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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和我的女友虻的故事

作品名称:我和我的女友虻的故事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4-05-21 15:39:31      字数:31802

  1
  首先,你看到一个行踪急促的白色身影,挟着风,大踏步地拐过那个墙角,向你奔来;接着是一汩羼杂着汗味儿的玫瑰香味。你吃了一惊,险些脱手掉下窗台。
  “你怎么这么傻?!”她发出焦虑的声音,靠近你。
  风轻微地掠过你的身体。你的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你的一只手把着窗框,身子扭转着,半个臀部都悬空了。你依稀听到楼底下有人在大叫。这声叫嚷使她骤然停下了,站立在那里。
  “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你别做傻事……”她的声音渐次减弱,近视的你感到她的眼睛晶莹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你鼻音沉重着,嗫嚅道。
  你绞尽脑汁,试图回忆起什么;可你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在什么地方遇到过她,又和她怎么相识的?想到这里,你的嗅觉里就涌出烧烤的味道,涌出夏日阳光温馨地洒在身上的感觉,涌出咖啡和玫瑰的味道。于是,你眯缝起眼睛,努力瞧向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记忆的蛛丝马迹。但你的近视程度太高,她对于你来说,依旧是个朦胧。
  “来,你下来,无论什么事儿都好商量……”说着,她的头部歪了歪,扫了眼窗台下面,不由自主退了步。
  你的另一只手颤抖着,在窗台外侧摸索了阵,终于触到折断了一条腿的眼镜,努力把它举到你眼睛的位置。顿时,一张表情吃惊的面靥映入你的视线,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形成一个O字型。你顺着她的视线瞧去,一件红色裙子扔在地上……不,确切地说,裙子里鼓鼓囊囊的,这让你也不禁害怕了。
  “虻……”你不知不觉地倾吐出这个字,脑子里幻出虻的面靥;只是你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整张脸都隐藏在蔚蓝色丝巾底下,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你抽动下鼻子,那股挟杂着腐烂的潮湿味道涌入你的嗅觉;这样的味道使你联想到一潭死水下面腐烂水草的味道。很长一阵儿,这座城市的自来水管道里放出的水就是那种味道。
  她的唇颤抖着,两行眼泪流淌过面颊。你垂下手臂,手自然而然地触到冰凉的窗台,面前又是一团混沌。接着,又是一连串杂沓的脚步,许多人涌了进来。
  刹那,你惊骇了。你不知道自己坐在窗台边缘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他们偏偏要涌进来,干扰你的生活。唉,这些人总是这样,粗暴无礼地闯进你的生活,自以为是,偏偏要把他们的价值塞进你的脑子里去;假如你拒绝,他们就会认为你是个异类,不尊重他们,进而排斥你,歧视你。你再次举起手,将那个折了腿的眼镜放在眼睛前面。朦胧的镜片后面,那些人个个漠然着表情,注视向你,就像观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一样;只有她,白衣女子关切地盯向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泪眼涟涟。你叹息声,手无力地耷拉下去。就在镜片挪开的刹那,你注意到‘L’型客厅的那个较长一端的场景,破碎的玻璃茶几,凌乱的玻璃碎片,几个白色塑料小药瓶,倒在地上的实木衣架,搭在衣架上的红色裙子,以及稍远处的那把锯齿状餐刀。脑子里映出餐刀,映出吗氯贝胺和西咪替丁这两个名词。你的神情恍惚了,梦幻般再次抬起那个折了一条腿的眼镜,试图看清楚些……
  不过,不等你反应过来,你就感觉到一个白色影子扑了过来。因为这样一个力量的突然冲击,你险些脱手,摔下窗台;你的半边屁股,以及一条腿都悬在窗外,整个身体的重心都向窗外倾斜过去,由此引起那些人的一片惊号。她的面孔和你仅仅距离不足二十厘米,尽管你近视也能够看得出她焦急的神情,满是泪水的眼睛,她大喝了声:
  “我不会让你死!”
  她的姿势使你感动——她仰着脸,盯向你,仰视你,焦急的神情里透出憔悴,以至于现出隐约的黑眼圈;与此同时,一汩淡淡的玫瑰香气冲向你的鼻息;正是这种玫瑰香气使你恍惚起来,丧失了反抗能力。
  “你们还不赶紧过来帮忙!”她流着泪,回过头,向那些人大嚷道。
  于是,那些人,纷纷涌了过来,有的抓住你的胳膊,有的抱住她,还有的就站立在窗边,似乎有力使不上。你在这些人的带动下,拉拽下,被拖进室内。接着,你朦朦胧胧看到黑色调的警服,以及银灿灿的警徽。你浑身虚弱地倒在窗台底下,大口喘息着,耷拉下脑袋。她依旧死死抓着你的胳膊,止不住地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呀?”她摇晃着你的胳膊,把你抓疼了:“你怎么这么傻,虻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宁愿去死,也不愿面对我?!”说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声更大了:“为什么呀,为什么?!”
  “打120……”银灿灿的警徽冷静道;他歪下头,向那个不断散发着电磁波的对讲机轻声嘀咕了句什么;他抬起手的刹那,你偶然瞥见他腕上的表,指针恰恰指向八时三十分的位置。
  她却没听到,手抓得你更紧,似乎只要稍稍一松手,你就会逃走一样。你麻木地瞟向她,皱起眉头。她的后面是红色冰箱,以及那群表情漠然的人们。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在意你,更不知道她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在你残存的记忆里,她只是一个遥远的模糊,你根本就无法勾勒出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不过,显然她和你的关系不一般,不啻于你和虻之间的关系。你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你自然而然嗅到一股馊臭味儿,你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经很脏了,脏得不用戴近视镜就能够知道。你的一只手捏着折了腿的眼镜,另一只手无意间触到膝盖,那里裂出一条缝,三角状的口子。你触电般避开那道口子,手杵到额头。
  那些人,只是一个背景,一个点缀着她,提示着她固执存在的背景。你抬起头,迷惘地望向她,就像望向一团虚空。
  
  2
  
  “我忘了……”你挠下头,尴尬道;你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洒进客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以及浓重的潮湿味道与呛鼻的腐臭味儿。因为是东窗,阳光大概只能在这个狭窄的时间段洒进室内,而且还是很少的阳光。阳光刺着你的眼,使你只能斜歪着身体,挠过头的手遮挡在眼睛上面;这样的姿势使你很不舒服。你眯缝着眼睛,看着她坐在你对面。她的右手优雅地划了个弧,往玻璃茶几上的塑料烟灰缸里掸了下烟灰;那绺青烟从燃烧的烟头处袅袅升起,就像写意画中的一条青蛇,或者一湾溪流。
  “西比尔,我们都是西比尔……”她的神情颓唐,吐了口烟圈。
  你没有回答她,因为你压根不知道谁是西比尔,西比尔代表着什么。那册《读者》就摆放在玻璃茶几下面的隔层上,露出一张白纸的一角,你隐约意识到那里面藏着什么,所以才会一个劲儿地盯向它。而那只苍蝇嗡嗡着,不断盘旋在你和她的头顶上。你倒不厌恶那只苍蝇,它毕竟使这客厅里增添了些许的生气。
  因为刺眼的阳光,烟雾缭绕中的她在你眼睛里充满了荣耀,就像画幅里的圣子,或者闪着金光的菩萨,她在光亮里瞅着你,你却逆着光,不得不眯缝着眼睛。你挪动下身子。你的半边臀部开始发麻;这大概是你坐得太久的缘故。你甚至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不过,显然你早就坐在这里了,否则屁股不会发麻。你扫了眼玻璃茶几,那上面摆放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茶壶、茶盘、茶托、茶池、茶洗、茶针、茶勺、随手泡、塑料手电筒,还有几瓶白色塑料小药瓶,百忧解,喹硫平,一本大学俄语第1册,一部金色外壳旋转屏的摩托罗拉手机;你的视线落到手机上,看到上面闪烁的时间,八时三十分,隐约地直觉到它不菲的价格,并且由此联想到子衿的形象。
  “最近,又做什么梦了?”她挥下手,不知是试图驱散缭绕的烟雾,还是试图驱逐嗡嗡直响的苍蝇,她向前俯下身子,问你。
  “做了……”你立刻回答道。
  她的这句话,砉地激发起你的幻觉。你微皱下眉头,似乎又坠入那个奇怪的梦境。你站在大楼楼顶上,遥望着远处太阳。太阳也是白蒙蒙的,分辨不清。洪水四处漫来,将你包裹在这个孤零零的小岛上,包裹在孤独里。潜意识里,你知道这世上似乎已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一个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洪水漫过楼顶,浸袭向你的脚部。你的鞋面也已经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气,潮湿得连每一口呼吸都满是霉味儿。你又挠了下头,眯缝着眼睛,竭力想要看清她的表情。但直到这时,你才发觉即便不存在阳光的问题,你也无法看清她的脸,充其量你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细长的蒙古人般的眼睛。
  她戴着那块蔚蓝色的丝巾,雾一样飘着,遮挡你的视线。土家人的蜡染技术,飞翔的鸟儿,还有热带或者亚热带的树木。歪着脑袋,你莫名联想到许多;甚至你联想到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女子,以及一个身体高大的少年;那个少年搀扶着中年女子,沿街向立交桥方向走去。哦,你看到这一幕,另一幕又似乎叠映了过来,幽暗的门洞,她的一只脚刚踏到人行道上,体态臃肿的中年女子就咆哮着冲向她,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撕扯着,咒骂着。你的手抖动着,抻向玻璃茶几上的茶杯。里面的茶显然早就凉了,而且茶杯里只剩下半盅茶。你端起来,抬头扫了眼她,又放下。
  如今,种种思绪从你的幻觉里拽出,嗅觉里还弥漫着潮湿与腐臭的味道。你的腰部向椅子背靠去,两只手交叉起来,不自然地搭在腹部,眼睛却滑过刺目阳光里的虻,瞟向玻璃窗。距离玻璃窗几步之遥的红色冰箱的侧壁上粘着那个黄色长颈鹿造型的瓶启子,上面隐约露出几张A4或者B5纸。这些纸是做什么?你迷惑了。在你的印象里,它们是如此地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你挠了下头,发觉自己已经失忆了;或者说,残存在你脑细胞里的记忆是具有欺骗性与伪装性的。
  “讲讲,怎么回事?”她向前欠下身子,掐灭香烟,背部向后靠了靠,重新翘起的二郎腿,眯缝着眼睛,不急不缓地问道。
  “没……”你嗫嚅着,喉咙上下翻动,咽了口唾沫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贪婪地流淌过她的胸部:“没什么……”
  恍恍惚惚,你迷惑了,不知道她究竟要问什么,你的梦,还是别的。那只苍蝇在你和虻的头顶上盘旋了几个圈,就划着一个漂亮的弧撞向玻璃窗。你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那只苍蝇嗡嗡着,带着一股韧劲接连不断地撞击着玻璃窗;这大概是客厅里唯一的声响;当然,那台红色冰箱发出的噪音除外。
  “子衿是怎么和你说的?”她叹息一声,双手放在右腿的膝盖上。她的两腿交叠在一起,右腿压在左腿上。
  砉地,你的脑子里浮出一株茶树,茶树的根部,土壤里一条蚯蚓胆怯地探出头,又赶紧隐没于土壤里。子衿围绕着茶树挥动一把园丁用的剪刀,被修剪的枝叶落了一地,使得你眼前一片狼藉。子衿似乎已经漠视了你的存在,或者根本就没当你存在过,他的眼睛一直粘在茶树上面。时间被他的专注粘滞了,形成凝固的粘液。你在这粘液里挣扎,也在这粘液里疑心着。莫名的幻觉里,你感觉他在藐视你,感觉他不断地在窥视你,窥视你的一举一动;甚至你感觉他并不是在修剪茶树,而是在威胁你,剪刀的每一次开合都是在绞向你,绞向你的脖颈,使你的呼吸窒息。不过,还好,随着时间缓慢推移,他终于放下剪刀,顺手拿过那个红色塑料喷壶,为它浇灌。
  “他……”你苦笑了下,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不能传声筒般将子衿的话转告给虻,也不想编造谎言。
  她却不等你说下去,叹息了声,说道:“我知道他会怎么说;你不用理他,他就是那样的人,婆婆妈妈的,就像全天下只有他才对;”她的语气里挟着辩解,又似乎要灌输给你信心一样:“我的事情,用不着他替我做主,用不着……而且你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他就是嫉妒;唉,我都这样了,他还是不肯放手……”接着,她的身子,她的上半身忽然向前一弓,探向你:“那他没问你,你和依兰怎么样了?”
  你的手猛地一抖,眼前幻起一辆黑色大奇瑞,它一个急刹车,停靠在半岛咖啡店的楼下,那个白衣女子从敞开的车门钻出来。你的视线落在她的左手上,一枚小巧的蝴蝶状的金戒指映入你的眼际。那么,你又是在哪里观察到她、窥视到她的?——当然,你就坐在对面那辆红色POLO里,只是你忘记了和谁坐在里面;不过,你可以想象,你大概和子衿以及虻坐在一起,而且就在白衣女子匆匆走进那个狭窄的台阶不久,你也循着那个狭窄的台阶走上去。
  “没……没问……”你扶了下眼镜,吱唔道。
  这倒是你的真话,你没有欺骗她。她撩开了蔚蓝色丝巾,你看到一张丑陋的面靥,连成一片的暗红色瘢痕,霉烂的加拉丽娜,裸露着左侧乳房的加拉丽娜,生了灰绿色菌毛的烂苹果;随即,那汩霉臭味儿浓重地刺入你的嗅觉。虻咧嘴笑了笑;她开绽的笑靥令你吃惊,更令你感到恐惧。你半张起嘴巴,望向她,就像望向一个从未见过的外星人。
  她的眼睛盯向你,死死盯向你,就像那个隐藏起来的窥视的眼睛;但是,同时你知道她绝对不是那个窥视者。顷刻,你感觉到阳光打在你的脸上,使你不得不眯缝起眼睛;这样一来,你就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也许她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儿,才肯掀开蔚蓝色丝巾。时间重又进化为粘稠状的物质,胶着你的意识和思维,也使你感觉到丝缕的寒冷。你的唇抖动着,眼球生疼生疼的,似乎整个眼部神经给粘稠状的时间搅拌成为顽固与麻木的木质。
  “唉,如果你选择依兰,”避开你的目光,叹息一声,她的语音顿了顿,和时间一样粘稠起来:“我不会埋怨你,真的不会……”她的声音渐次减弱,最后一个音符挟着无奈与凄凉消融在静谧的空气里,给那个窥视的目光无情吞噬。她身子向后靠了靠,缩进椅子深处,就像一只受伤的鸟儿,蜷缩着翅膀。
  依兰……这个名字溪水般流过你的意识,没有节奏地拨弄着你密集的神经元细胞。你的眼皮,以及神经与思维也都随之粘稠起来;因为这样的粘稠,你的脑子陷入一团空白,形成难以涉足的沼泽,异常沉重起来。你盯向玻璃茶几面,看着那堆茶具,视线迷离;对面庞大的水泥楼体不期地映入你的眼际。
  
