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跳跃着走进别墅区，跃上一个院门的台阶，伸手推开虚掩着的大门。这是一个二十左右岁的女孩子，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身上背着书包，一看就是刚从学校回来的学生。这个女孩子很美，不用刻意打扮，就显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纯之美。
　　 她走过院中的花圃，看到夕阳地映照下一丛丛开得正好看的花，散发着幽幽的香味，她的心情更加地好了。
　　 她边走边把书包取下，提在手里。走进屋内，爸爸梁子琪坐在窗前的藤椅上，手里轻轻地摇着折扇。室内虽然装了空调，但爸爸仍然喜欢这种老旧的东西。在家里，那扇子似乎成了他手上的装饰品，拿在手不愿放下。妈妈刘秀兰里里外外地走着，在摆着饭桌，也在等着弟弟回来，一家人就要吃晚饭了。正巧弟弟也满脸通红地进来了，嘴里直嚷着：“饿死了，快吃饭吧！”
　　 妈妈用满是宠溺的眼神看着弟弟，笑呵呵地说：“洗洗手去，饿还不早点回来，到哪里玩去了？”
　　 弟弟只顾着自己洗手，没有搭理妈妈的问话。
　　 见到玉儿进来，妈妈看了她一眼，也说：“洗手吧，就要吃饭了。你爸还有话问你呢。”虽然话说得也是和和气气的，但玉儿在那语气里没有听出一丝暖意，倒是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坐在桌前的时候，玉儿刚才那满心的欢喜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忐忑不安的情绪在心里涌动。
　　 端起饭碗，玉儿刚吃了一口饭，爸爸就急着问道：“玉儿，你志愿填了哪几所学校？”
　　 “上海交大。”玉儿喝了口汤，顺手又夹了点炒青椒，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并且看着爸爸的脸色。
　　 “哦。”爸爸没有多说什么，妈妈却变了脸色，开口道：“你怎么报那里呢，不是不让你填报上海的学校吗？那么远，你还是改填别的院校吧。”看着眼前的美味，刘秀兰却吃不下了，眼前倏地晃过一道遥远的影子。
　　 玉儿看了看妈妈说：“我就喜欢那所学校，先填上了，能不能录取还不知道呢。”
　　 “你还报了哪个？”妈妈又问道。
　　 玉儿迟疑了一下，看着爸爸的脸色，小声怯怯地说：“只填报了这一所。”
　　 妈妈涨红了脸，语气坚决地说道：“你不能到那里上大学，如果你坚持，这大学就别念了！”
　　 旋即，她又责备着说道：“她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这样任性。填报志愿也不回家商量，这么大的事，竟然自作主张。”
　　 玉儿无辜地看着爸爸，眼里含着一汪泪水，心里想到：妈妈怎么总是对自己不满意呢？从小到大，自己不论做什么，她总是能挑出毛病而加以责怪。
　　 看到玉儿这般模样，梁子琪忍不住说：“算了，这一点点小事，也惹得你唠唠叨叨地说这些。这是她自己的事情，爱填哪里就填哪里吧，我们别管了。”转过头，他又对玉儿商量着说：“要不你也听听你妈的建议，别报那里了，那里真的离家太远了，想要看你都不方便。”
　　 玉儿却很执拗，摇了摇头：“我就要去那里读书，我喜欢那个城市。再说，志愿已经填完了，改不了了。”
　　 妈妈不高兴地说：“这么固执，就像那里有谁在等着你似的。”
　　 妈妈拧着眉头，爸爸也绷着脸不说话，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沉闷起来。
　　 “好吧，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随你吧。”半晌，爸爸终于松了口。
　　 “你就惯着她吧，早晚得出事。”妈妈悻悻地说：“既然你们爷俩已经决定了，往后有什么事可别找我，我可不管。”说完，她“啪”的一声把饭碗往桌上一放，扭身走了出去。
　　 见到爸爸妈妈为了她的事在争吵，玉儿心里很难受，也悄悄地放下了筷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难过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视线随着站在院中的妈妈转动着。妈妈站在院中的花树下，手里摇着扇子。看她那悠然的神态，根本就不像刚刚吵过一样。可能是保养得好吧，妈妈显得很年轻。白皙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但在玉儿的眼里，这笑容里却有着一丝冰冷的东西，拒她于千里之外，从而常常让她觉得望而生畏。
　　 此时，外边的天已经悄然地黑下来了，白天的酷热也已经消退了许多。但是透过窗子，仍然觉得有一丝丝闷热，让玉儿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天空上，缀着的星斗，闪着冰冷的寒光。一弯月儿也爬上了树梢，悄悄地窥视着坐在床上的玉儿。
