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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曾经离维纳斯很近


作者:七色槿 举人,5210.0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62发表时间:2014-05-22 20:55:33


   肖作尘从导师家出来的时候,天差不多快要黑了。皮特大道上嘈杂拥挤,潮湿的马路中间小汽车排成一溜蹒跚地往前走,像是摆放在那儿的一列电动玩具,有性急的司机间或按两下喇叭。两旁人行道上的人流也像是滞重的液体不停地流动,人人都是一副疲惫的面孔和急匆匆的脚步。这是个上班族匆匆赶回家里吃晚饭的时辰。一步一蹭地通过第二个路口,车流基本不动了,前后的“滴滴”声吵成一片。他拐出车流向右,把车停在大学城邮局的门前。
   现在他徒步朝前走,走向导师夫人指给他的方向。一个背着大包的胖女人从后面赶过来碰了他胳膊,然后飘过来一句“对不起”,他没有看见道歉者的脸。他摆动的手臂碰到别人时,也会机械地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什么?被碰的人不去想,他也根本不会去想。他脑袋里流窜着一些不连贯的场景,有河南滕营家里的,有河北井陉厂里的,还有刚才在导师家里的,乱糟糟地搅在一起。突然,他停下脚步,摸了摸干裂的上唇,手指上有一点血痕,他刚才在咧嘴笑了呢!在这擦肩接踵的人流里,他不知不觉地笑了。啊,老天爷,他竟会从中国的沙颍河边,大老远的跑到霍顿的大街上来咧嘴笑!他的半生里苦多甘少,记忆里就没有值得欢笑的事,这也许是成年以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隐秘的笑呢。
   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笑,也没有一个人好奇地看上他一眼。大概美国人习惯于看到一个男人在人流中边走边笑,或许这也是与我们中国人不相同的风俗吧。他想。
   当他走完一条街,拐进通往贝拉尼萨公寓的小街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小街两旁的街灯都亮了起来,灯光流水一样在一辆接一辆的车顶上反着银光。刚才导师夫人跟他交谈的时候曾经说过,在美国这个开放的国度里,她可是个少有的自律女人,忠于家庭爱孩子,她身上,有一些东方女性传统的色彩。卡斯导师夫妇是做学问的人,他们一定没有领略过东方女人在表面上看不出的某些好处,也许他们以前曾接触过过于开放的美国姑娘,或是以往的弟子里,曾有过一个自律的东方姑娘,在这样的对比之后,她也许就显得不错了。
   同住一个公寓的美国同学都认为,他没跟女人约会过简直是不可思议。今天他跟导师夫人说,他在中国河南乡下有个老婆。导师夫人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交往一两个女人你夫人会不同意?只是男女间正常的约会,又不危害婚姻。”这就是美国和中国的差异。这儿的面包被烤成头盖骨和女孩子的形状,而骷髅则被当成人类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
   他回忆自己从导师家来到贝拉尼萨公寓前的这一路上,是否跟熟悉的人擦肩而过。很有可能。六年了,在这个大学城里认识的人不算少。如果放在六年前,这样的尝试他想都不会想。让他稍感安心的是周围淡淡的昏暗,是莫不相干的人流,和一盏盏亮起来的暧昧的灯光,可以用它们来抵挡忐忑、自责、和倒霉。他甚至乱想,假如三叔出差碰巧来到这里,在人流里看见他,看见他在不知不觉地傻乐,三叔准会操着河南口音吼他:“作尘哇,你乐啥哩?”他该说什么好呢?
   肖作尘在公寓门前迟疑了。他受不了心里乱糟糟的念头的冲撞。他穿过眼前的斑马线,到马路的另一边,走进一家咖啡小店,在窗前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要了一杯加苏打的威士忌。酒是个好东西,遇见迟豫不决的事,它能给你壮胆,给你出主意。威士忌很快就送来了,肖作尘慢慢地喝着。这会儿他的亲人都在远处,同学和朋友也不在身边,他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尽管有导师夫人牵线,但当着他们的面,他是万万不能走进公寓去找那个女人的。几口威士忌下肚,他觉得饿了。整整一天,除了早晨的一个小面包角和两杯咖啡以外,他没吃过一点东西。饥饿感把脑袋里纷杂的想头全挤跑了,他付过酒钱,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走进隔壁的一家快餐店。
   他坐在铺着白台布的桌前,掰开一个又白又香的圆面包,抹上一层黄油,再夹进牛肉片、烤肠、绿菜叶,他给自己做了个巨无霸。两只手捧着,从边上咬了一口,胃里马上发出一声欢叫,他想到家乡烙油馍摊鸡蛋的那种味道。高兴之下,他又给自己要了一杯马提尼酒。
   肖作尘慢慢地吃着,觉得咽下去的每一口食物,每一滴酒,都在他体内迅速转化成了力量。他想,真是奇怪,人生一世,最好的决定,大概来自于吃饱喝足之后。没什么好顾虑的,在霍顿,他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传到国内亲友的耳朵里去。
   他深深地吸一口带有甜味的空气,朝公寓大门走过去。
   门廊的脚垫上是米奇憨态十足的形象,没有它老搭档唐老鸭的影子,肖作尘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敲了两下门就低下了头。他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比现在来找这个女人容易得多。
   敲门声刚落,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慌张。“啊,请等一下。”
   肖作尘想到刚才自己也是这样慌乱无序,不禁苦笑一下。
   门开了一条缝,可以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但背着光,一瞥之下脸面看不清。“你好,我是密执安大学的……”