  3
  
  金海湾。巨大的霓虹招牌就竖立在街对面的楼体上,令人仰视的台阶尽头是镶嵌着金属圆柱的茶色玻璃门。你和她跳下1线公交车,径直走到行政审批中心大楼前,回过头,无意间扫了眼,就拽住她的手,穿过拥挤的停车位,走向旋转门。
  “你想好了吗?”忽然,她停下脚步,盯着你的眼睛问道。
  你怔下神,立刻笑着回答道:“想好了……”
  不过,你的脑子里却浮现出子衿居高凌下,藐视过来的神情。这样一来,你又拿不定主意了。你回忆起前一天向公司老总请假的情形;他诧异地盯着你,就像盯着什么天外来物,不可思议的目光刺向你,试图要戳穿你的小把戏一样;尤其他听到你要和她去民政局办理结婚证,他忽然笑了;你从他的笑靥里嗅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蔑视与嘲弄的双重味道。你扶了下眼镜,笑了笑,鼻孔里叹出一股气,摇了摇头。为什么你说结婚没有人相信,包括她——你的未婚妻?
  你确信,自己没生长一张不成熟的脸;同样你的额头上也没刻着小白脸的字样。那个保安倒背着手站在台阶上面,人们从他身后的玻璃旋转门进进出出。他在观察什么,或者他压根儿就不是在观察什么,只不过是因为无聊?——你拉着她的手,或者是她拉着你的手掠过他身边,你顺着他的目光再一次瞟了眼对面墙体上金海湾那三个大字,就被旋转的玻璃门无声无息地吞没。
  “民政局在几楼?”她突然收住脚步,一扭头,面对那个服务台,向坐在后面的工作人员询问道。
  “五楼……”那个穿着制服(西装)的人漠然地回答。
  你张了眼旋转玻璃门对面的那些行政与事业单位办事窗口,那里面的人似乎都在忙碌,尤其你视线所及的中国银行,排号机静止在那两排蛋白蓝固定塑料椅子前面,大堂女经理双手交叉在胸前,慢慢踱着步子,你从她脸上窥视出无聊这两个字。
  两扇电梯金属门朦胧着你和她的影子,旁边嵌入进大理石里的红色数字在不停地变动。你和她手牵着手,等待着,相视一笑;旁边那位体态庞大的中年男人也在等待,他穿着藕荷色T恤,捏着车钥匙的手握着一卷纸;其实那卷纸并不多,大概只有三五张,A4纸,卷在一起就显得特别厚。你抽动下鼻孔,闻到一股汗酸味儿。
  叮咚。悦耳的声响过后,左侧的电梯门悄然开启,你和她侧过身子的瞬间瞥见中年男子正张着色迷迷的眼睛瞧向她;他发觉你的眼神,立刻扭过头,避开。电梯里面涌出三五个人,他们鱼一样涌出,在这不停封闭与开合的厢体门口又分流向不同方向。
  你和她走进封闭之中;当然,还有那位中年男子。她顺手按过数字键‘5’,就默默地退后,靠在你身边;中年男子则按了‘3’。哦,这样一来,他就不是邦德,不是一个随时窥视的坏人。你扫了眼她;她却镇静地直视着电梯的金属门,只是眼睛眨了下,似乎在验证她的存在。
  “我一坐电梯就晕……”你的视线刚挪开,她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哦……”你应了声,目光又不知不觉落到那件藕荷色T恤上。你想不到这样一件年轻时尚的衣服怎么会套在他身上;于是,你想到滑稽这个词。
  下意识地抬起头,你注意到一个隐藏起来的摄像头闪着红色的眼睛在窥视着,你立刻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她松开你的手,肩膀倚向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电梯壁。
  “有油……”你伸过手,拽了她下:“他们擦电梯,都用油……”
  中年男子回头瞟了你眼;你从他的眼睛里觉察到一丝的嘲弄,胸膛里迅即泛起厌恶,就像坐在美食前面冷丁儿看到一只苍蝇盘旋着,落到你渴望的吃到嘴里的食物上。嗯,不过还好,电梯戛然而止,他逃离出这个封闭的小空间。你和她相视一笑,似乎你们有什么淘气的共谋。
  “坐电梯都晕,那你怎么坐的飞机?”你疑问的口吻里夹杂着责怪,因为你砉地回忆起她消失的那段日子;等你再见到她时,她对你说,和子衿一起去了北京,而乘坐的交通工具就是飞机。
  “这和飞机怎么能一样?”她轻声地反驳你,声音里竖立起警戒与刺猬般的刺儿。
  你沉默下去,眨了眨眼;你感觉到了冷,她的话刺痛了你。一股火不安地骚动,在你的胸膛里跃跃欲试,想要冲破你的喉咙,喷涌出来。你叹口气,开始后悔到这里来。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处于犹豫之中。子衿盛气凌人的姿态浮出你的思绪,他似乎就躲藏在那个摄像头后面观察着你。
  你不过是个玩偶,和她没什么两样。刹那你又回忆起和她的第一次相识。红绿灯忽然转为红灯,鱼一般行驶的车辆不约而同地踩住刹车;四车道的一侧,她坐在那辆大奇瑞里,脑袋从摇开的车窗探出来,挥动着左手,招呼着子衿。
  “想什么呢?”她拽了下你的手,声音轻柔起来:“到了……”
  是的,到了,红色数字显示为‘5’,电梯门也悄然开启。她率先走出电梯间,你紧随其后。这是个相对安静的楼层,几间办公室都很空旷,大多数办公室里都只摆着一张或者两张办公桌,其余空间用沙发和实木衣架点缀着。你胆怯而犹豫地扫向办公室门外的门牌,寻找着婚姻登记处。
  她却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拐过墙角,径直穿过右侧的走廊,向第二扇门走去。刚到门口你就看到里面拥满了人——这间办公室比其他办公室要忙碌得多,靠窗两张办公桌前分别坐着两位中年女子,她俩都在面对着电脑屏幕填着表格,一边填表格,一边分别和桌边的男女谈着话;你回下头,她站在你身后,冲你微微一笑;直到这时,你才看到这间办公室的角落里,摆放着一部给支架支撑起来的相机;相机的镜头正对着的墙面上悬挂着块蓝布。
  那是拍摄结婚证上的相片的相机,昨天夜里你就听她谈起过,只是当时你并不相信;现在亲眼看见了,也就相信了。你转过头,瞥见两张摊在办公桌上的证件,上面贴着两个人亲昵的结婚照,那个女子歪头,靠向另一个男子。你瞟了下站在你前面的这对新婚夫妻,忽然感到一丝的滑稽。
  怎么能不滑稽?!——而且你才不相信相片上的夫妻就是你眼前的这一对;蹩脚的摄影术将两个人拍的鬼一样,头发凌乱着,形容枯槁,就像一对来自非洲埃塞俄比亚的难民;但事实上,这对夫妻容光焕发,满脸洋溢着幸福与喜悦。
  刹那,你回忆起昨晚儿的梦境;梦境里的情形和现在何等相似,也是和她一起走进间办公室,站在长长的队伍的尾部,进行漫长的等待。经济化的社会,很少遇到排队的情形了,而且大多数地方都有排号机,只要按一下手触屏键盘就可以坐在一边,安静地等待。但在那里,你和她排在队尾;前面的人几乎是停滞的,那位工作人员的工作效率超级慢,慢得就像患了老年痴呆症,而且对你的询问似乎没听到。于是,你只能站在桌子边,等待着,想象着。
  你站立在那里想象着,正揣测着是哪位摄影师具有这样大的法力,使得正常人面目全非,正对门口的那位工作人员站起身,向那台相机走去。你的头部,眼睛随着她转动。她走到相机前,喊了声:
  “下一位……”
  你立刻惊骇起来,视线挪向她的面部。也直到那时,你才从她眼神里窥探出一丝胆怯;那种胆怯犹如一汩不易觉察的溪流,起初还是涓涓细流,可当她看到那对小夫妻时,不禁向后退了步,面靥上的笑明显成为一个勉强。刹那,你不安起来,偷偷观察着这间办公室里其他人的表情,试图要夺门而逃。
  
