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春福不行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人是寡子。
　　 在筑山县，人们把哑巴叫寡子。严家寡子真姓大名严春刚，他是有身份证的，身份证上规规整整写有严春刚三个字。不过，这个名字很少被人叫。除了村组干部查户口、医院医生开病情证明书时叫严春刚，剩下时都叫他寡子。有了身份证，寡子严春刚也可以出门去打工了。寡子身体很好，干嘛不出门挣钱呢？这是寡子的大哥严春福，包括他的媳妇子金兰、儿子严修银一致的意见。这些年，严春福请村里人帮忙带着寡子出外打工，寡子很争气，年年都能挣一沓钞票，进门就交给严春福。严春福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是严家庄的知客，庄里红白喜事都离不了他。现在，精明能干的严春福就要死了，一向安排别人后事的他也在详细地安排自己的后事，这当中，就包括寡子严春刚的养老问题。
　　 寡子去镇医院，来到他最熟悉的病房，推开半掩的门。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像风筝一样挂在苍白的墙面，蹒跚地向前移动。是严春福。寡子疾步上前，还是没赶上，严春福身子一趔，顺势趴在床上。病房里忽然传来喑哑奇异的恸哭声。这时，严春福的媳妇子金兰刚好进屋，看到寡子正帮助严春福翻身子。寡子脑袋一抽一抽的，鼻孔下黏着晶莹的液体。严春福说：“你个狗球日地跑到哪里去了？还不如一个寡子，寡子还晓得心疼他亲人！”金兰说：“我能到哪去？我上街买卫生纸去了。你现在用纸比女人还费。”严春福还想发脾气，但他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说：“你现在回家去，把银银给我叫来。”金兰悻悻地走了。
　　 严春福用手指指寡子，又指指自己，摆摆手，意思是叫寡子不要哭。寡子点点头，严春福这才趔过身，拉开裤头拉链，从里面摸出一个类似身份证样的卡片，向寡子扬了扬，意思是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他。寡子接过卡片，攥在手心。严春福伸出三个手指，捻了捻。寡子明白了，这是银行卡，里面存的是他这些年打工挣的钱。寡子又吸溜了一下鼻涕。严春福从裤头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25000元，密码701122。寡子接过纸条，又吭吭地啜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严修银也进到病房内。严春福说：“银银来的正好，你过来坐下。”严修银把门关上，说：“晓得爹有话说，我还是站着，有啥话你就说。”严春福说：“我可能不行了，有好多事我都不放心。你虽然说了媳妇子，但你们两口子都忒老实，难免受人欺负，幸好有你妈，她是个要强的人，这些年她也跟我学了不少精明。有你妈帮衬着，我对你放心。”严修银不吭声地站着。严春福喘着粗气，接着说：“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寡子叔。他是个残疾人，年轻时倒好过，老了日子就恓惶了。通过我的主持，他这些年挣了些钱。我已经把钱存在卡里，给了他，密码是他的生日。”严春福示意寡子把银行卡和密码给严修银看看。严修银接过东西说：“这东西放在叔身上不保险，最好是交给我妈。”严春福打了个喷嚏说：“放在哪儿都行，就是不能放在你妈那儿！”严春福越说越生气：“严家庄最能干的人是你爹，接下来，是你妈。你妈毕竟是外姓人，我在时，你妈不敢咋地，我死了，她就称王称霸了，严家庄没人是她对手。可怜我的兄弟，你妈平时就不咋待见他……”严修银把银行卡和纸条还给寡子，打断严春福的话：“你活得怪好的，咋老提死死的。就是真的有那一天也不要怕。我不还有一个堂兄弟才才么，我们俩共同给寡子叔养老。”严春福说：“是倒是这个理，但你那个堂兄弟也是个人精啊。”
　　 才才大名叫严修才，比严修银大两岁。他的爹叫严春安，比严春福小两岁，两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按筑山县的风俗叫隔山弟兄。最先是严春福死了妈，打听到邻县的严春安没了爹，然后严春安的妈就远嫁给了严家庄的严春福的爹，后来，严春安的妈与严春福的爹生下了寡子严春刚。这样，寡子严春刚与严春福、严春安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寡子跟两个哥哥都沾着血亲。这之前，严春福已有一个妹妹，叫严春秀。早先，严春福、严春安、严春秀与父母都是在一起生活的。春刚的出生给这个组合家庭带来了无限希望，他成了他父母这对半路夫妻维系家庭关系的重要砝码。从咿呀学语到开口喊爹喊妈，活泼机灵的春刚让整个家庭看到了未来幸福之花的蓓蕾，它在春风中摇摇曳曳，触手可及。