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前度(小说)
楔子
一幢老旧的房子权充办公室,一个小花园、一棵柳树、一条小石径就是全部的院落,那是秦淮区和平街道居委会的所在地。室内众人议论纷纷,桌上摊着两份资料,各贴着一张照片。左边的是个妙龄少女,艳丽非凡,却满面肃杀之气;右边的小伙子与少女年纪相仿,五官说不上精致,可配上高大的身形,略带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却是十分帅气。光从照片看起来,算是一对璧人。
最左边的中年女人叹道:“这两个小家伙,真是前世的冤家。一个始乱终弃,不负责任;一个自暴自弃,离家出走。”她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说:“不负责任的倒是浪子回头了,到咱们帮他安排的公司当保安,当得有模有样、尽职尽责的。这自暴自弃的小姑娘才麻烦,干脆就失了踪,连她家里也联系不上她。”中年女人把两份资料小心放好说:“她隔一两个月会给她妈妈打电话,问她爸爸的病,倒也不是不孝顺。可她家人给她打过去,不是忙音,就是关机,连她住在哪里也不晓得。真急死人。”眼镜男笑笑说:“急也没用,慢慢来吧。只要……”他顿了顿,有点难以启齿似的,“只要她不是还在足疗店里混饭吃。”
一
粉红色光线笼罩全室。一张沙发,一个电视,三张小床,半新不旧的。内室的门敞着,后面大概层峦叠嶂,另有洞天,黑漆漆的,是张开了的欲望和利益的大口。
一人坐上沙发,迫不及待和一个年轻女人打闹,一人却指定“那个穿红裙子的”为他服务。红衣女回过头来,清炯炯的眼神,目光凛冽,正是岑彦清。和男朋友房瑞海闹翻后,她越发坚定地留下来做这份“工作”,越是不堪,越是体会到报复的快感。她完全不相信她在人生的旅途上是迷了路的,只觉得她是坚定得很,也正确得很。
岑彦清按腿捏脚的动作很熟练,脸色却是木然。客人说:“小姐,我看你有点眼熟。”岑彦清说:“老套。”客人说:“不是,就是觉得见过,你说怪不怪?”岑彦清鄙夷地一笑。房瑞海像她心上的一块隐疾,不发作的时候许多事可以敷衍忍受,一发作就大大地不耐烦起来。
客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渐涉猥亵。岑彦清手上停了下来:“可以闭嘴吗?”客人呆住了,不知哪一句话得罪了她。岑彦清斜睨着说:“就你这副熊样,也配来跟我说废话?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你还恶心到家了你!”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样疾言厉色的场面,任谁也想不到。那客人一时没想到生气,而是惊诧莫名。另一个年轻女人忙做好做歹地把客人稳住。
岑彦清“霍”地起身出门。清凉的夜风拂过脸面,她这才感到门内的空气是那么混浊。望着楼顶上的月亮,一瞬间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曾经的山盟海誓,随后的冰火难容,末了他不顾而去,她忍痛打掉了三个月大的孩子——不觉眼眶潮了。但她立刻咬紧了嘴唇,倔强地想:“人家无情无义,我要是流一滴泪就是窝囊废!”
回到简易的宿舍时已是深夜,她身体疲累,精神上还残留着刚才的亢奋,于是上网聊天。
QQ上的头像一闪一闪,她一一点开,有的扫一眼就关了,回都不回;有的简单回上两句,相当敷衍。只有一个名叫“大头姐”的,她仔细看了一下留言。自从三个月前加了好友以后,她和大头姐的网络友情一日千里。她的爱好,那人都有共鸣;她的憎恶,那人感同身受。对许多事她们有类似的看法,偶有分歧,大头姐也像一位温和的大姐容让着她。她对那人的信任与日俱增,除了真实姓名不说,连从事的职业都说了。对方非但不厌弃,还很感叹了一番。如今大头姐日益成为她倾诉的对象和情感依赖的第一人选。生活中,四顾茫茫,反而没一个人这么得她的心。
岑彦清约她见面,她说她远在外地,哪能说见就见,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她过来看小妹妹。岑彦清要她手机,她说她大概不久就要去别的城市,等有了新号码再说吧。岑彦清有点怪她不坦然,甚至怀疑她是母亲扮的,细看聊天纪录却似是而非,对岑家的家事也不像真的了解。到后来岑彦清也不去深究这个了,网友而已,何必执着?投缘并且真诚关心她就好。归根结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晚大头姐问她最近好不好。她回复说还行,问对方还在不在线。大头姐说在呀,看电影呢。岑彦清好奇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的是《大鱼》,美国片子,讲父子怎样由误解变成理解,是用非常奇幻的方式去讲,像童话故事一般。跟着便发了个链接过来。岑彦清收藏了,发个“OK”的手式。对方说别人,她想到自家;对方说理解,她想到闹翻。为了她的“自甘堕落”,父母不知道跟她激烈争吵过多少次。然而她的脾气那样犟,一心只想着自我伤害,来向房瑞海“复仇”。她飞速地敲击着键盘,流水似地吐出一连串的往事。之前她已说过不少,这回说得更多也更深。大头姐安抚她的同时还不忘幽她一默:“要不要这么激动啊?惊叹号一个接着一个,跟下雨似的。”岑彦清一看,从上到下,满眼叹号,还真像下雨,不由得发个呲牙笑的表情。
