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素馨几篇文字，没来由的，一下子欢喜莫名。
　　 像是一个小女子的碎碎念，短句多，情义长。不张扬，不奢华，文笔清醇。在低回环绕的文字氛围中，诠释着一种女性阴柔之美；扎扎实实，言之有物。着眼点小，生发者多。虽定格于某事某物，却是发散性思维，以某事某物为轴心，无限展开去。即如青青秧苗，其体虽纤细，植根生活这潭水中，分蘖力极强，抽枝发叶，层出不穷。于实实在在的事体中，向人展示着生活的方方面面，向人展示着生活不能承受之重，向人展示着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哲思，沉实，厚重……我说是：小女子，大气象。
　　 以最近的一篇《洞悉》为例，试做解读。
　　 亲人病危，本是日常琐事之一，着眼点可谓小矣，旁涉却有许许多多：家族恩怨、邻里纠纷、人生感悟等等，尽收其中。
　　 生发，乃是生命力、创造力的体现。
　　 开篇，点明时节。化用“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千古名句，却不生搬硬套，活泼泼，随性而出，合乎自然，像是彼时彼地触景生情脱口而出一般。于此，我想到了废名先生的文字：把诗句化在情境中。
　　 描写亲友团的浩大阵势——“土坯房前，晒场上，火柴盒似的，横七竖八码满了车……”，这，应该是大伯临死前的风光吧？可是，这不过是众亲友各求安心而已，与大伯何干！
　　 “当生命只剩下异常艰难的呼吸，强弱不定的脉搏，和时高时低的体温几样表征时，生命又是什么？”在此，作者做了进一步思考，进一步挖掘，触及到生命深处，直抵生命本质。生命，若只是各种生命表征的体现，还算不算生命？若算，失去了感知，失去了鲜活；若不算，那又是什么？
　　 说到祖坟前的祭奠，顺势笔下陡生逸致——“沧海桑田，竹园里原来占优势地位的水竹，被寡势的金竹抢占了地盘，一根根粗壮的金竹青翠欲滴，随风摇曳生姿”，文似看山不喜平，这文势也顿时摇曳生姿起来。看似闲笔，似有蕴意。我看过素馨以前写的家事文字，总感到这里暗指人事的转换。流年偷换，时光流转，自然之物尚且改易，况人事乎？闲闲之语，闲闲出之，隐而未发，有所指归。
　　 在祖坟前，作者追忆十七年前的旧事。也是这竹园，是更齐整的人马，奶奶的葬礼上，父亲因错过送葬的时机，被同胞兄妹指责为不孝。这，是十七年来父亲心头的隐痛，也是作者心头的隐痛。
　　 “人没了那口气，就彻底别了红尘，无论我们活着的人有没有记挂，他们与我们的世界都再无瓜葛。活着的人做的事，多半是给活着的别人看；活着的人说的话，也多半是给活着的别人看……”假如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别人，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大概才可视为率真。几千年来儒家思想刻意制定的葬仪，始于形式，终于形式，一直迁延至今。死者归大化，生者在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像庄子那样鼓盆而歌？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不要所有繁文缛节，“佛祖心中有”即可？我在想，没有人为制定的这些丧仪之前，那些失去亲人的古人们，是怎么做的？
　　 作者进行一番理智的思考，归纳出上面的辩证。有时，葬礼上的呼天抢地，可能并不代表什么，那真可能有作秀的因子存在。不见某地专门有吃“哭丧”这碗饭的么？作者如是说：“流在脸上的眼泪，并不一定真实可信。”一双锐眼，透过现象看本质；一颗慧心，通过思考看人生。去伪存真，那流在心中的泪，方为彻骨的恸，才是无比的哀。
　　 十七年前，因故未能参加奶奶的葬礼，成为作者永久的愧。我于此深有戚戚焉。十五年前，我的奶奶去世，我也因故不能回家送葬，无缘见到奶奶临终遗颜。十五年来，我一直被心中深深的痛悔所折磨，无法解脱，奶奶也屡屡来到我梦中……作者虽慧眼识真，一语道破，自己终是逃不脱，跪在奶奶坟前磕下三个头，且问，能了心愿否？与死者有益否？这，也许是亲情的观念、孝敬的观念在推动吧？大概是我们每个人都难以摆脱的吧。
　　 大伯病榻前，想到大伯与父亲的手足情深非同寻常，想到大伯以前帮助自己家做活的情形，想到大伯对我的关爱有加……人是感情动物，惟其有情，方能有义。自己不厌其烦、不辞劳苦为大伯蘸下弥留前的口腔分泌物——“大半天的时间，我重复着上床、跪下……我的腿不好，却感觉不到腰酸腿痛，特殊的气味亦闻不到”，是为了什么？不正是心头那份情生出的义么？看到三叔，想，“若眼前的大伯换成他，我会怎么样？”心头闪念的是三叔一桩桩的恶，正与尽心尽力侍奉大伯时心头闪念的是大伯一幕幕的好成鲜明对比。虽然，作者还是笔锋一转，“没了往日的愤恨，居然平静如无风的湖面”。勘破生死，便可洞悉人生，便能看穿人间一切恩怨皆是无谓。死亡，虽令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它却能教给人许多人生哲理。作者洞悉了人生，因此看淡了恩怨：“一切执念，都是可以放下的。”
　　 生活中，有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便有许许多多不同的事，交错中，便形成许许多多难解的结。不在其它，要在我执。去掉我执，一切将归于清明。
　　 堂哥忙前忙后，搭了脉，不好摸出，又去摸脚，说“先两只脚是热的，这时有两个脚趾凉了”，这生命，就从脚趾起，开始一点点抽离大伯的躯体。看着亲人的生命一点点逝去，摸着亲人的身躯一寸寸转凉，堂哥为人子的那种悲怆、无奈的心情可想而知！欲留不能，欲哭无泪。
　　 作者处处由此及彼，联想丰富。从大伯的“心脏搭桥”，想及自己父亲心脏也不好；从四姑妈口中得知大伯算命的事，想及父亲也提及过算命之事；从大伯的弥留，想及自己父母那远行的脚步正在一点点远离自己……一思一怆然！一思一断肠！一思一惊悚！一思一惶恐！能不让人珍惜当下？！人生苦短，惟有情长。年龄越大，越怕与父母相伴的时间不够多，越怕父母在世的时间不够长……
　　 后篇提及一个远方表姨与三儿的情事，感慨，“不免可惜，为人，为好看的房子，为一切美好的东西”；提及风韵犹存的老婆婆的情事，不齿，“不要皮的树活不下来，不要脸的人呢”；提及与高中一个追求者不期而遇的事，逃避，“相见不如怀念”。
　　 凡此种种，皆是回乡所见所思，皆是世情冷暖，作者存了一颗敏锐的心，能入，入则能以一副热肠，体察万事万物，情随万事万物流转；能出，出则能以一双冷眼，跳出局外，由此及彼，客观分析，洞悉人生真相。
　　 素馨之文，我说是，小女子，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