   “啊,你好,请进吧。”
   “我叫肖作尘,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
   “请进来吧,我听卡斯夫人说起过你。”
   肖作尘迈进铺着深褐色地毯的门厅。对着门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通过镜子他看到她正把门关上,听到了链子锁从滑轨中出来的“咔嚓”声。
   “肖先生,请跟我来。”她把肖作尘领到了客厅,请他坐在壁炉旁的一把皮椅上。壁炉里没有生火,在她坐的那个沙发椅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本打开的书,还有一摞稿纸。
   “我正在整理以前的论文,”注意到肖作尘盯着稿纸,她说。“我早该得到文学硕士学位了,这几年是休了再学,学了再休,一直拖到现在。现在有了独处的时间,我想我得有事做,让自己忙起来。”
   肖作尘点点头。他悄悄打量一下房间,这间房子不小,但是家具不多,显得空间很大。房间的左首有一排书架,上面装满了精装本的小说和开本很大的硬皮金属类图书。房间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属于孩子们的东西。右边有一个搁物架,架子的上沿垂挂着两串彩色纸折的纸鸢,搁架上点缀着白色小灯泡,以及几个看着像是自制的小装饰物。肖作尘赞成她找事情做让自己忙起来的想法。丈夫带着孩子离开了,她应该继续自己的生活和生活中的琐事,她肯为自己找事情做,这使他感觉到一种内心的力量。房子太大,太暗,不适合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待在里面,这大概不是读书折纸鸢能够改变的。
   “请不要拘束,咱们随便谈一谈吧。”她说。
   肖作尘感到脸上发热,他希望自己手上有一条毛巾才好,就像做炉前工时,每天都挂在脖子上的那条,此刻他就可以拿过来擦擦脸,或是让手指摩挲到它,把它捋一下再搭在肩上。有条毛巾手就能有事做,不至于没处放。肖作尘抬头看一眼她,她有三十八九岁,棕色的卷发在灯光下透着金黄,瞳仁是绿色的,坚挺的鼻子,线条分明的下巴,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套头衫。她没有用化妆来掩饰眼角的鱼尾纹和微微凸出的眼袋。
   “哦,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导师夫人只给了我地址,跟我说:去找她吧……”肖作尘说完低下头,动了动手指,理理想象中的那条毛巾。
   面对他的尴尬样子,她轻声笑了,“我叫安琪?马赛鲁斯,叫我安琪好了。”
   肖作尘点点头。
   “作尘,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想不想来一杯咖啡?”
   “好的,太麻烦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她站起身来,从他面前走过去。肖作尘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坐着,又一次打量一下房间。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副镜框,这一家人站在一辆林肯牌轿车前,照片上的安琪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身旁的那个男人,一手按在发动机盖上,一手扶着她怀里孩子的脑袋。他们身前的两个男孩都光着上身,臂膀挽在一起,对着镜头哈哈大笑。她丈夫是一个金发的白人,眯缝着眼睛,看着自信满满。一个快活的家伙,卡斯导师的弟子,他的前师兄,在读取博士学位的同时连续生了三个孩子,圣诞节的前一天,他载着三个孩子离开家后再没踪影。现在他撒手不管了。她的学业学了休,休了学。
   “你喜欢加糖还是加奶?”她背对着他,在台子上摆了两只杯子,准备把玻璃壶中的黑色咖啡往杯子里倒。她没跟他说起这张全家照的事。
   “谢谢,不加奶和糖就行。”他走过去,准备端回自己那一杯咖啡,“你的家挺不错。”
   “不,是这所房子不错,但不是家。”她磨蹭着,没有转过身来。
   一阵沉默之后,肖作尘说道:“是啊,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显得空旷了。”
   她什么也没说,依然磨蹭着,有一只杯子还是空的。
   “要我来倒咖啡吗?”肖作尘问。
   她终于转过身来了,明亮的灯光下,明显地看到她脸上的泪痕。这让肖作尘手足无措了,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想不起能做什么帮她摆脱悲伤。
   “对不起,家里好久没有人来,我也是好久没像个主妇这样煮咖啡了。对不起。”
   他看见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转向台子,往那只空杯子里倒入咖啡。
   肖作尘端着咖啡小口地喝,一时间没有再说什么,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呢?他到这里来,搅动起别人的生活,让人家伤心落泪。大概她觉得,像他这样跑到家里来很讨嫌吧?这使他感到内疚。可反过来他又想,自己并不是色迷迷地跑进来的呀,他是经过导师夫人牵线才来找她的,今天来,应该也是得到她允许的吧。
   胡乱想着,肖作尘喝完了咖啡,手里还端着杯子。“听我说,对不起,也许我该走了。你是这么悲伤,而我闯了进来,我……”
   她惊奇地看看他,又开始哭了,默默地,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目光死盯着肖作尘。他从她的泪眼中看到了无助,来不及细想就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臂上,搀扶她往椅子这边走。这个动作是无意识当中做出来的,做出来了,又让他觉得很别扭。但她一下子就靠了过来,将头贴在他胸口。他僵硬地站在那儿,让她一直哭,直到她抽泣着坐回椅子上。
