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在麦元(散文)
提到麦元,估计没有几人知晓。若要提到麦元旁边另一个地名——东莞东火车站,恐怕全中国甚至国外都有人耳熟能详。
东莞东火车站地处常平镇东部,位于京九线和广深线的交会处,是大京九铁路唯一在东莞经停的车站,成为东莞市对外联系的主要交通枢纽。
常平麦元管理区,紧邻东莞东火车站,得天时地利人和,交通便利,商业繁荣,经济发达。但这些都似乎跟我没多大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这边我有两个熟人。这俩人一个名叫李长海,一个名叫王金龙。
因满脸长着络腮胡子,熟悉李长海的人都喊他“大胡子”。他身材魁梧,说话高声大语,为人仗义疏财,做事雷厉风行,是个随遇而安、有空气就能活下去的人。但平生嗜酒好赌,经常败走麦城。他是我初中同学的本家大哥,又是我连襟的好朋友。在老家我早听说过,但没打过交道,谈不上交情。不知何时他到了东莞,到了常平,并在麦元落地生根。据说在麦元附近的土塘、元江元、漱新、漱旧等地面上,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混得八面玲珑,算得上一个人物。我知道这些情况,我通过我的另一个熟人王金龙讲的。王金龙是我老家生产队的会计,年龄比我小四、五岁,有一手维修家用电器的技术。他早我一年来东莞,那段时间正和李长海谋划着合伙开个打煤场,实说就是打蜂窝煤。因为他和李长海是亲戚,李长海是他老婆娘家亲二叔。
在一条马路边,我和玩具厂里相处不到十天的老乡分了手。当时,我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的同学卢天峰,而是在马路边找了个电话亭,把电话打给了我的邻居王金龙。
电话接通后,我对王金龙简单说了下眼前的处境,就提出去他那儿帮他们打煤球的要求。王金龙听后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似乎有些勉强地答应:“好吧!你先过来再说吧!”
阿弥陀佛!算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舒了口气。说实话,我说去他那儿打煤球只是权宜之计并非长久而为,燃眉之急是先要找个安身之所。打完电话,摸了摸口袋,发现剩下的钱只够去常平的车费了。
这事我后来想,要是那天王金龙拒绝了我的要求,将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难不成真像流浪汉一样露宿街头?兴许会找同学卢天峰,但若去找他,他还会像开始那样热情?再说,我又将住在哪里?他家里?不可能!住旅店,更不可能?
按照王金龙电话中的提示,我搭上前往常平火车站的公交车。慌张中,连“麦元”是哪两个字都没弄清楚,只后悔自己粗心,只能想当然的以为是麦园。想象中,麦园是个多么美丽而富有诗意的地方。像我故乡一样,广阔的原野上,春天,碧波似的麦苗满目翠绿;夏天,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
在常平火车站下车后,在通向樟木头方向大约二百米的地方,我站在马路边四处张望。突然看到一列火车从马路左边的一座天桥上“隆隆”驶过。我朝天桥方向定睛一看,突然发现天桥壁沿上写着两个大字——麦元。就是它!我想,但怎么会是这俩字?没时间细究。
立即想起王金龙电话里跟我讲的话。“只要见到天桥就一直往里走”。于是,我把目光往下移动,果然发现天桥下面有个人行通道。不由得一阵激动和兴奋!你想,马上要见到久别的老邻居,能不激动和兴奋吗?
穿过天桥往里走,是一条不怎么宽的水泥路,水泥路中段有一口明晃晃的水塘,两边都是低矮的居民楼。水泥路很长。我一直往前走,越走越深,渐渐地居民楼少了、矮了、没了。没了居民楼的水泥路两旁开满了野花,绿色植物伸展藤蔓,郁郁葱葱,毫无畏惧地疯长,好像随时要扯住行人的脚步。再往前走,一座黑黢黢的大山突兀地立在了面前。
水泥路戛然而止。面前出现了一片荔枝林。荔枝林郁郁森森,苍翠葱茏。一溜牛毛毡棚顶的小房子掩映其间。在一墙根下,几株香蕉树依偎在一起,两片宽大的叶子几乎覆盖了房顶的一角,有雨水不断凝聚,而后从光滑的叶面上急速滑落。
当时,我恍若走进深山老林,又好像置身世外桃源。
但却没心思欣赏这景致。那会儿,没什么比尽快见到王金龙更重要了。
从水泥路尽头,再往右深入一点,看见了一个院落。两扇铁栅门似有若无地敞开着。我径直走了进去。在最靠近大门旁的小屋里,有一扇小木门半掩着。我往里瞅一眼,发现一张小床上躺着个人,仔细一看,是邻居王金龙。那会儿,他睡得正酣呢。
我靠!没有预料中的远道相迎。
这是个下雨天,蒙蒙细雨无际无边。我身上的衣服有些潮湿,脚上也满是泥水。也许正是这下雨天,路上鲜有行人,院子里才如此清静。
王金龙被我从梦中惊醒。
他没有立即起床,只是看着我侧转了下身子。随后双眼微眯,轻轻地摇了下头,从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天呐!千里之外,在他乡异地,我亲爱的兄弟,我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老邻居,你是我一百二十人的村民组年轻的会计啊,是什么遭遇让你如此愁容满面?是什么难处让你老哥面前长吁短叹?
