的几双，但感觉都差不了多少。每次一回到家，她就会长时间地揉着自己的双脚，揉着揉着禁不住就会掉下泪来。她现在就盼望着能穿上那双回力牌的白色运动鞋，到大街上去走一走。现在连这也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无论经过再长的时间，你也不能够完全地去适应去习惯骨子里排斥的那些东西。金钱不是万能的，而时间同样不是。
　　 五分钟后，又一辆公车开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开始往前挤，那架势即便被车撞了也是在所不惜。姚瑶已经没有心情和气力再去冲锋了。她就站在那里，想着等所有的人都上去了我再上吧。这个时候，她看见了马路。他也站在人群的后面，静静地等着。
　　 姚瑶和马路初次见面以后，并没有立即迸发出爱情的火花。姚瑶觉得什么一见钟情的说法都是骗人的，最起码是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产生感情呢。除非他们都是很随便的人，但那样也不对啊。姚瑶精神恍惚地上了车。早就没有座了，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她艰难地伸直手臂握住横梁，才算勉强稳住了身子。
　　 车窗外到处都在修路，架立交桥，尘土漫天飞扬，令人窒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是不会愉快的，姚瑶每天都觉得心里很憋屈，就像有个什么东西堵住那里一样。她猛一抬头，看到了一双满是忧郁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姚瑶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看。两只眼睛就像摆设一样，只是作为眼睛而那样睁着，任何东西都可以进来，任何东西又都进不来。姚瑶想，这不是忧郁，该是空洞才对。当然，这双眼睛是长在马路身上的。姚瑶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个眼神空洞的男人叫做马路，等她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好上了。
　　 姚瑶和马路认识以后，很自然地就好上了。但绝不是一见钟情，他们是在见了大约有十次面之后才好上的。他们的情况就像是一个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爱情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来了，谁要挡也挡不住。
　　 公车司机风风火火的将车开着，姚瑶也是心不在焉。忽然一个急刹车，姚瑶踉跄的向前奔了两步，正好踩到了马路的脚上。等重新站稳以后，姚瑶很不好意思的对马路说了一句对不起。马路没有作声，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姚瑶觉得他笑得有点牵强。任谁被高跟鞋踩到也不会太好受的。不过既然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姚瑶只好被人群簇拥着又挤下了公车，步行向公司走去。
　　 乘电梯的时候，姚瑶又看到了马路。这让她感到很惊讶，同时也很惊喜。马路走进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笑上一笑。当然这样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刚才的事而感到抱歉。姚瑶笑了，笑得有点羞涩，很不自然。马路也笑了，不过这次他笑得一点也不牵强。原来他笑起来那么好看，姚瑶想。其实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很多人笑起来都特别好看。笑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只是由于生活的压力，很多时候我们会笑不出来。
　　 这一天并没有结束。下班的时候，姚瑶和马路又碰到了一起。他们就在同一层楼上，在不同的公司做着不同的工作。马路在广告公司做策划，这是他告诉姚瑶的。姚瑶告诉他，自己是做设计的，也在广告公司。马路说他做的很累，不是身体，而是心累，有时候会感到空落落的。姚瑶说她做的也很累。本来她想把马路的话重复一遍，那也正是她想说的。但她没有。
　　 “心力交瘁。”姚瑶用了一句更简洁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马路在旁边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同时嗓子里轻轻的“嗯”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就像他的眼神一样空洞，姚瑶想。
　　 “我们总是在行骗，”马路停顿一下，好像在搜寻更加恰当的词语，“就像捕鱼一样，我们撒下一张很大的网。我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明明这种药没有那么好的效果，还是要把它写得天花乱坠。事实到了金钱面前，就那么软弱无力。”
　　 姚瑶觉得有点恐慌，但她还是很快镇定下来。公车急匆匆的驶来，扬起一片尘土。两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其他人却开始拼命地往前挤。姚瑶和马路又一次掉进了旋涡里，不过这旋涡起码还有一个形式上的目的地。
　　 第一天的情形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波澜。天气很平常，两个人的相遇也很平常。虽然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巧合的成分，可事实上谁和谁的相遇不是一种巧合呢。太阳慢慢地落了下去，姚瑶呆呆地坐在窗前，两手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双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她开始对生活充满期望和幻想。
　　 往后的日子也很平淡。两个人开始一起上班、下班，一起谈论工作，但谈的更多的是自己的压抑和困惑。一起散步，一起吃饭，有时候是在姚瑶的家里，有时候是在外面随便找个小餐馆。姚瑶渐渐发现马路特别喜欢听一些摇滚歌曲。姚瑶自己也喜欢听音乐，不过只是轻音乐。有时是慵懒的爵士，有时是蓝调。姚瑶受不了那种太吵太喧哗的东西。
　　 “我越来越离不开摇滚了。”马路端起啤酒，慢慢地喝着。他喝啤酒的时候总是很慢，就像品茶一样。好像这一杯喝下去就是最后一杯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姚瑶不知道马路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他自己从来不会说。不说就不说吧，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姚瑶不想强求。
　　 “摇滚好听？”
