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病房的门，真真的眼圈就红了。
　　 下班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说服婆婆留在医院陪伴海涛的理由。
　　 “妈，你已经在医院照顾海涛一星期了。一星期来你吃不好，喝不好，休息不好，要是你再累病了，咱家的日子会更难过。求你回家歇一宿，让我守着他吧。”
　　 谁知婆婆还是执意不从：“好孩子，我不累。你上了一天班，明天还要接着上，还是你回家看着孩子睡吧。”
　　 “这几天孩子我爸看着，我在家里和在医院里一样。我就坐在病床旁边，困了趴到床上睡一会儿，没关系的。”“这怎么行？休息不好明天怎么上班？”“实在不行我就去陪护的小床上睡，海涛有事会叫我。妈，你放心，我能照顾好海涛。”
　　 “好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对你放心，我是不放心海涛。他腰椎粉碎性骨折，万一不小心动一下，后果将不堪设想。你们都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妈都是为了你们好。听妈的话，早点回家休息吧。”
　　 真真没了话说。海涛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还要继续住下去，医生说最少要住三个月。在这之前他们结婚后一天也没分开过，但海涛进了医院，公婆却不允许她留在医院里守着海涛。公公守了一星期，婆婆又守了一星期。现在婆婆的借口是她明天还要上班，前几天呢？
　　 海涛刚出事时她请了假要陪着海涛。婆婆说：“海涛伤势严重，你的手又不方便，在医院也是光陪着难受，什么忙也帮不上。晚上让你爸在这里，咱们回家看着孩子睡。”她在家哪里能安下心来？想起在医院里海涛眼睛盯着她，抓住她的手不放，她就恨不得半夜里跑到病床前去守候他。
　　 想归想，深更半夜的她也不敢独自往医院里跑，万一路上碰到坏人怎么办？再说公公在医院伺候海涛，她做儿媳的去了也不方便。
　　 好歹熬到海涛稳定下来，不再日夜不停地喊疼。晚上婆婆去了医院照顾海涛，公公回家来住。谁知婆婆还是不允许她晚上到医院陪着。她明白，公婆是担心她不能替海涛动动受伤的身子，还担心海涛自己乱动使受伤的骨头难以复原。
　　 “真是的，我们又不是小孩子。就相互依偎着拉着手睡还不行吗？只要给海涛讲明利害，就是我陪在他身边，他也不会乱动。”
　　 “唉……”红着眼圈走出病房的真真叹了口气：“也不能怪公婆，谁让自己比别人少了一只手呢？虽然自己想的挺好，海涛要是夜里真有点事，自己还真照顾不了他。”
　　 回家的路上，真真忍不住泪流满面。
　　 十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让真真失去了左臂，成了一个残疾人。
　　 那时她才十八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紧抿的小嘴，性格活泼开朗，做事干脆利索。人见人夸，人见人爱。
　　 走出校门步入社会的真真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进了一家小工厂打工。
　　 “我会挣钱了。”刚领了工资回到车间的真真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回家的路上我要为爸爸买双新鞋子，为妈妈买件新衬衣。爸妈一定会笑着夸我好宝贝。”真真心里想着爸妈见到她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为爸妈买礼物时的惊喜镜头，忘了切掉电源，手就伸进了还在转动的机器里。
　　 随着一阵剧痛，真真尖叫一声，眼前发黑，失去了知觉。
　　 当真真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爸妈都用焦急的面孔满眼含泪地注视着她。
　　 “妈，我发工资了。我要去给爸爸买双新鞋子，给你买件新衬衣。”妈妈听到真真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真真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厂子里闯了祸，把手伸进了转动的机器里。她动了动自己的右手，还好，和以前一样灵敏。她又去动自己的左手，左臂沉重剧痛一动也不能动。她下意识地将右手放到左臂上，她摸到了厚厚的纱布，厚厚的纱布只包裹了她半个左臂，她找不到了自己的左手。
　　 恐惧和绝望第一次从真真心底深处升起：“妈，我的手……”真真也随着妈妈的声音大哭起来。
　　 哭代表着恐惧和绝望，哭是无奈和悲伤的发泄，哭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真真慢慢停止了哭声：“妈，”她小声地呼唤着妈妈：“妈，我还有一只手，我还能养活自己，我不会成为废人。”
　　 妈妈的哭声更大了。
　　 爸爸走过来扶了扶妈妈的肩膀，流着泪对真真说：“好孩子，你不会是废人，只要你有信心，别人能做的事，你还都能做。”