不由得,我心一阵惊挛,生怕发生了什么变故。
许是我们说话声惊动了别人。一会儿小屋门口过来两个女人。她们先和王金龙打招呼。而后王金龙告诉她们,我是从东莞那边来的,名叫陈学新。跟他是邻居。听话音,好像她们提前知道我要过来似的。等她们离开后,王金龙也告诉我,那位年纪长的是李长海的家属,年轻的女子老婆的妹、孩子的小姨,也是李长海的亲侄女。她们身边还跟着两个孩子,一个调皮的男孩,一个文静的丫头,差不多都是三、四岁的模样。
阴天晚来早。大约五点左右,天逐渐暗下来。这时,院子也骤然热闹起来。
先是一辆摩托车“突突”开进来。摩托车上下来个人,看上去三十来岁,咋一看,模样也算周正,但仔细端详,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晃悠。一张扁平的鞋拔子脸,呆板、阴冷,不是缺乏简直没有表情。王金龙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嘿嘿”干笑两声,硬着脖子只顾往小屋里走。
突然觉得沉闷,心中有种空气凝固般的压抑。但很快,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被打破。伴随着又一阵摩托车的轰鸣,我听到了一阵亲切的喊叫声。
“哈哈!王金龙呢?听说陈学新过来了!好啊!”
我和王金龙连忙起身迎出门外。
李长海正从一辆装满塑料桶的三轮摩托车旁走过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果然是一副魁梧身材。但我没有看见满脸横飞的大胡子,却发现他卷曲的头发夹杂着花白。
“陈学新,快过来!到我屋里坐!”黑红的脸膛堆着笑容,不管放在三轮车上的什物,直把我和王金继让进了他们老两口住的房间里。
递根烟、倒杯茶、家常话儿拉一拉。犹如一见如故的好朋友,又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地道的家乡话,爽朗的笑声,没有虚伪、逢迎和客套,像乡村三月原野上的风,吹散积郁心扉的愁苦,也把刚见王金龙那一刻的消沉失落吹得了无踪影。
正说着,李长海像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大声嚷道:你俩先聊着,我得去把潲水搬到猪圈里。
我和王金龙也跟着走出屋门。
院子里,李长海爬上三轮车,正弯着腰吃力地将塑料桶一桶一桶地往一辆手推车上搬。我们连忙赶过去,准备打下手,李长海一边阻拦,一边连声说,不用!不用!不用!
在院子最边上,建有十多间猪圈棚。每个棚里圈着十几头猪,合计起来有百十头,每头大约重一百多斤。
看到主人过来喂食,猪们正争先恐后地围拢了上来。
“快了,年前可以出栏啦!唉!喂这些‘鬼们’不容易啊!”李长海把猪称作“鬼们”,这称呼只有河南南部一些地区才这样叫。但从他的抱怨声中,我听出了一丝心酸,也听出了很大满足。
这时,门口凉棚下,女主人开始喊我们吃饭了。
夜幕降临,低矮狭窄的小屋里都亮起了灯光。
“淮河子!淮河子呢?过来喝两盅!”李长海站在门口大声喊起来,好像被喊的人远在几里开外。
“我都吃了!”旁边的小屋里传出一声回应。
“快过来!陈学新来了,陪他喝两盅!”
“好!就去!”
好像陈学新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或者很稀客。
我想,这个叫淮河子的,肯定就是下午见过的那个阴着脸的家伙。
“他是我侄女婿,都不是外人!”估计是为了打消我的陌生感,李长海笑着对我说。
我们刚坐下来,屋子里又进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儿媳妇。”李长海满脸堆笑跟我说。“他们都在附近工厂里打工,图方便,吃住都在这里。”
小屋子突然显得拥挤起来,也一下子温暖热闹了许多。
离家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和这么多老乡围坐在一起吃饭。他们每个人都劝我多喝酒,我一高兴也就不客气。但可惜不胜酒力,才几盅,酒劲就开始从胃里往外冲,心跳加快,头晕目眩,皮肤发红,浑身热得像着了火一样。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话是谁说的?谁信,我不信!