　　 “嗯。不，摇滚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就像基督徒信奉耶稣一样。有时你可以为了摇滚去死，有时你又可以为了摇滚而活。”
　　 “你呢？为了摇滚活着。”
　　 马路喝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啤酒，慢慢站了起来。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晚上冷风习习，让人神清气爽。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走着，偶尔说很多话，偶尔又彼此沉默着互不言语。姚瑶觉得这样沉默着感觉很好。有时候语言也真是一种多余的东西。姚瑶并不认为自己和马路有多么的心意相通，但能够同时沉浸下来又能够去享受沉默，就是一种境界。姚瑶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能让自己安静到什么都不去想的程度。也许，自己是幸运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的流淌着，可能会有些索然无味，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但这就是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本来就是单调的。偶尔平凡也是一种境界，只是有的人不能理解不能忍受，或者不甘于平凡罢了。
　　 姚瑶和马路在一起也有一个多月了，无论怎么说时间都不能算长。两个人每天早上一起去挤公车。马路从来没有为了姚瑶能够有个座位而拼命地靠前。他们总是静静地站在最后，一直站到公司。姚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有时候你站起来的话就会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周末和我去看演出吧。”
　　 “什么演出？”
　　 “摇滚。”
　　 姚瑶不想去的，但她又不能拒绝马路，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约翰•列侬死了，格瓦拉也死了。”
　　 姚瑶不知道约翰•列侬是谁。她好像依稀记得格瓦拉，印象中人们总是叫他切•格瓦拉。
　　 “留大胡子的那个？”
　　 “嗯。天才都死了。为了人类的理想，为了自己的理想。天才都死了。”
　　 班卓酒吧里人头攒动。在这儿姚瑶看到了更多的留着大胡子的男人，但他们都没有一头像草窝似的长发。他们的头发很黑，很亮。这里只有一个人留着长发，他正坐在酒吧狭小的演出台上，怀里抱着一把吉他。后来他开始唱歌，歌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吵闹。马路告诉她这个人的名字，姚瑶并没有记住，她只记得是叫什么诅咒。但她记住了那首歌的名字，《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姚瑶想，这个家伙应该去做一个诗人，那样更能讨女孩子喜欢。马路没有告诉他，其实左小诅咒不仅是一个摇滚歌手，也是一个先锋诗人。
　　 后来，这个叫作什么诅咒的长发男人又唱了一首歌，姚瑶仍然只记得名字，《乌兰巴托的夜》。那一天的夜晚也是那么美，那么美，所有人都在音乐与酒精之间沉醉。
　　 再后来，几个脑袋很黑很亮的家伙开始唱歌。他们不停的蹦着跳着，酒吧里所有的人也跟着蹦着跳着。他们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所有人都在呐喊。姚瑶觉得有些震耳欲聋，她忍不住看了看站在身旁的马路。他还是那样安静，身体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出神地注视着台上那几个家伙。
　　 “你为什么不喊不叫？”姚瑶觉得有些奇怪，他平时那么喜欢摇滚，怎么现在突然安静下来了呢。
　　 马路好像听到姚瑶在和自己说话。不，应该说是感觉。他回过头来望着姚瑶，又不知道她刚才说的什么。
　　 “你为什么不喊，不叫？”姚瑶忘记了自己是在酒吧里，迫不得已将声调提高了几倍。
　　 “不是喜欢一样东西就非要说出来的。”马路也忘记了这是在酒吧里。他转过头，又重新投入到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去了。
　　 姚瑶只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她好像听到了马路所说的话，又好像没有听到。这么长时间了，马路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姚瑶以前觉得这没有什么，如果他说了，自己可能反而会感到庸俗。可是他一直不说，心里有时又会觉得空落落的。一个人总是自相矛盾。姚瑶突然想到，和马路交往以来，两个人还没有发生过关系。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就是拉拉首，或者偶尔拥抱一下。马路一直都没有向她要求过，作为女人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如果他真的提了出来，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姚瑶记得，马路的肩膀并不宽厚，不能给人一种强大的感觉。可是自己靠上去的时候总会感到很踏实。有那么一刻，她将一切都遗忘了。
　　 秋天的夜空很宽阔，就像没有边际似的。两个人安静的走着，这就是乌兰巴托的夜吧，那么美那么美，仿佛一首抒情诗。街上情侣很多，全部都是很亲昵的样子，或者有说有笑，或者含情脉脉。姚瑶情不自禁的拉起了马路的手，顿时感到幸福洋溢。
　　 回到家以后，马路并没有立即离去。他呆呆的站在窗前，姚瑶以为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摇滚世界里走出来，便自顾自的去收拾一些散乱着的东西。马路点燃一支烟，偶尔含在嘴里猛得抽上几口，偶尔又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任它自己燃烧。微弱的星火消逝在浩瀚的夜空里，仿佛一个个弱小生命的离去。
　　 十分钟后，马路忽然转过身来，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今晚我就留在这里吧。”姚瑶吃了一惊，愣住了三秒钟。随后又条件反射似的说道：“不行。”
　　 街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夜空还是那样的宁静，无边无际。路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马路站在门口想了想，然后上前五步被旋转门吸了进去。大厅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很多座位都空荡荡的呆在那里。马路看到一个男人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便走过去坐了下来，随便点了一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