这样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八年。那年，春刚正念小学三年级，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使他卧床不起。父母以为是重感冒，就在屋后的山坡上扯了几把杂草根，说是治感冒的草药，加了一块冰糖熬给春刚喝。第二天，春刚的高烧果然退了，可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一整天不说话。父母急了，追问春刚为啥不说话。春刚哇地一声哭着，指着自己的嘴巴。全家人惊呆了，从春刚嘴里发出的是只有寡子才会有的呀呀声。此后，父母带着春刚看遍了全县的医院，几乎所有的医生都一致认为：这孩子，是真的说不了话了！再后来，父母也不再领春刚看医生了。再后来，春刚的两个兄长也相继成了家，姐姐出嫁。十几年前，最疼爱他的父母又先后撒手人寰。寡子的两个侄儿都长大成人各自成了家。堂哥严修才聪慧光灵，堂弟严修银没有继承父母的精明能干，木讷没主见，这也是严春福担心的。
　　 严修才一向是尊重他的大伯严春福的，在严春福住院期间，他还亲自照看过几天。寡子和严修银来的第二天下午，严修才也来到病房。来时，金兰在病房里。严修才跟金兰说：“婶子，你回家吧，我来照顾大伯。”金兰说：“也行，不过你大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千万不要走远。”她把严修才拉到门外，说：“我回去和你妈一起缝几件老衣，晚上我叫银银过来跟你换班。”严修才说：“婶子，大伯还不至于那么快就走吧，都开始准备衣裳了？”金兰显得有些烦躁：“你婶子我的眼泪都流干了，他在医院躺了半年多，硬是把人折磨够了！他自己也受罪，现在每天靠杜冷丁养活着。早死早托生，其他人还要活不是？”严修才感觉脊梁骨直冒冷汗，深怕他大伯听到。
　　 进门时，严春福正看着他笑，极度瘦削的脸变形得恐怖。严修才笑了笑说：“大伯，有一个事儿我一直想说，但不敢说。”严春福说：“叔侄之间不要拐弯抹角，有啥事你就说。”严修才说：“大伯，你说将来你们老一茬子人都不在了，寡子叔咋办?”严春福思忖半响说：“咋办？原来不跟你们说过吗，你们兄弟俩共同负担。你们不给他养老，哪个给他养老？”严修才吞吞吐吐地说：“可是，但是……”他想问问寡子存款的事，但又怕刺激严春福，还是忍着没说。严春福嘴里说着“狗球日地”，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严修才赶忙去叫医生，医生给严春福打了一针杜冷丁，严春福安静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跟严修银换班后，严修才直接回到家里。他媳妇子正在堂屋里看韩国电视剧，严修才问：“妈呢？”媳妇子说：“不在上边缝老衣么？”严修才大伯家的位置比严修才家高，严修才一家称呼大伯家为上边。严修才说：“大伯估计就是这几天的客。唉，以后寡子叔该咋办？”他媳妇子不耐烦地说：“大伯要是不在了，你婶子不还好好地么，她多精干的人，稀罕你咸吃萝卜淡操心？”严修才说：“提她做啥子？最不放心的就是她。我担心寡子叔这些年挣的钱都已经转移到她手上了。”媳妇子说：“管它转移到哪个手上，与我们何干？反正我们这一家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寡子的钱。”严修才想起昨天问他爹妈时，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就有些生气地说：“跟你们真难沟通。我们不管就行了?我担心的是他们把这个钱黑了，到头来叫我们平摊给寡子养老！”媳妇子嚷：“休想！话又说回来，钱要真的叫人家黑了，也只能自认倒霉，莫看你是初中毕业，比你婶子多读六年书，但你的心眼子根本没有她多。你大伯头发丝里都是主意，你婶子跟他也差不离。你咋跟人家斗?”严修才说：“那是他们老一茬子人的故事，这个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爹妈一辈子都服输，我绝不服输！”
　　 二
　　 严春福的丧事办得很热闹，通知到的家门、亲戚都来了，村主任严天顺亲自做起知客，算是对昔日严家庄名流的最好悼念。第二天要上山安葬，按以往惯例，头天晚上要举行家庭扩大会议，以讨论解决遗属遗产问题。会议在饭后召开，严修才决定先找他这个当村主任的远房爷爷谈谈。