  4
  
  “不!”雨淋湿了你的头发;你甩下胳膊,大踏步地和她拉开几步的距离,头也不回地坚定地拒绝道。
  她沉默地跟在你身后。细雨淅沥,发出嘈杂而又有节奏的噪音;雨水密集地打在水泥街面上,形成无数涟漪,也阻隔了你延伸向远处的视线;而偶尔疾驰经过的小车溅起水珠,溅到她的衣服上。但她似乎丝毫不顾忌,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继续沉默地跟在你身后。
  “我讨厌这样的日子了,”你情绪激动地嚷道:“要是把你换成我,你会怎样?!——偷偷摸摸的,我简直就是小三儿的小三儿!!”
  那个举着冰激凌雨伞的洛丽小女生好奇而胆怯地向你这边张来,迎到你恶狠狠的目光,又迅速避开,同时加快了脚步。你讨厌别人窥视你,尤其讨厌别人偷听你和她的谈话。你回下头,雨水同样淋湿了她的头发。刹那,你忽然怜悯起她,怜悯起一直跟在你身后的这个小女子。是的,她就是一个小女子,一个脆弱的需要依附别的拥有强大实力的男人;而你,却是同样的脆弱。想到这里,刚刚涌进你胸膛里的怜悯又砉地消逝。
  “那你的找别人去吧,我可不想再搅和进你们的是非里!”你恶意地一笑,狠狠地说道:“我又不是鸭子,解决不了你的性饥渴!”
  刹那,你联想到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我又不是人民币,不可能讨所有的人喜欢。可假如你是人民币,还用得着讨别人喜欢吗——刹那,你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来自沙特的石油巨子,穿着白色的阿拉伯长袍,坐在豪华版的凯迪拉克里,叨着哈瓦那雪茄,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众生们,胸膛里涌出,不屑与自豪;而刚才那个小洛丽,脱掉校服,也脱掉旱冰鞋和那个金属制的防护帽,换上套卡哇伊般的短裙,开心地偎依在你身边……
  那时,你不会和小洛丽私奔的,只会和她一次又一次地幽会。你想象着,依据那些毛片上的姿势想象着和她做爱,蹂躏着她,同时你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朵边絮叨着‘尤物’这个浸染着猥亵的词汇。
  “可你不爱我了吗?”她紧紧跟在你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爱!”你瞥了她眼,斩钉截铁地甩出句,为她打断你的幻想而恼火。
  “我才不信呢……”她脱口而出。
  她的这句话,更使你恼怒。爱或者不爱,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凭什么由她或者那个根本不相干的子衿来说三道四?!
  你加快了脚步,试图要甩掉她。你回忆起刚才大声嚷出的话,回味着‘小三儿的小三儿’这句,耻辱感就不禁油然而生,子衿的面靥浮出你的脑际,幽灵般朝你微笑;你不禁打个寒噤,敏锐地察觉到他微笑的外壳下面隐藏着鄙视与不屑。而且,你忽然想到,你这样匆匆地逃去,其实也在害怕另一桩事实,被窥视的事实。你早就察觉到有人在偷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但你一直都不知道那个窥视者究竟是谁。
  雨中的街道空荡荡的,除了偶尔经过的小车,以及那辆在花园路南端广告牌转弯掉头的公交车,整条街上就只有你和她,以及那个小洛丽。
  “哎,你慢点儿,我要跟不上了!”她在你身后轻声嚷道。
  你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丝乞求,这让你的胸膛涌出丝缕的怜悯。但你怜悯了她,谁又来怜悯你?——想到这里,你硬起心肠,不再犹豫,重新加快脚步。很快你就和小洛丽平行了。她显然害怕了,认为你是坏人,虽然你的额头上并没刻着坏人这俩字。小洛丽流露出紧张与不安的神情,眼睛虽然刻意地避开你,却在用余光瞟着你,监视着你,生怕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留意到小洛丽这样有表情,你心里一凛,不知不觉慢下脚步,任由小洛丽撑着雨伞,快速甩开你。
  “我就知道你会等我的!”她趁机赶上你,挽住你的胳膊,歪着头瞧向你,撒娇道。
  你瞥了她眼,强挤出笑,无语了,只好任由她挽着你的胳膊,在细雨中慢行。也就在这时,你忽然注意到那辆黑色奥迪停在街角,驾驶位前隐约有个人影晃了下。你不禁打了个喷嚏,眼睛睁大起来。但刹那之末,你却发现那不过是辆空车,里面没有人;而且这条街的两侧停靠了不少小车。这座城市罕有停车场,顶多在繁华地段辟开若干的停车位罢了。至于这条街两侧,压根儿就不存在停车位,所以无处可停的小车只好占领人行道,或者干脆就停在街边。不过,还好,这条街同样罕有交警,属于被遗忘的角落,所以也就不存在被贴条罚款的现象。
  “唉……”静静地在雨中走了一段路,临到拐弯时,她忽然轻声地自言自语道:“你放心,我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儿,而且我会把我的第一胎留给你……”
  听到这话,你的唇角咧开一丝轻蔑的笑。第一胎?——你觉得可笑,觉得愤怒。砉地,你回忆起上一个冬季,一个晴朗的日子,你陪伴着她走进山城路的妇幼保健医院。一路上,她都低着头,挎着粉红色坤包,跟在你后面,就像今天,就像刚才一样。推开那扇门,拐过水泥地面的走廊,鼻腔里充满消毒水的味道,你回过头,看到她低垂着眼睑,头部扬起,急急地超越过你,径直走进其中一间办公室;办公桌前,一位白大褂的女医生正看诊,一边在外方单上填着什么,一边向位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询问着月经的日期;看到你和她走进来,她们不约而同扫了你眼,似乎在责备你不该进去。
  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所以会莞尔一笑,不再言语;但她的手死死抓住你的胳膊,脚步加快着频率。
  “轻点儿……”你动了下胳膊,她的手却抓得更紧了。
  “我怕你又生气,不理我;”她脱口而出;接着,她讨好地解释道:“我真的没别的意思,我只不过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就是不愿你不理我……”
  你没有回答,只是不情愿地哼了声。不可理喻。你的脑子里冒出这个词汇,胸膛里泛起莫名的嫉妒,子衿似乎在这淅沥的细雨中向你俯下面孔,绽露出嘲弄的微笑。你无法忍受他的这张笑脸,真的无法忍受。你握紧拳头,死死咬紧牙齿。忽然,你感到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包括情感,对她的情感。除了一腔情感,你还有什么?在这现实的世界里,只有一腔情感远远不够,只依靠一腔情感更无法生存。
  “要不,我们去沙县小吃吧,我们吃蒸笼包去!”雨中的她快走了步,身子侧过来,仰着脸,两手拢住你的胳膊,巴巴地盯着你。
  “不想去……”无奈中,你的口气不再那么生硬,却依旧矜持着。
  “那你想吃什么?”她的两腿加快着频率,竭力保持住和你的位置,继续低声低气地问道:“要不,到步行街?”停了停,见你没回答,她陪着笑,又赶紧建议道:“要不,买点菜,我回去做给你吃?——你还没吃过我做的菜呢!”
  刹那,你又似乎看到一双窥视的眼睛,他在窥视你。你的唇角微微抽搐下,慌忙抬起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了下她的手背。立刻,你看到她的眼睛一亮,被雨水淋湿的面靥焕发出光彩。
  “那我们现在就去菜店!”她轻柔地望向你,全然不顾耷在额头上那绺头发滴落下的雨滴漫过眼睑。她迅速擦试了下,重又把挽住你的胳膊,似乎生怕一个疏忽,你就会消逝一样。但她这样挽着你的胳膊,你又怎么能消逝?!
  
  5
  
  你没有消逝。你气喘吁吁地闯进那个黑黝黝的洞窟里的刹那,就感觉到没过脚踝的冰凉。洞窟里是个大水坑,有着潺潺水流的大洞窟。你回下头,那些追赶者就在拐角的巨石后面,他们并没看到你跳进洞窟,所以你才会毫不迟疑地跳进去。你的头部将要没入水面以下时,大口喘气了下,屏住口气。水面以下更是彻骨的冰凉。隔着重重的水,你看到水底下的景色,鹅卵石般光滑的岩石,飘动的水草,青的苔,以及偶尔游过的小鱼儿;那些鱼儿只有两三厘米长,通体黝黑,瘦瘦小小,专门在你的脚趾间与手指间钻来钻去,使你痒痒的,难受起来;其中一条鱼甚至试图要钻进你的鼻孔里。你险些打了个喷嚏;但你极力忍住。两个追击者向洞窟里探下脑袋,借着洞外的光亮看了眼冰凉的水潭,抻出手试探了下,又闪电般缩回去。水太凉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于是,这俩追击者交换下眼神,匆匆而去。
  过了多久,你才哗地一声钻出水面。你差不多已经窒息了。你大口而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踉踉跄跄摸索着向洞窟深处。洞窟曲曲折折,洞壁潮湿而光滑,你感觉是在巨人的耳朵眼里行走,巨大的耳蜗曲曲折折,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没有尽头,简直就是个迷宫。你在他的身体里行走,会不会使他难受,使他突然打起喷嚏?突然,你想到这个问题,但你的脚步丝毫也没有停留下来;你对于他,不过是个小虫子,或者连个小虫子都不是,充其量是个微生物。接连拐过几个弯,砉地,你看到远处现出一道光。
  有光就有出路。你又贪婪地大口喘息了几个,拖起酸痛的腿向光亮处奔去。同时,你暗自庆幸那些追击者没有胆量涉过刚才那潭冰凉的水,否则你怎么可能逃脱?哦,追击者……想到这里,你不禁打个寒噤,猛地收住脚步,呆在那里。在你的想象中,那些追击者叵测地相视而笑,躲藏在洞口边,将尖利的匕首高高举起。
  当你讲述到这里,坐在玻璃茶几对面的她笑了起来;很明显,她不认为你只是在讲述一个简单的梦境;她认为你在编造故事,但人活着,就是在不断制造故事,包括那些所有形成文字的东西。而故事就是个谎言,一串不断为第一个谎言而圆谎的连续,直到谎言不能再继续。她笑着,吐口白的烟雾,掸了下烟灰,晃了下套在脚上的红拖鞋,眯缝着细长的蒙古人般的眼睛,咳了声,嘲弄般地疑问:
  “那你逃出去了吗?”
  你当然逃出去了。洞窟外面,满是明媚阳光,绿的草,绿的树,还有枝头上红的黄的紫的果子,扑扇着翅膀的鸟儿,嗡嗡地飞来飞去的苍蝇,呦鸣的虫子。你提心吊胆地在洞窟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走出去。哇,顿时你整个的胸膛都感到开阔起来。你贪婪地呼吸着,贪婪地瞧向周围的景色。你无法想象在阴暗潮湿的洞窟外居然还有着另一番天地,还有着这样一个桃源,一个仙境,你渴望已久的仙境。
  客厅里的空气潮湿,略带股淡淡的霉烂味儿。你一直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在发霉,茶叶,剩菜吗,或者其他?你抬头瞟了眼客厅一角的红色冰箱,给你自己讲述的梦境带动,不安地感觉到墙角后面有双眼睛在窥视着你。可他是谁,又为什么要窥视你,你却不知道。你怯怯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心里想着要站起身,看看到底是谁躲在墙角后面。但她坐在你对面,坐在那里,使得这周围漫起莫名的力量,压迫着你,使你无法站起身,更使你呼吸急迫,就像你依旧逗留在梦境里,逗留在那个冰凉的洞窟里一样。
  你打了个喷嚏;等直起腰,注意到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她掐灭了烟,双手交叉在腹部。她凝望着你,目光空洞,似乎她凝望的并不是你,并不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你,而是一个虚拟,或者其他。你尴尬地笑了笑,可笑容不能长久维持,片刻就消逝了;你的神经无法维持住笑的面具,你也无法维持住对她的爱情。这样联想起来,你就无限沮丧。
  因为沮丧,你自然而然地垂下头,眼睛无意瞥见玻璃茶几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本《大学俄语》,一堆你叫不出名字的茶具杯具,两个白色塑料小药瓶。百忧解,喹硫平,坦度螺酮,你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药名,却不知道它们是什么药,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药名。在你的记忆里,对于这串药名是片空白。
  “常讲讲你自己的梦,对你有益处。”她循循善诱道。
  你的胸膛里一凛,隐约意识到什么危险正在潜伏着。你赶紧向窗外瞟了眼,一只鸟儿叽叽喳喳窜离窗台,消逝于窗口边的墙壁后面。你躲藏在屋子里,就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时时担心着被窥视,被不知哪个方向射过来的箭矢射穿心脏,趋向于死亡。你回味起夜里的梦境,抽动下鼻孔;随之,鼻梁上的眼镜动了动,你的视线朦胧,虻的身子向后倚去。
  水会不会淹没你,使你窒息?渐渐地,另一场梦境重叠进你的思绪。在那场无数次难缠的梦境里,你站在世界的边缘,看着脚底下汹涌的洪水,看着水天连线处黯然的太阳,孤独不禁窜了上来,与汹涌的洪水一起将你淹没。一波又一波的洪水涌来,濡湿你的鞋。不,与其说濡湿了你的鞋,不如说是濡湿了你的脚。你没有鞋。鞋子不知哪里去了,你找不到了。你抬起头,却意外看到紧贴墙壁处的那只红色鱼嘴鞋。你慌忙回下头,试图寻找到她的面孔。然而什么都没有,连你自己的影子都没有。
  “我看不到你的另一只鞋……”你说。
  于是,你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梦境。但无论哪一个梦境,你都不能记住全部;你所能记住的,仅仅是一个局部,一个微不足道的局部。你尴尬地笑了笑,甚至忘记了自己究竟要说什么。是的,你能够肯定的,不过是个极少的部分,巨大大陆分离出去的一小块,巴掌大小的一小块、几千个微小细菌生存在上面的一小块泥土。你重重地叹息声,抻出手,将那小小的紫砂茶盅抓到手里。
  茶早就凉了,沉在壶底的茶叶也已经发黄,泛出枯萎暗绿的容靥。你透过号称八百度,实则一千度的近视镜镜片观察到那叶侧翻着,朝向你的陈旧茶叶的脉络。你歪头想了想,觉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但你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上辈子,一秒钟前,抑或仅仅是你的错觉。你惶惑起来。你回忆起许久以前看过的那篇文章,说是伊朗穆斯林的巫师可以根据咖啡的沉淀物预算出一个人的未来;那么,你会不会从这片茶叶的叶脉看出你的未来?
  “怎么,想不起来的?”虻的声音打断你的沉思,从幽幽深处传递过来。
  你打了个寒噤,‘嗯’了声,视线从茶盅里的茶叶上挪开。虻的一手托着下巴,正注视向你。她的眸子像口黑黝黝的井,死死盯向你。不知为什么,你惧怕她这样瞧着你。接着,你又想到了那个梦,那个走进洞穴的梦。恍恍惚惚,你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没走出来。
  “你真的该好好休息了。”虻长长舒了口气,站起身。她小巧的身子就像一只飞翔的雀鸟儿,轻盈地走到玻璃窗前,哗地一声拉开厚实的窗帘。顿时,八点三十的光泼辣地洒进来,刺激着你的视网膜。你下意识地上半身向后仰去,抬起手,挡在眼睛前面,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6
  
