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儿是我在工厂时候的工友，因为她有点智障，厂子里的同事都管她叫傻牛儿，虽然我俩在一起时间不长，但她留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
　　 有一天刚上班不久，车间主任老谢就领来了一个小姑娘，身材比我稍矮一些，梳着两条过肩的半长不短的辫子，娃娃脸上一双不算大的圆眼睛看人的时候，带出了一股羞涩和胆怯的表情，手里还抱着刚刚领到的工作服。当谢主任把她介绍给班长的时候，我在一旁仔细地看了看她，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姑娘有点不对劲儿似的，人显得有点呆滞。
　　 那时候我也刚进厂不久，看见来了新同事自然很高兴，尤其是见了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就更是高兴。我们单位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同胞比女同胞多得多，而女同胞又都是30岁以上的居多，这会看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儿，自然觉得很亲近。我凑到他们跟前和那个女孩儿说：“你好！”
　　 没想到她愣愣地看着我也不说话，让我感到很尴尬。我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转过脸来问主任：“谢师傅，这是新来的啊？”
　　 “是啊，你俩人差不多大，她叫牛玉玲。”谢主任这样回答我。
　　 “干脆你先带带她得了，先熟悉一下环境，跟谁的班儿明天再说。”班长老战看我凑到跟前就给我指派了任务。
　　 “哦，那我是不是也荣升师傅了？”我得意地笑着和战师傅开玩笑。
　　 其实这时候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班组里几十个人只有四个女同事，其中一个刚从兵团回来的师姐26岁了，还有俩女同胞那都是孩子妈妈的级别了。只有我一个新进厂不到一年的还没出徒的岁数小，其他和我一样大小差不多的都是男同胞。这回来了个新人，还是个女孩儿，我自然很高兴，热情地领着这个小牛儿在车间里转开了。
　　 谁知道我的兴奋情绪还不到一小时，就被这小牛儿给破坏了。我领着她到处去看，向她介绍着这里的情况，还把她介绍给班组的师傅们。这小牛儿一路上一声不吭，问什么都不说话，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有的师傅已经看出这孩子不对劲儿了，把我叫到一边问：“这个新来的是不是有点傻啊？”
　　 我心说不会吧？虽然她不说话，表情也有点呆滞，还不至于傻吧？
　　 一个老师傅把我俩叫过去问小牛儿：“牛儿，你怎么来的咱们厂子呀？是招工来的吗？”因为现在也不是招工的时候，所以这师傅存了疑念就这样问小牛儿。
　　 别看小牛不理我，对师傅的问话还是回答了：“是啊。”
　　 “是谁把你招来的？”又有人问。这回可好，这小牛儿睁着俩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问话的师傅，脸上还带出奇怪的表情，好像不应该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到工厂来的似的。
　　 “我妈让我来，我就来了。”这话回答的，真是不着调，没人招工你怎么能来呢？可是面对着小牛儿这个新同事大家没好意思说，谁也摸不清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班长老战也觉得奇怪，怎么负责招工的头儿也不看看，招来个这么块儿料，能让她上机器干活吗？怀疑归怀疑，先让她干着，顶不了一个人使那就再说吧。
　　 一晃就过去了一周，这一周都是我和小牛儿在一起度过的，因为班长老战可能觉得小牛儿不行，也没给她指定师傅，就让她和我一起在车间里干点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这小牛儿每天上班也不和别人说话，一点礼貌也不懂，见了师傅们从没张口叫过。平时倒也穿得齐齐整整，就是身上老有一股味儿，下班的时候，我几次招呼她洗澡她也不去，任你说她什么她也不回嘴，给你来个充耳不闻。
　　 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那时候工厂要求每班生产有进度的，这小牛儿试用了一个礼拜还是不行，我不管怎么教她，她都学不会，气得我不止一次找班长老战告状。我本来是个急性子，干什么都着急的主儿，这回遇上一个慢的可真把我急得够呛，她连仪表都不会看，那怎么能顶人使呢？这不也显得我太笨了吗？一个星期下来都没教会她一招儿。班长老战一看这小牛儿真是不行，只好带着我来找车间主任。“谢主任，新来的小牛儿不行啊，不能顶班，换个人吧？”
　　 “真不行啊？”主任老谢好像还不太相信似的问我。
　　 “嗯！”我使劲儿地点点头回答。
　　 “真不行！是谁把个缺心眼的丫头招来的呀？不会是你吧？”老战开玩笑地说着。
　　 “我有这么大的权力呀？她是局里安排下来的。干不了咱们就再安排别的活儿，说是让咱们自己消化。”谢主任无奈地说着。
　　 “咱们又不是福利院，怎么老弄这种人往咱们这儿塞呀？是谁家亲戚吧？”班长老战对主任的回答不满意，他继续问道。
　　 这回老谢有点不耐烦：“去，去，赶紧干活去！明天让小牛儿到我这报到。就知道问，咱们管得了吗！”
　　 老战班长一听就知道这个傻丫头小牛儿来头不小，他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去找那个新来的牛小姐通知她明天到主任这里报到了。
