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惜
　　 那时我尚青春，读了十多年的书，然后在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城市停留。
　　 我爱这熙攘繁华的都市，这里容你放肆，容你妄想。于是在不经意间，我学会了抹口红，穿高跟鞋，玩电脑，品茶，喝咖啡，还学会了喝红酒，去KTV里熬夜唱歌。记得原先在小村的时候，我总是早睡早起，不知道什么叫雅诗兰黛，不知道什么叫夜生活，更不晓得时尚是啥玩意。
　　 而今，如妈妈所说，我的身上染了许多她所看不惯的习性，每次与妈妈在一起，短暂的亲热过后，彼此都会感觉很不对劲。她总是不停地啰嗦，甚至与我吵架，我们的争执小到炒菜时要不要放某种调料，羊毛衫的衣服要不要在洗衣机里洗，睡眠时开空调还是开风扇。
　　 妈妈墨守在小村，保持本色，而我，像脱缰的马儿一样跑向远方，与她的距离愈拉愈远。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年，我摆脱了那个村庄，摆脱了乡间的那条小路，却摆脱不了旅途中的厄运。我知道，她追不上我，也赶不上我的趟。可是，如果让我停止飞奔的脚步，倒回去，那简直致命。是的，无论前方是福是祸，亲爱的小村，我再也回不去了。
　　 自然，我们性情的差异节节攀升，每每想起，总是令人如骨鲠在喉。
　　 前两天，适逢母亲节，我接妈妈来城里住。晚上八点的时候，刚一进门，她便喊着胸闷，哐当哐当，房间里所有的窗户窗帘便全被掀了起来。我知道，妈妈大半生居在乡村，她离不开乡野的大风。我希望我是低眉顺服的，默默忍耐。然而，凉嗖嗖的风四通八达，一古脑儿的朝内屋里钻，我感觉手臂的汗毛竖起，心乱成一片一片，不安全的感觉愈强愈烈。是的，在这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日本的核辐射，利比亚的战争，中国的牛奶，宗庆后被砍，就连老百姓的银行卡都被骗子惦记，人们的安全感到底在哪里？
　　 难免，因为要不要关窗，我与妈妈又是一番争执。我极力的跟她解释，关窗不但防止雾霾，还防止对面那座楼里也许隐藏的“狗仔队”。妈妈的表情不屑，直嚷以后再也不进城了，真是活受罪。其实类似的话，她已说过不下N遍。看到她委屈妥协的脸，我突然意识到，我与她血浓于水，却又如此千差万别。于是我揽过她的肩讪笑：“妈，别像一尊门神一样，我又不是你的冤家对头，咱不吵了好不好？”
　　 一夜后，我带妈妈去爱琴海泡温泉。更衣室里，当年至64岁的妈妈羞涩地弯下身子褪去衣衫，天呐天呐天呐，我眼睛瞪着她赤裸的躯体，整个人刹那呆愣。如果没有记错，这是我头一次直面她的裸体。以前只听小妹说，妈妈的身体不好，总是腹胀的厉害，现在，她腹部鼓胀的赘肉松塌塌，蔫嗒嗒,争先恐后地涌出衣衫，挤进了我的眼睑。我闭上眼，天花板上的灯迅速被格式化，立马消失。再次睁开眼时，她正在费力地穿着我为她亲自而买的那件泳衣，肚皮因挤压而堆积的褶皱一览无余。也许因为衣服太紧，她猫着腰，手忙脚乱的上扯下拽，东东西西，这使得那对下垂干瘪的乳房无处躲藏，皱巴巴地在空中不停抖动。
　　 这间隙，一帮同单位里年轻的美女同事嘻嘻哈哈走了进来，她们衣着暴露，身材匀称，光洁饱满的胴体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妈妈触目惊心的裸体与女孩赏心悦目的身姿诡异对立，交错纠缠，一种血肉深处深邃隐匿的柔软回声荡漾，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感觉是我榨干了她的血，她的肉，我身体内部的骨骼和血肉都是她的，我是她血脉的延续。
　　 众目睽睽下，我旁若无人地蹲下，让她靠着我，拉，拽，抻，扶，帮她更衣，表情平静，一如面对的是一个需人照料的幼童。
　　 喧哗持续，世界唯我。是的，没人看到我灵魂的颤动，没人。
　　 如果说妈妈是一棵树，那么，时光正在毫不留情地抽干着她的汁。我知道，这棵树一旦没了与天地较量的劲，便会以迅疾的速度干枯萎榭。
　　 岁月啊，好残忍，你将妈妈的胶原蛋白轻松收尽。
　　 我别过脸，不言不语。其实我不愿当着妈妈的面掉眼泪，这是我的禁忌。
　　 融入汤池里，妈妈不停的给身上撩着水花，年老变形的身体从容安然，与周围蔓延的生机勃勃相互映衬，呈现出与青春截然不同的一种形态。
　　 记得看到过一张年轻时期妈妈的黑白照片，两支长长的麻花辫搭在双肩，齐眉的留海，穿着碎花的粗布衣衫，脸上挂着矜持自如的笑容。而今，岁月像一条大河奔流不息，将妈妈所有的热烈情怀兀自带去。今天的妈妈，她老了，短发，眼角的皱纹灼灼醒目。