  其实你只来得及看到那辆黑色奥迪掠过你身边——你想当然地认为它将飞驰而去,就像无数次一样。但那只是停留在你脑子里的想当然。遥远地,你看到黄色底韵的中域手机连锁店前的宣传帐篷,看到那里聚集着一群人,以及传入耳膜里的铿锵的乐曲声;你还在幻想要换一款可以上网的手机,那个牵着孩子手的女人脸露惊骇地望向你,她猛地停住脚步,一只手拽住孩子,试图拐向街另一侧。你甚至想要冲向那孩子绽露出笑靥——那群人从戛然而止的车里钻出来,直奔向你,其中一人手里还握着粗壮的浅蓝色捧球棍。你回过头,五十米内只有你,以及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顿时,你头皮发起怵,脑袋陷入一片空白。
  “妈的!”最前面那个戴着粗笨金链子的男人野蛮地歪下头,吐口痰,向你飞起一脚。
  你快速地一闪,对这一切依旧感到莫名其妙。你没有仇人,起码你自忖没有仇人。你努力回想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但他们的面孔一个个都那样的陌生,你丝毫没有印象。于是,你更加惊惧起来。这些人,——你懵了,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健壮无比,而且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殴打着你,没有理由地殴打。你仅凭直觉,抬起胳膊,尽可能减少那些力量的冲击。但他们拳如雨点,脚也如雨点,不加区别、没有选择地招呼在你身上,使你疼痛。
  “你们是不是打错人了?!”你高声叫嚷着,既希望他们能够住手,也希望能有人来帮你,阻止住对你的袭击。但是周围没有人理睬你,反倒是他们更加凶狠起来;于是,你只能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护住头部。你无法不护住头部,那是你极为脆弱的地方;当然,还有更为脆弱的位置,那就是你的胯部,你的生殖器官,只是你暂不需要保护那里,因为它有你和两条腿在保护,那可是两条坚硬的铠甲。既然你无法使这些人停止对你的殴打,那就只好尽量保护你自己。刹那,就在这刹那,不知为什么,你想到了虻,想到她凄惨无助的笑靥。是的,她的笑靥里挟着说不上来的凄惨,令你从骨头里都感觉到了冷。你打了个喷嚏,一个很响亮的喷嚏。也许正是这个喷嚏使那些殴打者中的一个忍不住地笑了。他骂了声,招呼其他人离去。可其中一位,嚷了句什么,突然抬起本已停止动作的脚,向你的大腿踢去。
  “应该废掉你!”那个人低声嚷了句:“让你一辈子当太监……”
  这一脚,大概刻意要催毁你的某件器官,或者至少让它受到巨大的损伤,虽然这个企图并没有成功。你呻吟着,悄悄瞟了眼他们离去的背影,瞟了眼他们关上车门,其中一个人还吐了口痰,轻蔑的模样就像他是了不起的帝王,而你不过是个偷食禁果的奴隶。匆匆经过你身边的路人眼神里全都飘着异样。你的衣服破了,一条袖子被扯烂,脱落了;你擦了下唇,意外看到大拇指肚上的血;于是,你也呸了口,朝那辆载着殴打你的那群人的车呸了口,它正启动,准备离去。你缓缓地起身,用一条胳膊支撑起你的身体,你略嫌滞重的身体。最近一段日子,你的体重在增加,陡然增长了十三斤。十三斤,这是一个令你惧怕的数字;也正是这十三斤体重,使得虻捶着你的胸膛,嗔怪你说,快要成小胖子了。
  你并不胖,170公分,65公斤,你觉得刚刚好。所以,你要反驳,反驳说你不胖,说你刚刚好。是的,一切都刚刚好,包括你的体重,也包括你的生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的情感。隔着上午八点三十分熙熙攘攘的街道,你看到虻戴着那方蔚蓝色丝巾左右张望着。你明白,她在等待你——你和她约好在这里见面,一起到刍县的;昨夜,她离开你,说要见子衿最后一面,然后匆忙推开那扇防盗门,消逝于漆黑的楼道里。你关上室内的灯,踱到窗前,静静地等待,等待几分钟后她经过下面街道的身影。但出乎意料,你一直都没看到她的身影,这让你怀疑起她并没走出这栋楼。可她能到哪里去?——大约半小时后,你忐忑地推开防盗门,小心翼翼地在门前站了会儿,然后顺着楼道慢慢走下去。
  楼道里漆黑一团,邻居们为了省电,纷纷关闭了声控灯,你只能掏出手机,借助屏幕上微弱的光来照明。
  一路走着,你不由自主回忆起刚搬到这里不久的那次劫案。那天,你和虻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大约夜里十一点,你俩刚从子衿的车里下来;前面另一辆车里,驾驶位上坐着子衿那位体态臃肿的老婆,一家天地的餐桌上,她频频用怀疑的目光扫向你和虻,扫向子衿。而虻,故意和你亲昵着,不断为你夹菜;临结束时,她还故意拿起张餐巾纸,为你擦拭掉唇边的饭粒。不过,她一直对虻放心不下,坚持要和子衿一起送你和虻回家。她的车紧随着子衿后面,似乎不亲眼目睹你和虻走向那翻江倒海的床,她就永远不会放心。当然,这也让你和虻有了机会,亲昵的机会。虻公开拘挽着你的胳膊,大方地朝子衿和那个体态肮脏肿的女子挥挥手,一起走进楼道。那一刻,你胸膛里爽极了,有种终于复仇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顷刻就忐忑起来,你担心子衿那犀利的刀子一样的目光,它会剜掉你所有的信心,也会摧毁你的一切,感情,生活,以及其他。所以,你会在进入楼道的刹那,轻轻舒了口气。
  “怎么,你怕了?”虻的手更紧地拽着你的胳膊,额头几乎贴到你的鼻子上。
  “谁怕了!”你强做镇静道。
  但你告诉自己,的确怕了,很怕。因为你的拥有毕竟只是须顷,短暂的像阳光下的一缕雾,甚至连片刻都不可以逗留,缥缥缕缕的,忽尔就会消逝。你溶入黑暗的楼道中,虻娇小的身躯紧紧偎依着你;就在这时,你忽然听到楼上传来急迫的脚步声,以及一声惊慌的女人的尖叫声;当然紧随其后的还有某种薄铁片落到地上的哗啦声。虻立刻紧张地拽住你的胳膊,身子更贴近你;你感觉到她小小乳房隔着衣服透过来的温暖。那一刻,你也紧张了,因为你看到那个黑影陡然出现,从楼梯拐角猛冲过来。你一手护住虻,将她挤到墙根儿;那个人飞快冲过去,贴着你的身体冲过去;你甚至听到了他奔跑时的喘息声。
  扶了下眼镜,你也在喘息,大口大口地喘息。你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这些人,不明白为何会平白遭遇到这样的暴力,实在不可想象。抖着手,掏出手机;哦,手机屏幕已经烂掉了,开不了机了。抬起头,那些人纷纷侧目而视。他们一定认为你是个怪人,或者是个痞子,一个不应被可怜只能被歧视的乞丐。你抹了下嘴唇,手背上立刻映出了红色的血迹。你咳了起来,感觉到胸口疼痛,感觉到眼前的世界在倾斜。
  不,其实并不是眼前的世界倾斜了,而是你的眼镜腿坏了,歪了。你摘下眼镜,眯缝着眼睛看着它——眼镜腿已经折的不像
  样子了;你试图把它折过来,恢复正常;但那不仅是个枉然,还是个灾难,使你后悔都来不及:它彻底断了,成为成功的分离主义试验品。也就在这时,你的手机居然响起了那个熟悉的乐曲。慌乱与尴尬中,你抓起手机,‘喂’了声。立刻,虻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
  
