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马小果很久没再做梦了，具体有多久，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这一天是几月几号，没人知道。马小果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洗好脸，提着一把小红伞出了门。一条狗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它有着黑色和黄色的混合毛发，不太显眼的暗黄色和马小果身上雨衣的颜色一模一样。
　　 马小果也只是回头看了它一眼，不是好奇的打量，而是类似心照不宣的感慨：哦，这小家伙又跟着我。
　　 其实这条狗并不小，至少它四脚立地的时候就到了马小果胸腔的位置了。但马小果浑然不觉，她仍在心里叫着“这小家伙”。
　　 到了十字路口，马小果停了下来，大狗也停了下来。它站在马小果的身后，看着马小果穿着雨衣撑起小红伞，即使天空没有下过一滴雨。
　　 马小果自然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停下，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的确是个荒芜的十字路口。然后她将脑袋转回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她身后的大狗，也循着她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她在等什么，或许是人，或许是物，她在心里这样想。
　　 没人走过去问一句：嘿，你们究竟在等什么？
　　 没人会问，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人。
　　 荒芜的十字路口毫无预兆的燃起了大火，大火蔓延在马小果的身后，滚滚的浓烟迅速地朝着马小果的位置移动。
　　 马小果回过头，看着那片燃在黑暗中的大火，第一次开口对着身后的大狗说：“嘿，小家伙，着火了。”
　　 大狗抬了抬眼皮，扔给马小果一个淡漠的表情，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嘿，它不怕。马小果的脑袋里只跳出了这一句，然后便像吃饭一般自然地将视线放在了前方，一人一狗，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无限孤寂与执着。
　　 我究竟在等什么，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02.
　　 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叶印在墙上，斑驳一片。墙角的三个小花坛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隐在阴影里。门口的大树长得很高，两条枝干框着的窗子，就是马小果的那间屋子。
　　 此时的马小果，无限迷茫地盯着天花板，缓了很久，她才用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她还在思考昨晚的梦，思考那件难看的雨衣和诡异的小红伞。
　　 实在理不出头绪，马小果干脆不再想了。她一把抓起躺在胸口的白绒绒的一团，毫不客气地朝床下扔去。
　　 “喵～”疼得龇牙咧嘴的某猫对着马小果竖了竖毛，但发现马小果压根儿没将它放在眼里后，就此作罢。
　　 马小果翻身下床，宽大的白色睡衣在空中晃了几晃，然后搭在她的身上。她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喝一口咽下，才对着猫咪数落：“我都说过几次了，让你晚上别窝在我胸口睡觉，这样我是会做噩梦的！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得，昨晚做噩梦了吧！再警告你一次，下不为例啊，再有下次，你看我会不会把你给扔大街上去。”
　　 说完，马小果也不去看白猫有什么反应，就一把将它抱起来，圈在臂弯里。她习惯了每次坐在窗口的时候，将猫咪抱在怀里，她觉得这样很温暖。
　　 猫咪抬眼看了看马小果，伸出爪子在脸上挠了挠，然后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在马小果臂弯里，艰难地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马小果将水杯放在窗台，用左手顺了顺猫咪的毛，看着窗外眯起了眼。
　　 猫咪是只流浪猫。三个月前，马小果在路边发现它的时候，它窝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当时下着大雨，马小果背着书包颤微微地走在路上，举过头顶的是同学拿给她的小红伞。
　　 猫咪从盒子里探出它的小脑袋，在马小果走过来的时候“喵喵”的叫个不停。
　　 马小果听到声音，停下了继续向前的脚步。她将小红伞拉得更下来一点儿，四处张望。找了好久，才将注意力放在地上的小猫咪身上，然后非常惊讶的喊到：“嘿，这土黄色的盒子真难看！”
　　 还在叫唤的猫咪当即就闭了嘴。
　　 马小果这时才蹲下身来，瞅着盒子里的小家伙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出左手食指，在小家伙的脑门上戳了戳。见猫咪没反应，又戳了戳。
　　 “嘿，小家伙，你想跟我回家吗？”马小果再次戳了戳，开口说到。
　　 猫咪没回答，软软地缩在湿漉漉的小盒子里，仿佛是在对“马小果首先注意到的是盒子而不是它”提出无声的抗议。
　　 当然，它也不必回答。
　　 马小果问完之后，立刻除下自己的书包，将书本全部抱出来，再将小猫咪一把塞进去，留下一个口供小家伙呼吸，就一手抱书，一手撑伞的离开了。难看的土黄色的小盒子还在原地，里面积了一半的水。
　　 马小果喝口水，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眼前明显被养胖养壮了的小家伙开口道：“难道，猫的祖宗是狗？”
　　 显然，马小果的思维又跳到了昨晚的梦境上了。
　　 03.