　　 妈妈也慢慢止住哭声：“是，宝贝，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有爸妈在不要失去信心。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生活，还能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真真出院了，她安了假肢。如果不注意，没人会知道她失去了一只手。她也一遍遍地在心里抱怨命运的不公，让这种残忍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她在爸妈面前表现得很坦然。她用一只手练习着去做任何事，不急不躁。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鼓励自己：“事情既然发生，就要勇敢地去面对。我已经成了大人，不能再让爸妈为我操心难过。我要向正常孩子一样让爸妈感到欣慰。”
　　 真真学会了一只手做饭，学会了一只手做大大小小的家务，学会了一只手骑自行车。
　　 她到理发店剪掉了飘逸柔顺的长发。
　　 站在镜子前齐耳短发的真真精神、干练，依旧青春靓丽，光彩照人。
　　 “我要出去找份工作。”真真对妈妈说。
　　 “咱家又不缺钱花，用得着你出去找工作？在家好好养着，高兴了帮妈妈做点家务，闷了看看电视，到外面转转。就是将来找了婆家，也不会指着你一个女孩子养家糊口。出去找什么工作？只要在家玩得高兴就行。”
　　 “让别人养着，我什么时候都不会高兴。”真真噘起了嘴。
　　 妈妈笑着说：“好孩子，我并不反对你出去找工作，是怕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心里难过。”
　　 “妈，你放心。工作我慢慢去找，找不到也不伤心，再想法去干别的。”
　　 半月的时间，真真围着市区转遍了大街小巷。每个张贴招工广告的单位她都进去应聘，但每个老板听说真真的左手是假肢时都摇头叹息：“对不起，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真真不气馁，她又到开发区的店铺去应聘。
　　 真真来到一家百货店。
　　 女老板李明照样不想留她。真真苦苦哀求，说她能胜任自己的工作，先不谈工资，干一段时间后让李明看她的表现在决定去留。
　　 李明心软了，留下了真真。真真感恩戴德，一心一意地工作，比其他员工还让李明省心，很得李明器重。
　　 李明越来越喜欢真真，在生活上也对真真无微不至地关心，真真有心里话也愿意和李明说。
　　 真真的对象海涛是李明给介绍的。海涛是李明邻居家的男孩，生得英俊潇洒，高大魁梧，却先天性听力不佳，发音不全。不过海涛的爷爷是位教师，一直不放弃对海涛的教育，海涛自己也聪明、好学、长志气，初中毕业后学会了数控机床，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真真和海涛经过交往互生爱恋，喜结连理，一年后生了个宝贝儿子。儿子由婆婆照顾，真真重新回李明这里上班。
　　 李明了解真真的公公婆婆。公公年轻时当过兵，转正后看不上没文化、且生了残疾儿的妻子想离婚。妻子因为生孩子时难产，差点送了性命，医生断定不能再生育。所以妻子坚决不离，把孩子舍给公公婆婆，跑到部队上和他形影不离，因此才保全了这个家。
　　 孩子慢慢长大了，真真的公公也复员回家。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外人从表面上并看不出这个家庭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五一放假时海涛骑电车出去买东西出了车祸，腰脊椎粉碎性骨折，要在医院住三个多月。
　　 住三个多月就住三多个月，天灾人祸谁也不愿意的事。结婚后真真和海涛一直相亲相爱，从没红过脸，下班回家后几乎形影不离。现在突然被分开了，还真有点不适应。
　　 真真流着泪想了一路，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她擦干眼泪上了楼。她警告自己：“结婚后公婆拿自己当成亲生孩子看，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自己，这次不让自己在医院照顾海涛，也是为了自己和海涛着想，决不能在公公面前表现出委屈的样子，让公婆伤心。”
　　 公公看着孩子做熟了饭。
　　 饭后真真在客厅陪着儿子看了一会儿动画片，公公哄孩子去睡觉，真真回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真真把假肢卸下来放到床头，穿着衣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海涛现在在做什么？一定是在手机上看电子书。闭上眼歇一会儿吧，别把眼睛看坏了。公婆真是操心的命，儿子听力不好，媳妇少一只手，孙子一直都是他两个带着。现在儿子又出了车祸，还是让他们担心、照顾。有句话说：‘宁愿做人家的儿女，也不愿做人家的爹娘。’真是这样的道理，做爹娘的永远有操不完的心。等到将来我的儿子长大了，有了媳妇，我和海涛也会这样对待儿子和媳妇吗？”
　　 真真正痴痴地想着，听到敲门声。
　　 真真穿上拖鞋打开房门，公公站在卧室门口。
　　 “爸，什么事？”
　　 公公没说话，满脸通红。
　　 真真好生奇怪：“爸，发生了什么事？”
　　 公公拉着真真的手坐到床边上：“孩子，你寂寞吗？”