  7
  
  恐龙老总阴郁着面孔,步履沉重地踱在走廊里,捏着他的手机;你迅速瞥了眼,意识到如果他再使使劲儿,就会最后一根稻草般将它捏烂。他对着手机在吼,甚至忘记了需要在你,以及其他员工面前遮掩。这当然是个反常,很大的反常。吼过之后,他显然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下意识地踱了几步,避开你的视线。
  你尴尬地注意向电脑屏幕,那上面,你的同事,亭主在她的说说里讲了一堆废话:‘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你看了这句话,立刻无限厌恶起来。什么叫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这些人总是说,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但就是没想过,为什么会认定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更没考虑过N段日子后,是不是还这样认为?如果眼前的婚姻是一场错误,那为什么会有这场错误?追究下去,另外一个问题就会接踵而至,当初的那场错误开始时,是不是自认为那是一场正确?这样想着,你下意识地瞥了眼坐在另一张办公桌前的木头。
  难道他们一大早儿就在进行着一场冷战?这样疑问划进你的脑细胞,你立刻否决了。你回忆起她和木头一起上班下班的情形,不由地羡慕起来。也就在这一刻,你又发现亭主的空间相册新上传了相片,点击开,你看到她满脸灿烂着,站在边境线的那个中俄界碑前,一手端在胸前,做出个‘V’的姿势。她是什么时候去的,你脑子里划过狐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砉然你回忆起虻的那些相片,那些放在床头柜抽屉里张张只有她自己的相片,眼睛悄然瞟向亭主。你的印象里,她一直都坐在办公室里,不曾出去过;那么,她是什么时候去的,难道是某次下班之后?可是,木头又在哪个角落?你急忙回过头。木头不在,不知去了哪里。走廊,恐龙又大声吼了起来。他在吼什么,你隐约意识到他的感情危机。哦,当然,当然,你也正在危机之中。豁然,你回忆起清晨的虻,她破天荒起的特别早,梳洗过后就换上她的罗马凉鞋,拎着粉红色坤包匆匆离去。夜半,熟睡的你被隐约的话语声吵醒,虻背对着你正在和什么人通话,她窃窃私语的模样令你妒火中烧,使你脑子里浮现出子衿微笑得意的模样(子衿不屑的目光从鼻梁上倾泻而下),因为你恰恰听到‘明早儿六点五十五’这几个字,也因为你恰恰知道子衿几天前去了哈尔滨,而且那天正是虻为他送的行!
  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尽量保持着睡眠状态。空气静谧地流动,这迫使你付出极大的努力才保持住同一蜷曲的姿势——婴儿寄居母腹的姿势;你一直都用如此睡姿安然入梦,包括搬进这套住宅以后,也许没有谁会改变你这样的生存状态。虻咯咯笑着,轻微挪动下身子。她一定聊得很开心,或者子衿真的给她买了钻戒,价值不菲的钻戒。刹那你自卑起来。你无法给她枚钻戒,哪怕是枚最小的钻戒。
  “去你的……”黑暗里,虻轻声而嗔怪地撒娇,只是她这温柔的声波透过重重空气,传递过来,居然那样刺耳:“我才不要银的呢,我要金的,我又不是和你纪念银婚,我还没一个银婚那样长呢……嗯,有人和你纪念银婚,那你打给我电话做什么?——呸,谁知道你……咯咯咯,我才不和你纪念绿婚呢,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说着,她呵呵地疾笑起来。
  虻的笑轻微震颤着她自己娇小的身体;甚至你感觉到床也在抖动。当然,这或许是你的错觉,因为嫉妒而产生的错觉。你竭力使自己保持平稳的呼吸。因为卧室处于整栋楼的‘L’型尖角的位置,因此它拥有两扇窗,东窗和南窗。错着透过厚实窗幔洒进来的橘色街灯的灯光,你注意到门旁那幅睡眠。其实,你看不清那幅画,你只是凭借记忆才知道那个位置应该存在着一幅叫做睡眠的画,一幅连赝品也不是的印刷品。
  “就是,我们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你回来,我就去接你,接你到我这里,只要你不怕就行……”
  说着,虻的身体急剧地扭动。你意识到她坐起身,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什么;接着,一次性塑料火机被按动,倏地火光昏暗地映亮了整间卧室。你眨了下眼睛,迅即嗅到了硫磺味儿以及烟草的味道;在这两种味道中,你幻想出虻夹着烟,喷吐着青杠杠的烟雾,眯缝着细长的眼睛凝望向华灯初上的窗外,幻想出某个喧嚣的夜晚虻躲在相对静谧的房间里和子衿缱纤;而在这幻觉中,你似乎闻到了羼杂在潮湿气息里的腐臭味道,先是一缕淡淡的臭鸡蛋味道,接着是混合着茶香的铁锈味……
  咣当,办公室的门被狠狠摔到一边,你从回忆中惊醒,看到恐龙捏着手机,铁青着脸走进来;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女人般嘀咕着什么。于是,你不禁同情起他,因为你觉得自己和他同病相怜,或者至少你自认为,在这北京时间八时三十分的清晨,自己和他有着同样糟糕的心情,同样被女人欺骗……哦……你不由控制地叹息了声;迅即,你意识到什么,立刻扭头向恐龙瞟了眼。他似乎没听到你的叹息,否则一定会认为你在针对他。不过,你还是看到亭主紧张的面靥,她抬头扫了你眼,又迅速垂下头,隐藏在电脑屏幕后面。
  去吧,摆脱吧,摆脱这种日子吧。你对自己说。接着,你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困了,困了……昨晚儿你很晚才睡着。虻打着打着电话,就站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推门而去。你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倾听。忽然,窗外传来小汽车引擎发动声,你立刻联想到子衿。于是,你扭动着臀部,向那张椅子望去。模模糊糊你看到她的衣服,那件红裙子,以及粉红的胸衣和内裤还挂在那里。你的忐忑稍稍平息下来。但立刻你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虻完全可以不穿这套衣服,完全可以,就像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刹那,你整个人都被电击了般,麻木了,瘫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似乎被什么意外力量束缚住。
  时间凝固了,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静止不动。你猛吸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右手的食指轻微动了动;这根手指似乎不是你的,你根本就控制不了它。刚才虻走出卧室,把房门也轻轻掩上了。虻会不会离去?你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就身不由已地欠起身子,向卧室的房门张去。卧室的房门闪出一道光亮,虻打开了客厅的灯。忽然你的胸膛里产生一汩不可遏制的渴望,似乎一条蛇在咬噬着你的五脏六腑,似乎那条蛇正钻进你的血液,不安蠕动着,激起你的嫉妒,也激起你的欲望。你要走下床,要看看虻究竟在做什么,或者看一下她究竟离没离开这套住宅……也就在这时,你又敏锐地听到脚步声,轻微的脚步声。你一个激灵,慌忙重新躺下,闭上眼睛。然后,只是脚步声隔着门传递进来,门并没有动;接着重新又是一片静寂,你又开始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也听不到,除了空气流动的声音,以及街上偶尔传来的小汽车碾过街面的声音。你不知不觉陷落于夜的静寂中,就像一个不会水的人陷落于渺渺和水波之下,鼻孔阻塞住了,窒息了。这时,你猛地又回忆起那个梦境,无数次重复出现的梦境:你站在那孤岛般的楼顶,四周是苍茫无际的水面,天空阴沥沥的,飘着细雨。有时,你回忆起那个梦境,就在思考,为什么是淅沥的细雨,而不是滂沱大雨;不,偶尔这个梦境的细节也会发生变化,有一次梦境里就是你站在同样孤岛般的楼顶,看着云朵后面灰蒙蒙的太阳;不过,水还是那样的苍茫,一望无垠,你孤零零地望着世界,感觉无限凄凉。那一刻,望着卧室房门的那一刻,你就感觉到自己同样凄凉。
  砉然,一串手机铃声撞击着你的耳鼓。你一个激灵,鸟儿般扭下头,看到恐龙烦燥地拿起手机,狠狠地开启又合上,然后把它摔到办公桌上。你扶了下眼睛,慌忙关闭Q空间,将亭主的那句牢骚隔离于你的视线之外,然后打开桌面办公文档,胡乱点击开个文件夹,浏览着。你这不过是做做样子,总不能一上班就玩游戏吧,恐龙雇你为他打工,又不是让你上免费网吧,你总得做些什么,或者至少在这清晨八时三十分做做样子吧;否则恐龙一定会将他情感上的纠结发泄到你的身上。
  可是你又能把你的情感纠结发泄到哪里去?你不安地皱起眉头,面对着屏幕上的WORD感到无奈,感到郁闷。
  