大头姐说:“最近跟家里联系了吗?”岑彦清说没有。大头姐说:“有机会回家看看嘛,看完就跑,他们又不能把你禁锢了。”她这样一说,岑彦清想起不久就是方静萍的生日,是该回家一下的。她说:“姐呀,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亲妈的生日。你要是我的管家多好。”大头姐笑说:“哈哈,我这种VIP级别的,给奥巴马当管家都怕薪水低哎。”
二
岑彦清在母亲生日那天回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母亲摔了她的礼物,强行把她推出门外,哭着告诉她“你爸爸被你气死了”,更加出乎岑彦清的意料。
她捶着门要进来,母亲锁上门在里头哭泣。她连声追问,母亲说得断断续续,但她到底是听懂了。
原来岑彦清负气出走,她父亲当时气头上没有拦阻,过后越想越不安。毕竟父女连心,女儿孤身在外,怎么能不挂怀?何况这不省事的女儿好走极端,有过“前科”,很难说会弄到怎样一步田地。当着爱人的面他嘴上强硬,私下里大街小巷地到处找。无独有偶,爱人也背着他四处找寻。起先,他们都锁定在房瑞海家附近那间足疗店,到那儿一问,岑彦清辞职半个月了。人海茫茫,要把岑彦清顺顺当当找回来,等同于大海捞针。而在岑父看来,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又是万万不能托朋友帮忙的。从前就曾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事过境迁,议论的人少了,难道主动激活人家的记忆不成?
岑彦清的母亲也还罢了,她父亲的身体底子素来不佳,肝病缠身,时时发作;加上操劳奔波和心情焦虑,三下里夹攻,精气神儿已经耗干了。他没有立刻垮下来,纯因一股要找到女儿的信念在支撑。有一天,在一条小街的足疗店门口,她父亲犹豫半晌,鼓起勇气上前。店里的女人看他要进不进,好半天了,都嘻嘻哈哈地笑,这时便往里拉他说:“先生,进来哟,我们手艺很好的。”她父亲生平怕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这时却不得不进去说:“我不是……不是要做足疗。”女人们娇滴滴地笑着说:“假正经,不要服务你会进来?你们男人就喜欢这一套。”岑彦清父亲想起女儿或许平时也就是她们这副状态,心如刀割。他嗫嗫嚅嚅向他们询问岑彦清的下落。她们扫兴地发现他只是来打听人的,有的便顾自抽烟不理,有的便说着似是而非的疯话引他发急。等到他发觉他被人家戏耍了,才愤而离开。
出门不远,临过街的地方,他的意志力突然崩溃了。他相信他找不到她了,而她此刻就在哪一家足疗店,或者洗头房,或者浴城里作践着自己。肝部一阵强烈的不适,不是痛,是一种混合了痛、酸、糟心的异感。他昏倒在路上。足疗店那几个惊慌的女人随即拨了120把他送到医院。
医生检查过后便知大事不好,即时就要手术。岑彦清的母亲闻讯赶来,只来得及和他说了简单几句话。那是他极短暂的一阵清醒,他说:“彦清找不到了,唉,找不到了!”
足疗店的女人当中有一个胆子大些,又心软些的,特意跟过来,把他昏倒前的情形一一二二说了一遍,说:“不知道他找什么人,看样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不关我们的事啊,他也是个正派人,什么服务也没做。”
岑彦清的父亲为人方正,一直表示这个有辱门楣的女儿去留死活,与他无干。听了母亲一席话,岑彦清才发现她对父亲的了解实在太少。她后来没有再敲门与母亲纠缠,擦着泪便走了。
三
从上次母亲生日至今,岑彦清一直在激烈的自责中度过。在这最难熬的时段里,大头姐是她的精神支柱。
大头姐不经常在线,但也不会相隔太久。二人天南海北地说着,大事小事,正事琐事,好事坏事,谈到最后总是很熨帖。大头姐对岑彦清说,不要把父亲的死硬往身上拉,那是自虐,是最没出息的人才喜欢的招数。对妈妈关心一点,对自己周全一点,有机会的话把工作换得正规一点,就会令父亲九泉之下得到莫大的安慰。都是很平常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叫人那么受用,那么入耳。
大头姐不用微信,不开微博,没有博客,QQ空间里倒时常更新一些励志的短文和绝美的风景。岑彦清看了,往往有所感悟。
这天岑彦清跟她说她刚刚贴的一篇文章,又说她神秘莫测。大头姐说有什么神秘的,不过是个自由职业者,不按时按点地上班,晨昏颠倒,漂泊不定,到现在还没嫁得出去,可怜人一个罢了。在她不断释疑的过程中,岑彦清猛然闪过一个从来不曾想过的念头:她会不会是居委会的?