大家看我实在喝不进去,也就作罢。
“来!王金龙,咱爷们几个好好喝!”醉眼朦胧中,我突然发现李长海就是一个“王”!有点像座山雕,又有点像杨子荣。那张被酒精涨红的脸膛上,从额头到耳根再到下巴,黑乎乎的毛碴子呼之欲出。估计不是每天清理,怕是要赛过张飞,气死李逵。他巍峨地坐在那儿,面容和善又透着煞气,好像身边围着一群小喽啰。
“唉!人是不能胡弄啊!我这辈子就占了酒和赌两个字。要不我咋会跑到这鬼地方受洋罪!”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遇到了倾诉的对象,我心中的“王”开始自诉衷肠。
那一晚,从李长海的口中我知道了很多事,也明白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老家县城的北关,有一次他在赌桌上输光身上所有的钱,还把拉客的三轮车也输给了人家。从此,赌友们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也许是家人在一起有所顾忌,他只从来东莞后说起,没有讲述来东莞之前那段不光彩的人生经历。
来到东莞常平,在麦元这一带他先后进过工厂、捡过破烂、摆过地摊、开过餐馆。虽然没成气候,因善于交际,结下了不少好人缘。后来他结识了麦元管理区的一位负责人,终于承包下眼下这片荔枝园。
拥有这片荔枝园里,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先筹些小款,建起了三间简易的小房子,盖了十多间猪舍,开了豆腐坊。后来手头宽裕了,又增建了几间小房子。几年下来,生活发生了改变,老婆和孩子陆续从老家赶过来。从此,这里也成了亲朋好友南来北往的落脚点。
前段时间,他发现卖蜂窝煤是个赚钱的好营生。他整日在火车站周边的小餐馆拉潲水,得知小餐馆的蜂窝煤用量非常大,暗暗在心里开始谋划筹建一个打煤场。恰巧那段时间我的邻居王金龙借宿在那里。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合伙经营。
王金龙来东莞本为进一家日资厂。日资厂里他孩子大舅李家富是车间负责人。某天李家富从内部获悉厂里要招工,立马打电话让王金龙赶紧来东莞。等王金龙赶到后,日资厂暂时又不招了。就这样,用我老家的土话讲,王金龙砂锅炖驴屌——“担”起来了。
王金龙被“担”起来后,只好暂住在亲戚李长海这里,期盼好机会再来。王金龙之所以盼着再进日资厂,是经常听小舅子李家富鼓吹,日资厂工资高、待遇好,若能进去还可以学到制模具技术。王金龙在我老家生产队当会计,又在集头上开个电器维修铺,特别喜欢电器五金这破玩意。那时候,要想学会制模具这门子技术,若去在职业培训学校,最少也需要花个万儿八千块学费。
王金龙和亲戚李长海筹划办打煤场那会儿,我正寄居在怡康花园张律师办公室。他乡异地,为了多个熟人好互相照应,我通过老家的关系找到了王金龙的电话。王金龙听说我也来到东莞非常高兴,一不留神就把他准备办打煤球场事说给了我听,尽管那时“八”字还没一撇。我听后立即撂下一句话,要是我在东莞找不到事干,就去帮他打煤球。他以为我是开玩笑,当场就答应,没问题,啥时来啥时欢迎。没想到一语成谶,我现在就真的奔他而来。
但事与愿违,他们的计划最后破灭了。他们花了两千多块钱,在荔枝园里打好了水泥地坪,甚至连煤和打煤用的工具都买好了。突然麦园管理区负责人过来告知:在荔枝林,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打煤球。理由是打煤球会损害荔枝林。听了这番话,李长海很恼火,冲着对方叫道:狗逼!啥损害荔枝林?还不是怕咱成了人家竞争对手!
李长海说的是河南家乡话,对方估计没听懂,讪讪地去了。
常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在别人地盘上,强龙怎能压过地头蛇!
这时,我才明白,王金龙下午刚见我时为何一脸沮丧和无奈,为何长吁短叹。
也许不仅仅是为自己创业受挫。毕竟自己在亲戚这里添麻烦,现在又因为他给亲戚这里多添了一张讨饭的嘴。
事实上,知道这个这个结局后,我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一下。我明白,我走上了一条绝路啊!
“陈学新,不用怕!你是有文化的人!我们这边没有适合你干的。你老同学卢天峰在东莞肯定有门路!哈哈……”难道是李长海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端起一杯酒一口吞下,接着爽朗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