  8
  
  “你是我的……”你大口喘息了下,精疲力竭地伏在虻的胴体上,忽然咧嘴笑了笑,嘴唇贴向她的耳朵,带着淫秽的神情得意地轻声宣示道。你当然得意了,因为至少你在今天捷足先登,比子衿先一步吻了虻,比子衿先一步和虻做了爱。说过这句话,你从虻的胴体上翻下来,仰面倒在她身边,面靥上的笑久久不褪。接着,你又联想到虻即将进行的幽会,和子衿的幽会,想到这里,想到你还要和另一个男人,一个老男人共同分享着虻,分享着同一样女人,想到他和虻单独相处,会做着和你相似的动作,爱抚,亲吻,做爱,渲泻着无聊,你就感觉到胸膛深处一阵阵的悸痛。
  黯淡发黄并且松驰无力的皮肤,偶尔还会在隐秘处发现几枚褐色的老人斑斑;当然,还有竭力染成黑色的花白头发,鬓角暴露了这个真实。你的右手握成拳状,搭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捏着顺便从床头柜摸过来的眼镜,从腹部涌出汩报复般的快感。虻却只是勉强应和似地笑了笑,旋即她的表情就恢复了那种冷漠。也许她在嘲笑你的幼稚。她一直都在说你幼稚,从你的那个小小的爱好开始;她说从没听说过还有收集瓶启子的,进而她指责你只会玩些小孩子玩的东西,哪怕你收集邮票,收集钱币,那也会使你拥有一份不菲的财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你听得出,虻的言外之意就是说你无聊。这点你承认,你是很无聊,否则也不会收集启瓶子。
  天花板上那盏枝形吊灯蒙上层灰,使得灯罩更显得昏黄了。那只苍蝇嗡嗡着翅膀,盘旋在吊灯下方,随时准备向你和虻俯冲。虻忽然坐起身,探出手;她柔软的胸部顿时暴露在你的视线之内,并且向你的额头擦去。你不知不觉抻出手,抚摸向她胸部的山岳,柔软的汗津津的山岳。刹那,一汩疲倦袭来。你身体上也汗津津的,并且产生一股味道,铁锈的味道;这味道早在你进入虻的体内,精液弥漫的瞬间就骤然而至。你抽动下鼻子,忽然整个人都飘浮起来,你感到虚空。你以为是没戴近视镜的缘故。于是,你戴上眼镜。但那种虚空依旧存在,反而更加强烈了;在这虚空中,你看到虻也仰面躺着,只是她的眼神更加虚空,飘渺而虚空;而虻的虚空眼神令你也不安起来,促使你收回探向她胸部的手;也正为了缓解这种不安,你开口问道:“你几点走?”你不敢正视虻,眼睛盯向那盏枝形吊灯。那只苍蝇嗡嗡盘旋了一阵,忽然折个方向,飞向玻璃窗。
  “等会儿,还早呢……”虻抓过手机,重新躺在你身边,顺口说道。
  于是,这间小小的卧室里又陷落于沉默,只有那只苍蝇不知疲倦地盘旋着。在这沉默中你的手停在半空,依旧保持着刚才抚摸虻胸部的姿势;几秒钟后,你的手自然而然地缩回来,闭上了眼睛。时间又归于寂静,似乎一切都被湮灭,似乎一切都回到混沌之初,你回到了母腹之初,在羊水中无知无觉。是的,你的脑细胞暂时停止了思索,望向天花板那片朝阳洒进来的空间,望向玻璃窗的投影……不,那不是玻璃窗的投影,而是阳光打在地板上,又折射到天花板上的影子。这个情形让你颇感诧异。你不能确定这种自然现象正常与否,真的不能。苍蝇的嗡嗡声更突出了这间卧室的寂静。你感觉整个身体都在渐渐麻木,或者这种感觉和麻木还有区别,就像陷入时光的流沙中,就像陷入某种柔软的能够吞噬掉所有无奈的物质中。你猛地又睁开眼睛,那盏枝形吊灯悬挂在你头顶斜上方;这时你突发奇想地猜测假如它一旦不能承受,訇然坠落,那会不会不期砸到你或者虻脆弱的躯体上。刹那,你回忆起那个遥远的清晨,比此刻还要早一些时候的清晨,你目睹着那个摩托手倒在街边,而那个盛满涂料的涂料桶骨碌骨碌地向你滚来,你扭头看到虻苍白着面孔,吓呆了;那一刻,你似乎没看到血,即使到了现在你也想象不到那个摩托手已经濒临死亡。
  “你希望我早点儿走?”忽然,虻愠怒的声音清晰地飘了过来。
  你楞下神,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尤其你扭头瞥过去一眼之后。虻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连被子都不曾遮盖,就那么赤身裸体着。但是,当你的视线掠过她的眼睛,就直觉到那句话的确是她刚刚说的。不过,你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以掩饰你的尴尬。大概正是这样的一笑之后,子衿砉地闯入你的记忆。他会在什么地方等待着虻,火车站,客车站还是某个偏僻的街角?
  “走吧,早点儿走吧……”你无力而厌倦地回答。
  “可……”虻顿了顿,抚了下头,继续说道:“要是我不想去呢?”
  你再次楞下神,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者不知她想要你怎么回答;这也是你之所以叹息一声的缘故。
  虻也没再吭声,她忽然半坐起身,再次弯曲着胴体,手向椅子探去。你竭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也就在这时,你闻到了虻的体味,一汩羼杂着汗酸的茶香味儿。你想,这可能是她喜欢喝茶的缘故。不,除了这种独特的茶香味儿,你还闻到了另一种味道,一汩铁锈味儿。你翻动下身子,闭上眼睛,感觉曾经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铁锈味儿;哦,也许是某次虻和子衿约会回来的那一刻吧。
  “真是的,也不挡窗帘……”两只手向后背去,虻一边系着胸衣,一边轻声责怪了句。
  阳光从窗口泼辣地洒进来,它的最末端不能穿破鲁缟般停留在椅子的边缘,使整个窗子变了形。虻跨过你的身体,迈过几步,打开衣柜,寻找着衣服。她每次都是这样把衣柜弄得乱七八糟,而且又懒得洗衣服,穿过的衣服和洗过的衣服全都放在一起,最终每件衣服上都浸了股潮湿的味道。顷刻间,虻翻遍了大半个柜子,却没找到适合的衣服,于是她烦燥起来,抓起其中一件就扔到地上。
  “怎么了?!”你也开始烦燥,但还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欠起身子,问道。
  “你管我怎么了呢!”虻不满而恼怒地吼了起来:“你还不赶紧回自己房间,一会儿子衿就来了……”
  顿时羞耻涌上你的头部,你面红耳赤着,整个身体更加麻木了,就像给什么强力麻醉剂注射进血管里。虻不再理睬我,继续寻找着她的衣服。最近,有一阵儿了,虻都没买新衣服,子衿也不经常来找她了。据说子衿在忙,上个月大概在俄罗斯呆了二十五六天。正因为如此,虻的日子渐渐拮据,不再那么大手大脚,脾气也变得尖酸,动辄就大动肝火。
  突然,你看到正在寻找衣服的虻回过头,她一只手里还拎着挂着那件蔚蓝色小衫的金属衣架,眼睛能喷出怒火:“不是让你走吗,怎么还不走?——”她抹挲下眼皮,不乐意道:“没见过你这样的,跟你说的那么明白,你还像没听着似的,还偏得什么事儿都让人家说几遍呀,那样就没意思了!”
  “好,我走!”你腾地站起身,也恼怒了。不过,你走到卧室门口,又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吼了句:“记着,以后你也别再让我到你这里来!”
  “谁稀罕你来呀……”
  就在你咣当关上房门的刹那,虻嘟囔了句。你垂下头——胸脯,睾丸,脚趾——立刻面红耳赤;使你不安与尴尬的并不是虻的这句话,而是你发现自己居然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于是你瞟了眼客厅里那座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只得重新推开虻的卧室房门,不顾虻投射过来的目光,径直走到椅子前,气横横地抓起你的衣服,踅回去。你听到虻重重地摔下手里的衣服,听到她的啜泣。房门重新在你身后掩上,使你和她暂时隔离。
  
  9
  
  她微笑的面靥展现在你面前,恰恰是你掀开手机扫了眼屏幕的那一刻。那一刻,上午八时三十分,漫长的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就渡过去,消逝了,成为了过去。你向她点点头,意外注意到她手里的那款不断重复着LV字样的坤包,砉地犹豫起来。她却没察觉到你的迟疑,大大方方地迎向你,甚至还加快了脚步,挥挥手。
  “等挺长时间了吧?”她探询地问道。
  你嗅到了淡淡的玫瑰香气,这使你恶心,反胃。迅即,你知道这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你偏下头,思索着曾经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哦,夜里,昨夜隐藏在成都麻辣烫浓重火锅味儿中的味道。那个素色上装的女老板站在吧台外侧,款款微笑着,犹如此刻她的微笑,那个年轻的服务生捏着点菜单,在那个密麻麻的小格子里划着对号。
  “还有炸薯条吧?”子衿歪头瞅着天鹅绒般头发的服务生,询问道。
  “那个不用点,他家赠送;”不等服务生回答,她抢着说道,然后一挥手,目光从子衿脸上挪到服务生的脸上,问道:“你家是不是现在还赠送?”
  “赠送。”服务生面无表情道。
  “肥牛两个,羊肉两个,青菜拼盘一个,地瓜……”虻轻车熟路地念着,那个服务生频频地在菜单上挑着对号。
  不过,刹那你却发现虻虽然在机械地念着菜名,视线却不经意地瞟向子衿。于是你循着虻的目光向子衿瞥了眼——子衿心不在蔫,端着廉价的景德镇茶盅,不断瞟向门外,瞟向素色上装的女老板;你从他的眼神里窥视出某种隐秘的、垂涎的气息。你的唇角咧了咧,觉得这个场面颇有些滑稽。也许正是你不经意流露出的这个表情,才使得她注意你。
  “一打啤酒……”终于,子衿转过脸,扫了你和她一眼,吩咐道。
  服务生依旧那样的冷,沉默地离去。你给子衿堵在这间四平方米多一点的单间里侧,右手托着下巴,感到束手无策,感到局促不安。这间四壁雪白的屋子坐进你们四个人,突然显得拥挤起来。你瞥了眼房门,隐约看到服务生背对着你,和那位素色上装的女老板说着什么。她歪下头,透过半掩的门张了眼,目光和你的目光相互碰撞,又迅速挪开,甚至整个人也走开了……
  那公交车缓缓驶离光华社区站点,她晃了下手里的钥匙,瞪大眼睛:“我拉你到刍县去?——今天星期天,你不是不上班吗?”
  “行呀……”你惴惴道。立刻,你的视线落入她的口腔,似乎看到一枝玫瑰从那深遂的咽喉处生长出来,开绽出鲜艳的花朵儿。接着,你联想到自己口袋里的银子。自打到了这座小城,你就一直过着拮据的日子,每个月的薪水不到二十天就花完了;而现在,恰恰还有六天就要开工资了,你正每天计算着,准备一步步挨到幸福的领薪日呢。
  电梯,那个不知姓名的女郎,以及盯向手机屏幕的子衿。你的记忆也在缓缓开绽,似乎回到那个不可以重复的点。甚至你似乎嗅到了那股浓重的香水味道,于是你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她善解人意的微笑着,恰如昨夜看到你不胜酒力时的模样。
  “那就上车吧……”她偏下头,示意道。
  你不安地回下头,感觉到什么人在窥视着你,就像你当初在上岛咖啡附近窥视那个女子一样。一辆红色出租从你身后驶来,慢行,鸣笛,犹豫,迟疑,而后又加速驶离。你瞟了她一眼,看到百年木炭门前的那对金色小象,脑子里又回旋出那辆大奇瑞,她坐在驾驶位,从挡风玻璃处望向前方的夜色。灯火辉煌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车辆。当你睁开眼睛,打个哈欠,闻到自己满嘴酒气,发觉已经走到新华立交桥前的红绿灯处。
  “车停哪儿了?”你疑惑地向四下里张了眼。
  “就在前面,不远。”她信手向前指了指,解释道:“昨晚儿我把车停在车库里了……不是你跟我一起去的吗?”
  她偏过头,笑对着你。这让你更感到迷惑。你脑子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徒然留下黑洞洞的没有记忆的空白。不过你还是保持微笑,显示你并没忘记,或者显示你的礼貌。你抻长脖子向她所指的方向张了眼,但你只瞅到一排卫兵般的街灯。
  “虻还在楼上吗?”她突然又问了句。
  你楞下神,迟疑着,竖起警惕的刺,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你认为这是她的刻意!——虻躺在你身边的模样挤进你的思绪里,这让你面红耳赤。不过她不可能知道,不可能……你的手触到温热的手机外壳,回忆起昨夜的狼藉:如果没有那杯压倒你的最后牛栏山,你不会迷迷离离,不知所云。你不知道昨晚儿丢没丢丑,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不过看样子你没说错话,否则她不可能一大早儿的给你电话,约你一同到刍县去。你的手从裤兜里抽出,手心汗津津的。你张下嘴,立刻那投残留的酒味涌了出来,使你打了个嗝。
  “她昨晚儿没事吧?”她见你不说话,便偏头瞅着你,又问了句。
  “不……不知道……”你局促道:“昨晚儿我回去就睡了……”
  “也是,昨晚儿你也喝了不少。”她的笑靥也突然不自然起来:“我可不喜欢喝成那样……”也许她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才会急忙补充道:“男人喝点无所谓,我最讨厌一个女人,尤其一个女孩子喝酒,连自己说什么稀里糊涂的……”说着,她不知不觉垂头向你脚下扫了眼:“唉,你这人老实,我不希望你以后和虻一样,醉醺醺的,浑身一股酒味儿……对了,你吃早餐了吗……”她不等你回答,就自言自语道:“要不,我们先吃完早餐再去吧……”
  “嗯……”你模棱两可道。
  你的脑袋昏沉沉的,胃也难受得厉害,似乎有一团火在那里燃烧,灼痛。一大早儿你就醒了,或者说你压根儿就没睡实,一直都迷迷离离的,半梦半醒。虻柔软的胴体缠绕着你,就像攀援的藤蔓,伸出无数须子,裹着你的四肢、脖颈,以及敏感的生殖器。虻的一条腿固执地压迫着你;你挣脱了几次,都没能挣脱掉。她的手紧紧握着,握着,舌头探出来,舔舐过你的面颊,耳朵,腰部,使你痒痒的,就像泡在温泉里……但你的胃却一直在难受,咽喉处被火焰挤压着,那团火,那团混杂着灼热酒液的食糜一个劲儿地向上涌,你和它抗争着……
  “到旮旯喝点粥吧;”她小心翼翼瞟了你眼,试探地建议道:“喝完酒,第二天喝点粥会好受些……”
  刹那,那块黑底绿字的招牌映入你的记忆。你不由地一笑,回忆起那天和虻在一起渡过的时光;那还是刚和虻相识不久,刚刚才知道虻的名字。紧接着你胸膛深处一凛,更加警觉地瞥向她。难道她知道你和虻去过旮旯,或者她一直在佯装不知?你挠下头,似乎看到那双不断窥视的眼睛。
  敌意渐渐在你的胸膛升起,就像此刻半空中的太阳。你慢下了脚步,犹豫起来。你试图拒绝,但应该怎么拒绝。你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须臾,她就超越了你半个身子。她意识到你的犹豫,才笑着回过头,催促道:
  “走呀,我请你……”
  怔下神,你的脸又腾地红了。她错误地估计了你的心思,小觑了你。顿时,你感觉不舒服:虻如此小觑你,她也如此小觑你……思忖着,你的脚步更加慢下来,甚至打起退堂鼓,试图要缩回楼上,回到虻的身边。
  “我不饿……”你突然说道。
  显然她没意料到你会这样说。她古怪地瞧着你,就像瞧着一个陌生人。你和她本来就很陌生,如果不是昨晚子衿的介绍,你又怎么能认识她?
  “那好吧。”半晌,她让步道:“那我们直接去刍县……”
  “可是我有点儿不舒服。”你生硬地冒出这句话,脑子里浮出虻抱怨的面靥。你不该接她的电话,不该,真的不该。可是现在回去,虻会怎么看你?刹那,你似乎看到虻冷冷的,幸灾乐祸的眼神,甚至她还会撇撇嘴,无情地嘲笑你。
  “感冒了?”她关切地问了句。
  “嗯,”你刚应了声,却又觉得不妥,所以才改口道:“不……昨晚儿喝酒喝的,头痛……”
  “那更得吃点东西了……”她脱口而出:“喝点粥就会好受些……”接着她自言自语道:“昨晚儿你们喝的也太多了,以后你可别那么傻,你和子衿不能比,他经常喝,而且喝多了,第二天就在家歇着了……”
  你又感觉到不舒服,眼睛迟疑盯向她,心里想着拒绝的话;可你找不出理由来拒绝。何况她又是这样的盛情,一大早儿来找你,虽然这是昨晚儿当着子衿和虻的面约定好的。不过,当时说好是四个人一起去,可虻说头痛,赖在床上,起都不起,而且还打电话给子衿。子衿没接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虻慌忙将电话扔给你……
  “哎,你给子衿打电话了?”正当你回忆着几分钟前的情形,她似乎窥破你的心思,问了句。
  “嗯,一个女的接的电话,说他去不了……”你怔下神,奇怪她是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当然去不了,”她迅速地说道,接着她意识到什么,又自言自语道:“那是他老婆……”
  你没再吭声;其实你早预料到那是子衿的老婆,否则不会那样不客气,就像你是洪水猛兽,能拐坏了她的男人。须臾,你的胸口冷了冷,奇怪地瞟了她眼。
  “我也给子衿电话了,也是他老婆接的……”她忙解释道。
  你却感到恶心,胃灼烧的难受,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你眯着眼望向前方;那辆公交车渐渐离你而去,渐渐缩小,就像个移动的玩具。你抽动下鼻子,嗅到一汩暗暗涌来的玫瑰的淡淡香气……
  