　　 朦胧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映照着屋里。熄了灯的玉儿，仍然没有睡意，静静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她的记忆中，没有享受过妈妈的温暖，她也不记得妈妈是否曾经抱过她，亲过她。反而总是看到妈妈用爱惜的眼光看着弟弟，宠溺着弟弟。弟弟成了妈妈的心头肉，而自己就像个外人一样，常常遭到妈妈的白眼。因为自己，爸爸妈妈总是吵来吵去，即使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妈妈也会急赤白脸地责怪爸爸，这让玉儿很难过。在她的心里，总是觉得妈妈和自己隔着心。和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像对弟弟那样温柔的语气。让玉儿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为什么呢？自己也是她亲生的，可是无论自己怎样做，妈妈却是如此地看不惯自己，百般挑剔，到底是为什么啊？
　　 渐渐的，在妈妈的冷漠之下，她长大了。好在自己在学习上也总算争气。现在，她高中毕业了，面对着众多参加高考的学生，面对着强大地竞争群体，她是多么需要家人地支持呀，可是妈妈却是这样的态度，让她理不出头绪。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难道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否则，一个母亲，怎么能够这样？她打了个冷战，这个念头一经闪出，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旋即，她又笑了，这怎么可能呢？唉！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了，脑袋中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了，才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吧。
　　 她烦乱地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起身，按亮台灯，拿出一张珍藏的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照片。那是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和妈妈的合影，妈妈怀里抱着还是婴儿的她，她看到妈妈的手腕上也带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沉香珠链。那时的妈妈是美丽而端庄的，也是和蔼可亲的。她那略微消瘦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那微笑不像现在隐着冷漠，而是真的从心里释放出的温婉的笑容。听爸爸说，那个时候她才刚刚出生，还没到记事的时候。她只能从妈妈的笑脸上猜测着那时妈妈那温暖的怀抱，妈妈的和声细语。现在妈妈年纪大了，长相改变了许多，那张瘦削的脸庞变得圆圆的，有了双下颏，原来那大大的眼睛，也因为发福的原因而小了许多，眯眯着。她拿着这张照片，多么希望回到过去，回到那时妈妈的怀抱，再次体会那时的母女之情。可是，时光怎么会倒流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现在的这种状况呢？
　　 可是，玉儿又怎能知道那曾经发生在父母身上的故事呢？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传来了苍凉的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仔细听来，竟是爸爸常拉的《二泉映月》，那凄凉的乐曲，流水般地传进屋来。透过窗子，玉儿看到爸爸坐在院中海棠树下的石凳上，那背影，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苍凉……
　　 二泉映月那悠远而苍凉的曲调，就像从遥远的历史长河中流淌出来，述说着他难以忘怀的往事。伴随着这曲子，梁子琪的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影子，一个烙在心头的影子……
　　
　　 【二】
　　 梁子琪出生在一个很小的村子，小时候的他是在贫穷的家庭长大。但无论家里怎样贫困，怎样的节衣缩食，身为农民的父亲也让他读完了初中。因为体会到农村人日子的煎熬，体会到农民的艰辛，在别的学生玩耍的时候，他确是在努力地用功学习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的中考，他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中学——县一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兴奋地蹦跳着跑回家，希望父亲也像他一样地高兴。然而，看到通知书的父亲，先是咧嘴笑了笑，旋即又愁苦地皱起了眉头。他心里明白，这高中他还不一定读得起读不起呢。他已经长大了，明白家里的经济状况是不允许他再读下去了。哥哥已经娶妻生子，分家另过，家里根本就指望不上。父亲虽然能干，但是妈妈的身体却是赢弱不堪，害咳喘病总也不见好转，长年累月的咳着。于是，懂事的他暗暗地吁了口气，下了决心，这书不读了，就下来忙着父亲干活吧，不要让父亲那么操劳了。
　　 于是，一个暑假，他整天和父亲一起到生产队铲地除草，想多挣几个工分，为家里分担一些负担。他的脸晒黑了，手变得粗糙了。摸着他手掌上的茧子，妈妈难过得流出了泪水，哭着对他说：“孩子，怪你投错胎，你要是生在有钱人家，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谁让咱家这么穷呢，真是供不起你呀。”