　　 夜来时，我们没有回城，我陪妈妈看了《长恨歌》，顺便留宿在军干疗养所里。土得掉渣的妈妈保持着一如际往的传统，她节约水，节约电。次日，临走退房的时候，她将被褥垫得四方整齐，茶杯洗得光亮如新，就连拖鞋都摆放了原样。这一次，我没有与她争执，任她做这些的时候，我依着门，心里涌动着万般感伤，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妈妈没见过世面，她在持续的老去，并以吵架的方式证明着自己的精力尚好，当有一天，她不再强势不再争执，渐渐地渐渐地，她会变成一个畏惧迟疑的幼童，变成一棵根部腐烂的枯树。
　　 她的生命还剩几许？我将怎样对她？
　　 我想，我能够做的，只想做的，是在余下的光阴里，义无反顾的宠她，将她珍惜！
　　 2014年5月14日（母亲节后）
　　 2、我怕了
　　 心灵重归轻逸，与恼人往事，从此两不相干，再不纠缠。
　　 雾霾轻拢的高楼，有人刚沐浴完吹着头发，有人在灯下教子，有人在温床上等待爱人。轻拉了窗帘，抽一支寂寞的烟，留一个孤独的剪影，给自己。
　　 躲开烦扰，忙碌且孤独的生活显得美妙。忙，最大的感觉就是忙，再也没有时间痛苦和无聊。情绪尚静安稳的日子，看到马航失联寻而未果的新闻，不寒而栗。近年来，动车失事，昆明事件，件件幢幢，哪样不是震惊全球？我不惧死，总觉得死和生一样等同，是睡一觉就会完事的事，可是因为马航失联，我突然感觉自己对世界多了份眷恋。是的，我怕了，感觉到怕！
　　 试想想，上一秒还好好的我这一秒突然消失，刹那与尘世失联，那将是怎样的恐惧？也许，烧好的饭还在锅里，阳台上的衣服还在滴滴嗒嗒，杯子里的水正冒着热汽，可是，那个我拉扯着的孩子，放学了，推开家门，却再也寻不见我。我想我的魂魄还在，所以我会伸着臂，想去拥抱他，然而，我却再也触摸不到他。
　　 我以失联的名义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和义务，放弃了我的孩子和父母。是的，那一瞬间，我想我会可笑地想起我还未还完的房贷，想起我银行卡里尚有结余的存款。懵里懵懂的瞬息，只有我知道，我多想抓起一片纸，哪怕只是飞快地写下密码。
　　 整个世界静静的，黑黑的，空气都快没有了，魂好像不存在了。我想，但凡是人，在不可控的间隙，每块肉每根骨头都会颤抖。怕啊，我感觉到怕，还有无尽的对生的渴求。我走了，明天，谁会将那个听障的孩子摇醒催他上学？我走了，谁会给风烛残年的双亲穿衣盛饭？我走了，谁会将风尘远归的情人深拥入怀？不不不，我的责任未尽。那些与我关联的亲人，他们需要我。有时候，我是大山，我是支柱，我没有资格先步独行。
　　 活到四十岁的年纪，纵没有天南海北地成天乱跑，只是落脚在闹市的一隅，却足够让亲人们牵肠挂肚。记得那年汶川地震，接到妈妈给我打的电话，她劈头就问：“你那里地震了吗？赶紧回家吧！”我笑，说：“就算回家了，要地震的话，照样还会震。”她说：“可是，就算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啊！”我一愣，说：“你不要瞎想，没事的，我们这边不会有大的地震。”挂了电话，我觉得有眼泪，好像要掉下来。
　　 有些爱就是这样，虽然没有声势浩大的表达，只是看到他还活着，即便轻言轻语，没有拥抱，已足够让人感觉福气。自此我便明白，即使只为亲人，我必须好好地活着。
　　 不敢想像，如果我在MH370航班上，如果我与亲人毫无征兆地草草失联，那将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我怕了，感觉到真的怕了，我怕焦急等待的亲人掉眼泪，我怕跟他们连说再见的机会也没有。
　　 截止现在，马航失联仍是一个举世未解的谜，搜救的范围还在扩大，海和天，一片死黑。夜以继日地焚香祈祷，待念珠散落一地时，承受不了也得承受。生活还得切切实实的过，拭了泪，心里留着念想，只当血肉相连的至亲穿越了时空，去了一个不垢不净的全新世界，待几十年后，他们仍会意气风发地重返地球。呵，这个，还真说不定！
　　 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我们都要勇敢的去死。只是现在，管它显贵或平庸，管它活得像不像一个人样，如不如意，且活得好好，对生活珍惜和欢喜。
　　 熄了灯，带着平和的心境，细碎的感觉溢涌，非常幸福地入睡。噫，世事难料，挣脱出生活的旋涡，对眼前人微笑，将他当成你心尖儿的宝，哪怕他瞪你一眼，斥你一顿，你都要笑着，嘻皮笑脸。
　　 2014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