  10
  
  空气里煽动着潮湿,以至于你感觉到被子也是潮湿的。睁开眼睛,床头凌乱不堪,一册薄薄的《读者》,一本厚厚的《哺乳期的妈妈》,一堆颜色不同的药囊,吗氯贝胺,西咪替丁和百忧解……瞧见枕头边的那些或蓝或粉或白的小药囊,你就开始恍惚了。你感觉记忆犹如一个巨大的潮湿的黑洞,不停吸吮着一切,从而将一切搅乱,分辨不清。眨眨眼睛,抽了下鼻子,你嗅到一股浓重的潮湿味儿,以及消毒水味儿。你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窗前。你挪动了下身子,发出窸窣的声音;那个身影朦胧地扭动了下,上方呈现出淡淡的明亮:
  “你醒了……”
  “醒了……”你回答。你抿了下嘴,感觉到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死皮子。
  那个身影迟疑片刻,就直趋到你跟前。她穿着套白色衣服,使你误认为自己是在医院。但根据你残存的记忆,你断定自己不会是在医院;而且不会有哪家医院会充满羼杂着铁锈味道的油漆味儿。你侧下身子,左胳膊肘儿半屈着,试图坐起来。但她阿飘般凑近你,俯下身子,急忙劝道:
  “躺着吧,你也该好好休息下了……”
  她的声音那样的轻,那样的软,还挟带着汩玫瑰的香气,不由你不听从她;更何况你太虚弱了,只这小小的动作就使你有些腰酸,额头也沁出了细微的汗珠。她的手也那样轻柔,藤般地缠绕过来,为你抚弄了下枕头,掖了掖被角,然后就坐在床边那张黑色椅子上;她坐在那里,越发显得她衣服的白。
  “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她稍微贴近你,腰却挺的那样硬,又那样直,语气透出焦急与安慰并存的情绪;对于这种情绪你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感受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你点点头。本来你没感觉到饿,她这么一说,那种饥饿感就飕飕地从丹田处漫了上来。她又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你,唇微微蠕动了下,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也直到这时,你才注意到床正对着门,门旁边也坐着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看不清表情的女人。朦朦胧胧,你并分辨不出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你只是凭借你的本能,感觉到那是个女人。她经过她身边,却似乎陌生人一样,径直走出去,然后轻轻掩上门。这时,坐在门旁边的女人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凝望着你。
  歪过头,厚实的窗帘遮挡着外面的光,使得整间屋子都显得半昏半暗。你避开坐在门旁边那个女人的目光,瞥向窗口;不过,这使你吓了一跳。你完全没想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或者,确切地说是那个人垂头站着,你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而且他不仅仅是单纯站立着,还扶着个棍子。
  “喂……”你招呼着他。
  他却没搭理你,只管垂着头,扶着那根高过窗户的棍子;当然,棍子也远远高过他,在那里闪烁着微光。你眯缝着眼睛向窗口那边观察了好一阵儿,同时感受着从四面袭来的寂静,忽然间累了,很累很累。也直到这时,你才发现自己浑身的肌肉僵硬,似乎长时期处在紧张之中。而那只苍蝇不合时宜地嗡嗡着翅膀,不知在哪里盘旋。
  倒在床上,你不再理睬他。你的上眼皮似乎坠上了小铅块,直往下眼皮粘。你轻轻咳了声,眼前飞舞起无数金色的小星星儿。你的胸口痛起来,浑身也酸酸的,酸而乏力。忽然,卧室的门再次敞开,她重新出现在你的视线之内。她走得很慢,直到将要走到你面前,你才模糊看到她手里还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大汤碗,里面还放着把小羹匙。
  “我给你热了热,冬瓜排骨汤……”她嘘着气,弯下腰,将白瓷汤碗放到床头柜上,顷刻间手里多了块同样冒着热气的灰秃秃的揩布;原来她一直用它垫着汤碗。就在你诧异的时候,她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碗,一个精致的小碗,光滑的瓷面上生出粉色的花朵儿。
  你挤出丝笑脸的同时,立刻又迷惘了。你并不喜欢喝汤,如果她和你熟悉,一定会知道这个习惯的。因为遮挡着窗帘,室内光线昏暗。阳光从厚实的窗帘边缘透过来,使得那个缝隙特别明亮,特别刺眼。那个人,他扶着棍子,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你的视线游离,竭力不往那个方向瞧。她将汤盛进那个小瓷碗里,然后小心翼翼端到你面前。
  “他们是谁?”借着她弯腰俯向你的刹那,你悄悄问道。
  “谁?”她诧异而惧怕地地盯向你,手里的小瓷碗迅速倾斜,汤洒在被角上;你嗅到一汩淡淡的玫瑰香气。
  “就是窗边那个人,”你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表情,尤其是她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所以你才赶紧补充道:“还有门口那个女人,他们俩老在看着我,却不说话……”
  她回下头,视线重新回落到你的眼睛上,舀起一羹匙汤,轻轻吹拂了几下,稳稳地递到你面前,说了句:“快吃吧,哪有什么人,这屋子就我们俩……”
  听到这话,你半张开嘴,吃惊起来。你又瞥向窗口,那个人举着长长的棍子,还站立在那里,就像一个木偶。接着你注意到她的表情,苍白的面靥,你立刻沉默下来,顺从地吸吮口羹匙里的汤。虽然她已经吹过几口,汤还是烫嘴。但你不忍拂去她的好意,还是吞咽下去。顷刻,这汩热流滑过咽喉,通过贲门进入你的胃,暖暖的。不过你还是迷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承认那两个人的存在……
  她再次舀起一羹匙汤,递到你面前。你向后缩了缩,犹豫下,脊梁顶到床头,眼睛盯着不断摇晃的汤,似乎被它吸引。你感觉到胸膛里的那颗心突然加剧跳动,额头沁出了汗。羹匙里的汤轻轻漾动,却始终不曾洒出去,这同样使你吃惊。而空气里的那种潮湿更加浓重了,甚至你的呼吸都能感觉到。也就在这一刻,你忽然发觉她的手在抖,轻微地抖动。你下意识地扭过头,再次向窗口望去。就在这一瞥间,你注意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你,就像一条死鱼的眼睛。原来她一直在观察着你,这让你吃惊。
  “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也同样抖动地问道。
  “没……没看什么……”你慌张地答道,然后问了句:“我的眼镜呢?”
  她并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盯着你。她抖动的手碰触到你的唇,一丝阴暗的凉意瞬间穿透你的全身:肌肉,骨骼,神经,以及深入灵魂。这汩凉意经由你的肉体与精神,从你的头顶沁出,弥漫在这间昏暗的卧室里。你打了个喷嚏,收回目光,看到她的手还在拉动,羹匙里的汤已经洒了一多半,洒在被褥上,洒在那些或蓝或粉或白的小药囊,洒在《读者》上;而那册印着可爱宝宝的《哺乳期的妈妈》却保持着清洁,一尘不染;但她似乎没注意到,她只是在盯着你,似乎要从你脸上看出什么;她这样凝注的眼神使你胸膛里的那颗心猛地一沉;你不知不觉又向卧室门口旁边张去;你猜测着室内这三个人的身份,又开始恍惚起来……
  