　　 他懂事地安慰着妈妈：“妈，你别这样说。我很知足了，在咱村里，还有一些没读过书的孩子呢，我都初中毕业，该帮着家里干活了。”
　　 看着少年老成的儿子，妈妈只能叹着气，还能说什么，只能认命了。乡下人的命贱，命该如此啊！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一个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个特殊的人物就是大队的支部书记刘勤。
　　 说到这位刘勤，那可是个头脑不一般人物。别看他平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做起事来，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当他听到老梁家的小儿子考上县一中的时候，他的思想很复杂。渐渐的由刚开始时的嫉妒转变了。于是，他就觉得这是一桩好事情，而且绝对是对自己家有好处的事情。于是他整天观察着老梁家的动静，观察着梁子琪的言行举止。看着自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哪一个是有出息的，都是念了几天书，就怎么说都不再上学读书了，全是没出息的货色。倒还不如梁家那个贫民窟里的孩子有出息了。唉，这让他的脸往哪里搁？平时在这个大队，自己的家庭可是数一数二的，怎么能在这上头被压下一头？后来他又一想，老梁家那么穷，就是考上了也念不起，就让他们白高兴一场。虽然是这样想了，他也觉得可惜了梁子琪这个孩子。梁子琪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很懂事，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顽皮，而且还能忙着家里干活，分担家庭的重任。想着想着，他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于是这天晚饭后，他屈尊来到了梁家。
　　 他的到来，让梁家老两口不知所措。心想，这个平时不登门的大人物怎么来了呢？有什么事发生了吗？还是家里谁惹祸了？
　　 正在忐忑不安中，刘勤开口说话了：“听说你家的二小子考上县一中了，这可是咱们大队的第一个啊，我是特地来贺喜的。老梁大哥，你可养了个好儿子。”
　　 老两口松了口气，原来是这回事呀。于是，梁爸爸说：“考是考上了，可你看我家，怎么能供得起呀。孩子懂事，看家里这样困难，说这书不念了，要回家帮我干活。”
　　 “这样哪行啊，你不把孩子给毁了吗？”刘勤装腔作势地说，“考都考上了，还能不去，是不是缺钱？”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叠十元的票子，用手捻着数了数，放在了炕上。看着老梁说：“梁大哥，我是不忍心看着孩子给耽误了，这钱你们先用着，不够再吱一声。快开学了吧，准备准备，好送孩子去上学，别耽误了正事。”
　　 刘勤走了之后，老两口子非常高兴，嘴里不停地说：“可遇着好人了，没想到啊！”
　　 “可不，这刘书记也真是咱家的大救星啊，没有他，咱孩子怎么能上学呀……”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张罗着给梁子琪制备上学的东西了，看着准备得差不多齐全了，就等着开学的日子到来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呢。这一天，外边下着小雨，所以不能出工干活了，梁子琪正坐在炕上，一边和父母说着话，一边查看着准备好的读书用品。门一响，抬头一看，村里的媒婆马大脚推门进来了。没等这家三口人反应过来呢，马大脚笑嘻嘻地说话了：“梁大哥，梁大嫂，给你们道喜了。”
　　 她的话搞得这家的三个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却没管这些，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随即把腿也拿上来，盘着腿坐下了。看这三口人还是没说话，她撇了撇嘴：“瞧瞧你们，傻了吧。子琪，还不下地给你马婶子倒碗水喝，我可是为你的事来的。”
　　 梁子琪下了地，在那老式暖瓶里到了一碗水，端了过来，放到了马大脚的面前。
　　 梁妈妈给她点上一根卷叶子烟，她撇着嘴抽了口，又吧嗒了两下，点着头说：“嗯嗯，你这烟倒是好抽，不呛人。”
　　 又抽了两口，她才慢悠悠的卖着关子说：“今儿早上，刘书记到我家来了，求我给他的二闺女秀兰说媒呢，你们知道她要把闺女说给谁家吗？”
　　 见着一家三口人仍然傻愣愣地看着她，她笑了：“你们啊，可真傻！我这不是到你家来了吗？他要把秀兰嫁到你家，他看上了你家的二小子，说他以后会有出息呢，你们看，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梁爸爸心里盘算了一下，频频点头：”好好好，亏得刘书记看上咱家老二。以后咱家有指望了。”
　　 “我不同意！”梁子琪蹦了起来，“那丫头，没文化，整天像个浑不吝，疯疯癫癫，我才看不上她呢。”
　　 ……
　　 尽管梁子琪反对，他甚至说这书不读了，也不要那丫头。在一个村里，年纪相仿，谁不知道，刘勤的二闺女秀兰是个蛮不讲理的野丫头，谁娶到家还不得作翻天。但是，你花了人家的钱，一时又没地方借去，数目也不少，怎么还得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