　　 公公的举动让真真迷惑不安，她想把手从公公手里抽出来，手被公公攥得紧紧的，没有成功。
　　 公公把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孩子，海涛还要在医院里住三个月，让你受苦了。我来陪陪你怎么样？”
　　 真真被羞的满脸通红：“爸，你糊涂了？我是你儿媳妇啊！”
　　 “真真，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你有志气，善解人意，自强自立。我是真心喜欢你。”
　　 “就是亲生的女儿长大了做父亲的也要保持距离。爸，请你放开我！”
　　 “真真，你不要想太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公公说着把真真拥进怀里。
　　 真真喊着海涛的名字哭起来。
　　 公公放开真真，站起来愣了一会儿，慢慢退出去关上卧室的门。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真真一时间找不到感觉。
　　 公公，自己一直当亲生的爸爸尊敬。他们之间是没血缘关系，他们的关系纽带是他的儿子、她的丈夫海涛。集儿子和丈夫的身份在一身的海涛，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忍受着伤痛的折磨，他的父亲和妻子却在他的卧室里发生了这种荒唐的闹剧。
　　 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安身，今后的生活中该怎样去面对？
　　 真真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你睡了吗？我现在想回家。让我爸来接我行吗？”“你这孩子，这么晚回家干什么？”“我想你了。”真真笑了一下，只有她自己感觉到泪水正在脸上流淌。“傻孩子，前天刚在医院里见了面，现在就想我？有事说就行。”“没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听妈的话，别让你公公婆婆生气，下了班常往医院跑着点，海涛住院你来住娘家会让人笑话。早点睡吧。”“妈，你也早点睡。”真真流着泪挂了电话。
　　 “去医院！”真真打开卧室的门要走，看到公公还在门口站着。
　　 公公低声说：“真真，对不起。你休息吧，我不会勉强你，但我今天晚上不会让你出这个家门。”
　　 真真退回来插上卧室的门。
　　 汽车的鸣笛声划破了沉寂，天亮了。
　　 真真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公公和孩子正等着她吃饭。
　　 真真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家。
　　 真真在医院里见到婆婆泪水又流下来，她含羞带气地对婆婆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婆婆当时就趴到海涛病床上哭了。
　　 海涛没听清真真对婆婆说了什么，他迷惑地望着婆媳俩。
　　 真真对婆婆说：“妈，我知道这种事不该对你说，怕你气坏了身体。但我没有办法，我不知怎样再在这个家庭里过下去。”
　　 婆婆停止了哭声：“孩子，都是妈命不好，一生中光碰到倒霉的事。我没文化，生了有残疾的孩子后就没了生育能力。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爸爸，但我恋着海涛，恋着我唯一的孩子，为了海涛能得到父母完整的爱，所以我不能去死，也不能离开这个家。你爸爸从不和我说交心的话，说与我没有共同语言。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这都是我上一辈子造得孽啊。你看在我和海涛的面上大局为重，不要拆散这个家。我会去处理好这件事。”
　　 真真与婆婆之间并没有隔阂，现在看婆婆声泪俱下的样子也于心不忍。出了这种事，婆婆和她一样是受害人。这个家的悲欢离合现在就在真真的一念之间。“我要是处理不当，会影响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婆婆是无辜的，海涛是无辜的，我的儿子也是无辜的。我要借此从这个家庭里退出，公婆的关系会彻底破裂，海涛会终生恨他的父亲，儿子会失去母爱。而我能舍得海涛和儿子吗？不如找个房子搬出去住。但我要和公婆分了家，海涛是家里的独生子，难道能与父母断绝了关系？早早晚晚还是要面对公公。”
　　 思来想去真真觉得无路可走。她对擦眼抹泪的婆婆说：“妈，我先去上班。你别着急好好想想，见了我爸告诉他，他要再这样我就和海涛离婚。”
　　 婆婆连声说：“好孩子，你去上班吧。这件事让我去处理。”
　　 真真在医院门口碰到了抱着孩子的公公。
　　 真真想装作没看见他，没听见孩子的声音走过去。
　　 公共叫住了她。
　　 “真真，这是我给你的一封道歉信。对不起，请原谅我一时糊涂。”
　　 真真把那封道歉信从公公手里接过来，看也不看，用手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用脚在上面踩了两下，二话不说气冲冲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