  11
  
  裹在那股潮湿的味道里推开卧室的门,首先看到蹲伏在墙角那台红色冰箱,以及冰箱上那几张落满灰尘的A4或者B5纸。刚拐过客厅‘L’型的尖角,视线落到虻的身上,你下意识地抬起手,扶了下眼镜,立刻吃了一惊。你没想到她会坐在这里,坐在一团烟雾里。烟雾缭绕,一袭红裙子的她置身其中,尤其当阳光从东窗洒进来,青杠杠的与灰白色的烟雾融化在淡淡的橘色之中,围绕着她,使你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恍如隔世的错觉。她背对着你,似乎没觉察到你的到来。于是,你默然站立,似乎被凝固在时空里一样。
  “起来了……”半晌,她向前微微弓下腰,掐灭烟蒂,又直起身子,唇苞谷虫儿般地蠕动,冷漠地问道。
  你没有回答她,犹豫片刻,就绕过她,坐到她对面。烟雾在阳光的光束里形成乳状,缭绕而袅袅,其中一部分停留在她的脚上。虻裸着脚,甚至连拖鞋都没穿。玻璃茶几上摆放着一堆茶具,这使得茶几上凌乱不堪,也使你产生幻觉,似乎嗅到了淡淡的茶香。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已经有许多日子你没喝过茶了。在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空间里,断水断电已经有些日子了,又哪里能够泡茶,更何况早就没了茶叶。
  “唉……”忽然,虻叹息了声,头向后仰去;刹那,你看到那隐约露出的胸脯,柔韧的曲线一路摸索下去,就是起伏的山丘。她没穿内衣,所以你可以看到颈部那根蚯蚓般的青筋,它们藤蔓般地上下蔓延,咽喉的位置虫般地蠕动。片刻之后,她的头部微微一晃,张大的眼睛闪着漆黑的光,直视向你:“你走吧,我不怪你……”
  “我上哪儿去?”你苦笑着,避开她的视线,摘下眼镜,顺手掏出眼镜布,擦拭着镜片。
  “你可以找依兰,也可以找别的女人,总之你有许多选择,不必在这里陪我,我也不用你陪!”虻咬着牙,冷静地说道:“我讨厌你这样对我,讨厌!”
  空气里弥漫着腐臭的气息,浓重的,将一切都滞重与迟缓起来,包括你的反应,以及你的语言。你也咬了咬牙,想要说你也讨厌了这种生活;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不忍心,你没有说出来,只是垂下头,不安地望向阳光投射在虻的脚上,望向乳状的空气。烟雾不知不觉已经消散殆尽,只在你的嗅觉深处残留着丝缕的烟味儿。忽然,你模糊地看到她的脚缩了缩,缩出阳光之外。你下意识地抬起头,戴上眼镜,发觉她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胸膛里猛地被拨动。
  虻的脸颊上生长着无数溃疡的疙瘩,头发也脱落得差不多了,稀疏地覆盖在头顶,只有一双眼睛还保持着漆黑。抑郁不知不觉灌注进你的灵魂,沉默持久地扩散。你不安地挪动下稍微麻木的臀部,飞快抬起头。虻从纸抽里抽出张纸,小心翼翼擦拭着脸颊。
  “摘了眼镜吧,你不用可怜我,我也用不着你可怜……”虻手里握着那张已经脏了的纸巾,啜泣着重新打破沉默:“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等到我死了那天没有人陪我,哪怕我只是一个人……”说着,啜泣声越来越大,她哽咽着,再说不出话了。
  “我不是可怜你……”你嗫嚅道。
  “不,我不用你可怜,不用,你知道吗!”虻却急急地打断你,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不用任何人可怜,尤其是你;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像我一样活得这样不开心,凡事都得看人家的脸色,还要承受着一个小三儿的骂名,让人家瞧不起……”
  刹那,你百感交集,脑子里浮出另一个人的脸,一张因酗酒而苍白的面靥。你的手不安地抖动,视线落到那簇茶具上;一把餐刀凸凹着锯具状的刀锋在茶具中间不谐调地存在着,它的木制刀柄上隐约有着用碳素笔涂画的喜羊羊。你不安地扭动下臀部,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个喜羊羊是什么时候涂画上去的;不过你知道,这准是虻信手涂画的,因为在你的印象里,她曾在一张A4纸上画了堆喜羊羊,当然还有漫画化的你。
  空气中似乎弥漫起泪水的酸味儿。你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强迫自己盯向虻的脸;只是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虻。也许她并不需要语言的劝解,只需要一个默默的具体的行动。你陪伴着她,寄居在这套住宅里就是对她最后的安慰。想到这里,你鼓起勇气,直视向她的面靥。摘去蔚蓝色丝巾的面靥的确令人厌恶,那簇疙瘩已经蔓延成灾,连成密匝匝的一片,除了那双漆黑却无神的眼眸之外,已经没有一点儿人类的色彩,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粉红色,而且这些粉红色中羼杂着芝麻粒大小的黑色斑点。
  虻渐渐止住了啜泣,抽出张纸巾,匆忙擦拭着。许是因为过于激动,她才会抖着手,抖着身子,又匆忙将使用过的纸巾扔进玻璃茶几旁边的塑料纸篓里,然后又去拽下一张。相同而单调的动作重复了N次,她的眼圈依旧挂着泪,两个纤弱的肩头依旧一耸一耸的,不断有口气抽啜向她的咽喉。
  “我不是可怜你……”你犹豫地解释道:“我爱你,爱你的一生一世……”
  与此同时,你的脑子里闪出阿拉伯数字‘5211314’。那是一组神奇的数字,罂粟般蛊惑着你的心智;只是现在你已经丢失掉那些浪漫成份,只剩下疲于奔命了。虻盯向你,眼睛就像一条游动的鱼;半晌,她才将视线挪开,掠过你的肩头,落到你身后的虚无处,然后轻轻叹息道: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说着,虻的鼻子抽动下,两滴泪珠儿又滚落出眼眶。
  你张张嘴,却不知怎么回应她。逗留在客厅里的那只苍蝇许是嗅到了什么特殊味道,嗡嗡,嗡嗡,盘旋,飞翔。谢谢……你不知道虻为什么要这样客气,往常她可不是这样。刹那,你又回忆起刚刚和她相识的情形:那个时候,她就是穿着这件红裙子,站在公交站牌下面,等待着线车的到来……哦,不,她并没有等待线车,而是等到了那辆黑色小车,然后钻了进去。车门关闭的瞬间,她向你张了眼。也许就是这一眼,才使你和她之间产生了缘分,才渐渐地有了今天……
  空气静谧地流动,似乎在这隔绝的桃源里唯有静谧;而那只苍蝇的存在更凸显了这份静谧。你坐在虻的对面,努力看着她的脸;只是你已经笑不出来,哪怕是强挤出丝笑。她的脸,玻璃茶几,茶几上的茶具,窗,木制衣架,以及稍远处的红色冰箱都慢慢地模糊;你的思绪坠入记忆的黑洞中;这记忆不知不觉给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吞噬,消化,成为一场又一场的虚无,只剩下眼前……
  
  12
  
  客厅里散发着浓重的潮湿味道,那把锯齿状的餐刀丢在地板上,晨阳穿透过玻璃窗扑在它的刃部,一只苍蝇嗡嗡地盘旋;于是那些小锯齿熠熠着光彩,映入你的视网膜。你犹豫片刻,弯腰将它拾起,左手的手指抚向并不锋利的小锯齿,踱到玻璃窗前。星期天的街道相对安静,除了百年木炭门前的那对金色小象,街上的存在就只有两排海豚造型的街灯,以及三五辆小车和那个玩着旱冰的小洛丽了。
  小洛丽滑到那家通宵烧烤门前犹豫片刻,抚了下额头那绺头发。此刻,她大概也发现你的窥视,所以才会抬头,向你瞟了眼。因为距离太远,你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你隐约感觉到她藏在眸子深处的笑;这种感觉是任何其他都无法取代的,只可感知,只可意会。其实,她没理由笑,真的。你挪了下脚步,躲到窗户后面,躲在墙壁后面。墙壁有些潮,天花板上那圈石膏线断断续续的,断的部分斑驳脱落了,偶尔会有个不知名的小虫子从断裂处爬出来,又飞快地爬走。
  一大早儿的,虻蒙上那方子衿送给她的蔚蓝色丝巾,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去。你并不知晓她做什么去了,那个时候天刚蒙蒙亮,你还没睡醒,只听到一声门响,你抻出手向旁边摸去,却摸了个空,忙睁开眼睛,才发觉身边空了。你一个激灵,慌忙坐起身,抓起眼镜。厚实的窗帘遮挡住微弱的晨曦,使得室内陷入昏暗之中。你竖起耳朵,隔着关紧的卧室房门,隐约听到防盗门重重地被关上。刹那,你的心沉了沉,一汩酸酸的浊流涌过你的脑际。
  椅子上扔着你的那双袜子,还有一把粉色的塑料梳子。你麻木地躺在那儿,脑子里涌进一团模糊与虚空;所以你才会抓起眼镜,戴上。顿时,室内的光线似乎变得明亮多了,你甚至看得清卧室门旁的那幅睡眠。只是你看不懂这样一幅现代派的油画,更弄不清那些不同颜料到底代表着什么;在你看来,那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女人,仅仅是个由不同色彩组织起来的轮廓,使你迷惑不已的轮廓。你抬手挠挠头,胸口处隐隐燃烧起来,也使你隐约觉察到有什么人在不时窥视着你。
  你颓唐地坐在玻璃茶几前,想象着虻依旧坐在你对面,一手托着下巴,凝视着你。最近虻总喜欢这样凝视着你,就像凝视着什么稀罕物儿。你侧下身子,避开虻虚无的视线。八时三十分的阳光斜刺进玻璃窗,将窗框淡淡洒下,拉长在潮湿的地板上。你抻了下胳膊,瞟了眼玻璃茶几上的那堆茶具,打了个哈欠。不过,这个哈欠你只打了一半,就陡然停止,猛地转动脖子,盯向红色冰箱。
  迷离的幻觉中,你感觉那里隐藏着摄像头,黄色的摄像头,它在窥视着你。空气陷入可怕的静谧当中,你缓缓举起一只手,向红色冰箱的位置示意下,然后又放下。意志,坚强的与不屈的意志。你想到这个词汇,就激发起你的斗志。你决定要和那个摄像头拼搏下去。于是,你瞪大眼睛盯向那个位置,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在你的想象里,摄像头另一端的那位窥视者一定也在和你拼着意识力,同样瞪着你……
  这种状况你维持了多久,你并不清晰。时间似乎凝固了,你的思维和躯体也渐渐麻木,和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浑浑然,时间骤然分解成平静的流沙,拉扯着你,吸附着你;你似乎坠入了佛家的四大皆空,迷离中那堵墙砉然退缩,万物都被消化,溶解,包括那台红色冰箱,以及红色冰箱壁体上的那个嵌镶着磁石的黄色长颈鹿瓶启子。也就在这时,你忽然打了个盹,猛地抬起头,一面蔚蓝色丝巾遮挡的面孔出现在你的视线之内……
  “你不是走了吗?”你吃惊地仰起头,迷惘道。
  虻却没回答你,她挪了下你对面的那把椅子,然后坐在上面。她翘起二郎腿,左侧胳膊肘杵在椅子扶手上,隔着那块蔚蓝色丝巾盯向你。你感觉到她的目光,感觉到她似乎要对你说什么,或者她只想把她的意志传递给你,以达到左右你的目的。你不安地扭动下麻木的腰,试图要换个姿势。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脖子不再那样僵硬,微微地垂下头。
  “是你呀……”你更加吃惊,连忙向防盗门那边望去。但是你的视线被那面墙阻挡,只好又将目光迎向她,尴尬地绽出笑脸:“你怎么进来的?”
  一汩玫瑰的香气淡淡浸漫过来,你立刻感到诧异,因为这不是你所熟悉的茶香味道。而且在你的记忆里,她并没有钥匙;而你的钥匙也早在那个黄昏丢失。那她又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她会崂山道士的穿墙术?你不禁疑惑起来,同时整个身子也突然瘫软了,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她却没回答你,只是一面死死盯着你,一面在一个劲儿地摆弄着那把锯齿状的餐刀。你避开她透过蔚蓝色色丝巾射向你的视线,微微垂下头,不知不觉给餐刀吸引。它在虻的手里似乎成为了一件玩具,不断翻动,细小的锯齿就像鱼的牙齿,冷冷地闪耀。割裂着时间。忽然,你一个激灵,打了个喷嚏,恐惧陡然漫过你的胸膛。你猛地抬起头,发现虻正隔着蔚蓝色丝巾冲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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