　　 办公室里就剩下了我和谢主任，他的女儿和我是校友，在班上不忙的时候，我经常来这里找谢师傅聊天，所以我们的关系比较亲近。
　　 仗着这点私人交情，我从谢主任的嘴里问出了小牛儿的情况。
　　 原来上级主管局长有个腿有残疾的儿子，岁数大了找不到对象，经人介绍和小牛儿交上了朋友。为了自己的儿子能把日子过得好点，把这个有点弱智的小牛儿安排到了我们这个全系统最好的单位，先当临时工干着，等到再招收新工人的时候把她转正。
　　 离开了车间的小牛儿来到传达室给看门的老邓师傅当了跑腿的。看起来这个工作挺适合她，她虽然不能认清很多人，但还是认真地干着自己的工作。因为我俩人在一起呆过一个星期，见了我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看我眼神里有了那种自然的亲切，不再像以前那样的羞涩和胆怯。
　　 我每次都是主动招呼她，不管她理我不理。因为我知道她其实也自卑，刚开始我教她东西她学不会时我说过她真笨，她不顶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我，只是眼神里有一种冷冷的感觉，我想可能是她经常遭人歧视已经习以为常了吧。将心比心，自从知道她有点弱智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说过她，而是见了面就和她说话，主动讲点她能接受的小知识。我和她的关系慢慢就有了变化，从她看我的眼神里就能感觉出来了。
　　 最近几天这小牛儿有点郁闷，我叫她她也不理，甚至连头都不抬。到底怎么了呢？我觉得有点奇怪，就问传达室的邓师傅：“小牛儿怎么了？架子变大了还不理人了？”
　　 “不是吧，这几天她嘴里老唠叨着听不懂的话，好像对象要吹了。”听了邓师傅的话我大吃一惊，真替这小牛儿着急。赶紧跑到车间里和大伙儿一说，大家也觉得着小牛儿有点惨，要是真吹了这工作可就丢了。
　　 工友们虽然知道小牛儿这孩子不行，可大家还是很支持小牛儿有个工作，这样最起码能有一份养活自己的工资，不至于对将来的生活造成影响。大家七嘴八舌地给小牛出着主意，目的就是帮助小牛儿保住这个献出贞操才换来的铁饭碗。别看大家瞎白话半天，谁也不敢替小牛出头儿。
　　 也许是那位局长知道开除小牛儿会带来对他不好的影响，让我单位继续留用小牛儿，并破格儿转正了。小牛儿的情绪也相对稳定了一些，还有热心的师傅给她找了一个新的男朋友并结婚成家了。婚后的日子看来还不错，小牛虽然什么都不会，但婆家还是比较好的，男人虽然也是残疾但智商没问题，所以小牛生活过得也还凑合。
　　 记得我离开工厂的时候和小牛儿说再见，从她迷茫的眼神里我知道她不懂这再见的意思就是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上班了，也许还以为就是平常的打招呼呢。我特意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我以后不来了啊，你看不见我了，想我不想？”
　　 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羞涩的表情，扭扭捏捏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我离开的时候，她和师傅们一直把我送到了大门外，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对我离开的不舍。
　　 多年以后我带着孩子去玩儿，在公园门口看见了那种穿着米老鼠衣服的卡通人，孩子高兴地要和米老鼠照相，就在我拿出相机准备拍照的时候，那个米老鼠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我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小牛儿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干这个呢？
　　 小牛儿因为看见了我，为了打招呼把头罩摘下来了。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在不透气的衣服里憋得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头发也都被浸湿了，一股股的汗馊味弥漫开来。她冲我笑着，那种久别相逢的喜悦和热情挂在她的脸上，她依然没有说什么，只是满脸笑容地看着我，眼神里还带着一点点旧时的羞涩。
　　 我也真是喜出望外，把她拉到河边的树荫下反复询问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当卡通人？
　　 从她语无伦次的述说里我明白了：原来工厂改制后她就下岗了，为了生存经街道介绍到公园门口当了供游客拍照的卡通人。
　　 见到小牛儿虽然欣喜可是也心酸，在正常人都面临下岗再就业的困难时，小牛儿这样有点智障的残疾人就更不容易，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我掏出了一百元钱递到她的手里，她坚持不要，我还是硬塞给她了，虽然我知道这一百元管不了什么用，但是我当时也就有这点能力帮她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每当我看见电视里那种卡通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傻牛儿，面前浮现出她那张憨憨的流着汗水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