　　 今天的学校格外安静，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白色的窗帘被掀得很高，黄色课桌上的书本被风吹开，久久合不上。
　　 整个教室的课桌摆放得整整齐齐，像是没有人来过。马小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东张西望很长时间，才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休息。
　　 今天不是上课日，别说教室没人，整个学校都没有人。
　　 马小果偏过头，手臂交叠，脑袋枕着手臂。窗外的树木繁密，枝条伸到了窗口。茂密的绿叶之间，突然伸出一个小脑袋，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往教室里望了望，自觉安全，才又蹦蹦跳跳地现出身来。
　　 它看了看桌上的马小果，将脑袋插进右边翅膀，没过一会儿又抬起小脑袋，蹦蹦跳跳转身，啄了啄叶子，再次看向马小果。就这样几次三番，小鸟自娱自乐之后，总会将视线落在桌上的马小果身上。至少马小果是这样认为的。
　　 它在看我？马小果这样想，她觉得这个教室能吸引小鸟的视线的，只有她自己了。
　　 可正当她想起身跟小家伙打个招呼的时候，小家伙伸展出双翅，飞走了。马小果就抬着右臂，偏着头，呆住了。
　　 原来它不是在看我。马小果如是想，起身，拿起书包和伞，出了教室。
　　 马小果的书包是黄色的，上面有着模糊怪异的图案。马小果之所以买这个书包，并不是因为书包有多好看，而是因为图案她看不懂。因为看不懂，所以觉得很神奇。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马小果撑起了小红伞，虽然天上没下雨。她就这样撑着红伞往回走。一路上安安静静，但这并没有影响到马小果的心情。她仍是哼着小曲，专注地走着。
　　 一路上经过了很多熟悉的地方。路过书店，书店没开门，马小果在心里感叹“书店的小老头是个很好的人”；路过面包房，面包房没开门，马小果低声嘟囔“可能是老板娘要生小宝宝了”；路过乐城百货，乐城百货没开门，马小果摇了摇头“原来大商场也是要休假的”；然后路过天桥，路过商业街，路过菜市场……马小果路过了很多地方，很多从前必经的热闹地方，可是，今天都没有人。
　　 马小果撑起伞，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是灰白色，无论天晴下雨，一直是这样的颜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马小果仔细地想了想，或许是七个月前吧。
　　 七个月前，整个城市忽然变得安静了，虽然人们都在，可是平日里居然没什么多余的声音。从那天起，这个城市的人口似乎就一直在减少，连上课的同学都在一直减少。马小果手里的这把小红伞，是同桌借给她的，她本打算第二天就还回去，可是，第二天以致更后面的很多时间里，同桌再也没有出现。
　　 马小果每一天都有好心情，人口的减少与消失并未给她造成什么影响。她仍是吃吃喝喝，上学放学。令她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上学之后没有作业。马小果喜欢上学，却不喜欢做作业，所以她很开心。
　　 下了天桥，右转过街，马小果看到了梦里的那个十字路口。仍然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周围的建筑是暗黄色的高楼。马小果看着一条小巷，然后走了进去。
　　 此时还有阳光，穿进小巷可以在暗黄色的墙面上看到前方建筑投下的阴影。马小果安静地走着，不再哼歌。
　　 马小果四处张望，身后有大片绿色的植物，头顶有未打开的路灯，而前方是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巷道。
　　 突然响起一声猫叫，马小果停下脚步，低头一看，一只黑色的小猫在她脚边。
　　 小猫嘴里咬着一个黄色的信封，看颜色与纸张，信封是有些年头了。
　　 马小果偏了偏头，仔细想了想，说：“你是在提醒我该回家了吗？那小家伙在家应该是饿了。”
　　 说完，马小果转身，向外走去。小黑猫看着马小果的背影，“喵呜喵呜”的叫了几声，咬着信封，跃上了墙头。
　　 04.