她有意把话题往居委会身上引。对方果然对这一块不陌生,陪着她侃侃而谈。岑彦清又说起前几天看见房瑞海的事。这事她当天就告诉过大头姐,这时旧事重提,表面的理由是无法释怀,其实是她知道居委会对房瑞海关怀备至,如果真是他们那边的人,提到房瑞海难免流露蛛丝马迹。果然对方劝她把过去的旧事放下,说既然他改邪归正,她不妨和他比赛,将来两人境况好了,年龄也大些了,甚至可以考虑再次给彼此机会。前面的越看越像,最后一句“知心姐姐”式的出谋划策却不大像居委会的口吻。他们什么时候改行当婚介了?难道大头姐真的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是自己想多了?
QQ那一头,大头姐和岑彦清说“886”,表示“拜拜罗”。因为她——不,是他——所在的群里有人发言。
那是“鼎新”公司的保安群,群主是保卫科长。大头姐,也就是房瑞海,是群管理员之一。为了取信于岑彦清,他在网上男扮女装,注册了新账号;又想了一番“自由撰稿人”、手机将换号的鬼话,似是而非地找借口。他不时从居委会那里听说岑家的近况,再煞费苦心地不经意间诱使岑彦清做出正确的反应。譬如岑父去世了而她不知道,他便对她谈电影,谈亲情,希望她回家一趟,得悉家中的变故。他成功了。当然岑彦清母亲的生日他无从得知,即使没有生日这回事,他早晚也能怂恿她回家去的。他还有个阶段性的目标,是要套出她在哪个地方“上班”,住在哪一片区域。早前,为了羞辱他,她就在他家对面的足疗店,他三分不忍,七分厌烦,选择了视而不见。现在,近朱者赤,经过几个月的耳濡目染,他不能再对她坐视不理。
他不方便出面找她,她有多要强,多恨他他一清二楚。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开的结。但只要套出她的地址,他可以转告居委会。他对他们既亲近又佩服,坚信只要他能确定岑彦清的方位,居委会必定能把她从岔道上拉回来。连他都浪子回头了,他就不信世界上有人比他还难对付。
保安群里有人说,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在仓库外的围墙附近晃悠,疑似在“踩点”。保卫科长叫大家提高警惕。房瑞海参与讨论,说尽快把坏掉的警铃修起来,不单关键时刻能传讯,还可能把不法分子吓跑。保卫科长夸他这个建议提得好,说有这么一群忠于职守的保安,公司的贵重货物就一定安全。
四
晚风轻拂,凉意袭人。房瑞海却敞着外衣,趴在窗口上看外面的夜空。靠墙的书桌上摊着一本打开的几何习题集。
房瑞海的父亲端着一碗莲子猪心汤进来说:“瑞海,喝碗汤,补补脑。最近又上班又看书的。”房瑞海回身接过说:“我脑子发达,再补就不是人脑了。你喝了没?”
只一声问询,已让房父得到极大的满足。这十几年独自带大儿子的辛劳顿时都不在话下了。他笑容满面地说:“锅里还有呢,我哪有本事不多不少刚刚煮一碗?”
房瑞海理解父亲喜形于色的原因,感到自己从前对他有太多亏欠。但亲人之间,常常比朋友还羞于表达,稍带点感情色彩的话,在父子间就隔着蓬山几万重似的,因此他只是笑笑。
房父看儿子一勺一勺地喝汤,看他的喉结每一次吞咽发出轻轻“咕”的一声,好似看到了营养和精力汩汩流入他体内,说不出的宽慰与快活。
房瑞海搁下汤碗说:“上次居委会的阿姨找我,说他们要想办法帮我考大学。我不看书,不是太对不起人家了?”房父喜道:“你跟以前,真不同了!”随即又踌躇,“不过你现在的工作要是不做了也可惜……”房瑞海笑道:“别说得好像两边等着我选一样。居委会的人说,大学都是统招,不是想考就考、想托人就托人的。我就跟居委会交了底,告诉他们我找了好多资料,准备参加自考,不是本科,大专也行。”房父笑着说:“对的,只要有志向,有目标,你选哪条路爸爸都支持。”他拿起汤碗待要出去洗,房瑞海轻巧地夺过,吹着口哨往厨房去。
问好陶兄,我已经看完《太阳雨》了,今天早上十点钟,看完。
特此过来汇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