　　 村主任严天顺已经把所有的客人都安排到酒席上坐了，自个则坐在晒场上抽烟歇息。严修才从西服里摸出一根烟递给严天顺，说：“这是我舅子在云南打隧道带给我的的烟，四十块钱一包呢，给天顺爷尝尝。”严天顺点燃吸了一口，喷出一股烟，笑笑：“云烟啊，你个狗球日的拿这么好的烟孝敬爷，是不是有啥事找爷？”严修才说：“还不是过会儿开会的事？”“你想咋样？”严修才说：“我想晓得开会的内容。”严天顺说：“你娃子一根烟就想买通爷？再说会的内容是你婶子定的，我咋个晓得？”严修才闷怔了一下，从西服里掏出整包烟塞到严天顺上衣兜里，说：“不通过领导，开个球会？爷就不要瞒我了。”严天顺用手把衣兜按了按，说：“还是你娃子头脑活泛。会的内容有一半与你关系不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是听与你有关的，还是都听？我看还是听与你有关的，那就是——你寡子叔的事。”严修才眼睛一亮：“我婶子咋个说法？”村主任说：“还能有啥说法？你们俩堂兄弟平摊给他养老呗。”“就没说别的？”“没说。还有别的啥？要是有啥别的，过会儿会上你可以提出来讨论嘛。”严修才还要了解些问题，这时有下酒席的人跟严天顺打招呼，严修才只好悻悻而去。
　　 等到所有人都下了酒席，严修才、严修银和几个帮忙的婶子就把桌上桌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村主任严天顺喊兄弟二人开会。严修才说在哪儿？严天顺说在寡子的房屋里。严修才心里一怔，对于这次会议，他心里一点没底。
　　 寡子的房间不大家具不多，只有一张床和一台黑白电视机，都是相对贴着墙角放置的。即使这样，一圈人围在中间仍显得很拥挤。严修才坐下仔细数了数，连他自己拢共八个人，有他婶子金兰、他爹严春安、他妈桂枝、寡子叔、严修银、村主任严天顺、他姑姑严春秀。严修才奇怪他姑姑怎么也在这里。这时，村主任严天顺说：“人都来齐了。现在开会。在开会之前，我要说明一下，就是关于参会人员的问题。可能有人会疑惑，严春秀咋会在这里呢？嗯，问的有道理。按照说出了嫁的人是不能参与娘屋的事情，但是严春秀呢，她是受了亡者第一家属金兰的邀请。俗言子说的好，亡者为大，死人比活人要受人尊重，那么亡者的第一家属的话能不听，嗯？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开会时不许在底下胡球论说。”严天顺又说：“关于遗产划分以及严春福生前的债务偿还问题，过会儿留下几个相关的人再讨论。现在我们就说下寡子严春刚的事情。我们都晓得寡子是个残疾人，但他眼睛尖心里明，还认得几个字，严家庄的明白人除了认得钱又有几个认得字的？有了这个基础，就饿不死他。但还是需要可靠的人领路照顾。他二哥严春安比我还老实，只能自顾自，算是指望不上。这个担子就落到大哥严春福头上了，哪个叫他精明能干些呢？所以严春福活着时是一直帮衬着寡子的，寡子跟着他大哥吃一锅饭，他大哥也给寡子找了不少挣钱路，寡子算是享他大哥的福。现在呢，他大哥才五十多岁年轻轻的就到天上享福去了，丢下一家子人，特别是不能说话的寡子，以后咋生活，特别是老了咋弄？大家都是最知己的人，谈谈各自的看法。严春安，你是寡子二哥，你先说。”
　　 严春安有些措手不及，他摇摇头：“我没有说的，咋弄都行。”
　　 “嗯，你跟我一样，是实诚人，好说话。”村主任接着说：“那么桂枝呢，你们两口子应该意见一样，咋弄就行？”
　　 桂芝说：“其实我一个女人家参加这个会本来就不合适。也说不出个啥子名堂来。”
　　 村主任说：“嗯。也不能这么说，有的女人肚子里比男人还有货。下面，金兰你就说说以后寡子的生活咋个安排。”
　　 金兰干咳了两声，正色说：“多余的我就不言语了。寡子和才才爹、银银爹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寡子的事说到底就是我们两家的事。这以前是银银爹过问的多一些，我的看法是，在寡子能自扒自做之前，我再照看几年也行。寡子比他两个同胞兄弟年轻将近二十岁，要是哪一天他做不了活儿了，恐怕我们几个老家伙也都到天上找严春福去了，哪个给他养老？肯定是他的两个侄儿啊。我的话完了。”
　　 金兰分析得一套套，但没有把严修才最关心的问题说出来，严修才想如果他自己不说出来，接下来的人会顺着金兰的话说下去。很明显，参会的八个人中，严修才和他爹妈算一个阵营的，村主任最多算中立，寡子说不了也算中立，剩下金兰、严修银和姑姑严春秀算一个阵营的，谁叫姑姑和人家是血浓于水而和你只是一衣带水的关系呢？抛去中立，两个阵营刚好三比三，但是严修才的爹妈已经发言了，说了些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话，等于弃权了。如果举手表决的话，一比三，他已经输了。可他还是觉得要把那件最重要的事说出来，不然他参加这个会就没了意义。于是不等村主任挨个点名，严修才就接过金兰的话说：“既然这个会让我参加，我还是要发表下我的看法，养老我肯定是支持。但在这之前我们都忘了强调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年寡子叔是挣了些钱的，以前他的钱我们都晓得是大伯代管着，有他在，我们都放心。现在谁管呢，我们都不晓得。我认为，既然让我们弟兄俩给寡子叔养老，那么这个钱现在就应该由我俩代管，好用于他个人养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