　　 马小果百无聊赖地翻着课本，语文老师的声音越发小了，很多时候马小果一个走神，就跟不上语文老师的节奏。她索性不再听课，课本没翻几下就到了底。
　　 马小果合上课本，看着语文老师越发模糊的模样叹了口气。
　　 她突然觉得心情烦躁。就像她今早去买煎饼的时候，发现光顾了十几年的煎饼店也关了门时的心情一样。
　　 那个时候马小果还在想，或许煎饼老板去看望他的老丈人了，毕竟十几年来，煎饼铺都没有关过门。马小果还清晰得记得，老板娘总是在老板的身旁抱怨：“就知道忙你的小店，你说说都有多少年没回去看我爸妈了？”
　　 “呵呵，这不是生意忙嘛。闲下来，一闲下来，立马就去。”老板声音憨厚，话里的坚定是那么让人愿意相信。
　　 可是，一直没闲下来。
　　 马小果站在紧闭的店门前，欣慰地说：“现在，终于闲下来了呢。”
　　 她点点头，一脸的认真。然后转身，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其实煎饼店一点儿也不顺道，它在马小果所在学校的相反方向。可是，十多年来，马小果总是愿意绕远路到这里来买早饭，并且天天如此。十多年的老主顾，就算天天客流如织，老板和老板娘倒也将马小果这张脸给印进了脑子里。有时候还会关心几句，但马小果总是木讷地点点头，并不说话。当问到马小果小小年纪，怎么不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马小果索性连头也不点了。
　　 多多少少，会有些不适应呢。马小果这样想着，脑袋偏到一边，又看到了之前出现在窗外的小鸟。
　　 之所以确定是同一只小鸟，是因为鸟儿暗黄色尖喙的左侧，有一块红色的斑，当它偏头看向教室的时候，马小果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它又在看我吗？马小果觉得有那么一刻，自己的视线是和小鸟撞在了一起的。
　　 “马小果，你的作业写了吗？”语文老师突然放大的声音打断了马小果发散的思想，她抬起头，看着语文老师近在咫尺却依然模糊的面容，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没有作业，马小果一直记得。
　　 语文老师叹口气，将其他同学的作业本放在马小果的桌上，翻开，然后将作业本顶端的几个大字指给马小果看。
　　 作业本上方清楚地写着——关于植物人治愈几率与方式方法的调查。
　　 马小果再次抬起头，茫然地摇摇头。她不记得，或者是忘记了。
　　 语文老师摇摇头，声音再次变小：“记得补上，明天交给我。”
　　 可马小果知道，就算她补上了，语文老师也不可能再来收了。容貌的模糊，声音清晰度的削弱，都只有一种结果——消失。
　　 马小果突然觉得悲伤了。她抬起头看向四周，教室里已经空缺的那一半的学生，没有让马小果有一点儿感触，可是当意识到语文老师也将会离开，她却有些伤感了。
　　 马小果的成绩一直不好，很多老师常常会忽略她的存在。主要的原因，是马小果的反应慢，很难跟上老师们的节奏。只有语文老师对她的关注要多一些。所谓的“多一些”，其实也就是叫马小果起来回答了三次问题，并且夸过马小果一次。
　　 马小果将语文老师夸她的那句话工整地记在了语文书的最后一页，每天都会翻阅一次。那句话是这样说的：其实马小果的脑子很灵活，想法也较其他同学新颖。
　　 这句倒也不假。
　　 马小果最爱的是作文课。每次要求写作文，她总是第一个完成。她的脑子里总有写不完的新奇的东西。有积极性是好的，想法新颖也是好的，但是，马小果所上交的作文里，十次有九次是不对题的。
　　 但尽管如此，语文老师仍是夸奖过马小果一次，这让马小果很是开心。
　　 所以，所有的老师里，语文老师是马小果最喜欢的一位，没有之一。
　　 因此，马小果一想到明天或许就见不到这位老师的时候，她有一点儿伤感。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马小果还在座位上发呆。她单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绿叶间忽隐忽现的那只小鸟。
　　 她多想对小鸟说：“嘿，小家伙，你知道人越来越少了吗？”
　　 然后她又摇摇头，或许想说的应该是：“嘿，小家伙，人们会全部消失吗？”
　　 可她再次摇摇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教室叹了口气。然后她背上有着看不懂的图案的暗黄色书包，拿起桌边的小红伞，离开了教室。
　　 回家的路上，马小果难得的没有撑伞，她依次路过那些渐渐被意识所接受的紧闭的店门，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片刻停留。
　　 在经过梦里的十字路口时，马小果自然地将视线移到了它旁边的小巷。
　　 小巷入口的左侧墙面上，仍是爬满了生机盎然的绿色藤蔓，而在右侧墙面挂着的老式路灯灯座上，蹲着那只咬着暗黄色信封的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