   在一片静默中,挂钟的“嘀嗒”声似乎更响。两个人都沉默着,这让他很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微微转过身,似乎朝他瞥了一眼,至少是朝他的方向抬了下头,但他不能确定,于是他轻声说:“你不能总是这样悲伤,一味地折磨自己没有用的。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这个。”
   她清了下嗓子,努力露出浅浅的一笑,说:“要是我真的聪明,我想我不会坐在这么大的一间房子里,拼命想怎样才能再生一个聪明的孩子,又可以不用爱上谁。”
   肖作尘吓了一跳,一时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安琪正直视着他,那一双泪湿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一点羞怯或是期待的色彩。她缓缓地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肖作尘低下头,他极力不去把她想象成一只蜘蛛或螳螂,想象成那类莫名其妙的物种,寻找异性交配并吃下它们的肉体,也不管它们愿意不愿意。他尽量把声音放平,故作轻松地说:“是这样啊,我想我算不上聪明人,帮不上你。”
   “你是这样想的吗?卡斯夫人说你智商超众,我希望孩子能有你的智力。”
   “卡斯夫人过奖了。我想我应该告辞了。”
   安琪站起身朝他迈近一步,伸一只手抚摩着他的脸。她的手温暖,稳定,手腕上的香水味一阵阵冲进鼻孔。她看着他眼睛,用哭过以后的亮晶晶的绿眼睛直视着他,问:“你喜欢我煮的咖啡吗?还有孩子……的照片?”她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等候回答。
   这目光刺伤了他,这是那种急切的、渴望抚爱的目光。他完全慌乱了,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异国女人,他找不出一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感觉。
   “夫人,……”
   “什么?”安琪说,她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你刚才叫我‘夫人’?”她轻声问。“天啊,‘夫人’!你连我的名字都不屑的叫了。”
   肖作尘混乱地说:“我是很尊重你的,而且我认为你很动人,我真的认为……我说不清楚,我……我刚才在想,现在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个合适的时间,以后……另外……我也说不清楚。”
   她挨过来,踮起脚一下子搂住他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吻一下他。慌得肖作尘闭起眼睛。
   “什么是合适的时间呢?”她问。
   肖作尘没有回答。
   像刚才忽然哭了一样,她忽然就笑了,又抱了一下他,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不喜欢。到床上等我,我要去洗漱间做一下准备。”说着缓缓脱下身上的套头衫,斜睨着他,把手上的套头衫甩到他怀里。
   肖作尘的眼睛瞪大了,他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就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没错,在安琪那个肉色的小乳罩遮盖不到的地方,长着一层浓密的黄褐色的体毛,乳沟被它们填满了,拥挤成郁郁葱葱的一片。他疑惑地看一眼她的脸,还有裸露的胳膊,看到的还是光滑的白皮肤,苍白得就像塑料餐具一样,跟那些毛简直不是在同一个肉体上。
   他突然觉得冷起来,胳膊和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拿起怀里的套头衫,极力抑制着,不让那只手发抖,他把它送还到到她眼前:“谢谢你的咖啡,我告辞,再见。”
   “你要干什么?”
   “我得回去了,明天上午有一节课,我得回去准备准备。”明白无误地表示出拒绝的意思来,他如释重负,心里感觉轻松多了,一改刚才的木讷模样,话说得很顺溜。
   “你说你尊重我,还说我很动人,那就证明给我看。”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然后他觉得她的手隔着裤子抓了一下他的阴茎。“你他妈的骗子!我甚至不能让你勃起,你连起码硬一下的样子都没有。”
   “很抱歉,我不能。”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抱歉,一想到能离开这个房子,逃离这个把人当种马的、没一点羞耻之心、满身是毛的异国女人,他从心眼里高兴。“再见。”
   急匆匆穿过门厅,走出公寓大门,直到走在昏暗的人行道上,他才掏出手绢来,擦额头不断涌出的汗。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丛林冒险,他又返回到文明社会来了。
   许多年以后,当年迈的肖作尘在中国某大学的寓所里看《北京人在纽约》,王启明那句诙谐的台词在他的沟回中拐了一个弯儿又拐了一个弯儿,他心里想的跟王启明毫无二致:“美国鬼子就是没进化好,瞧那一身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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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留学的生涯在外人的眼里是光鲜靓丽的,他们有幸走出国门接受西方文化教育,远渡重洋惠顾于本国外的艺术文化熏陶。他们披着光彩的外衣却承受着远离故土和亲人的苦楚,内心的孤独,彷徨和无助都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排解。文章描写了一位留学生在孤寂中被导师安排了一场女友会面 ,作者用细腻的心理描写刻画了肖作尘的内心世界,生动地描绘了他与一个陌生的异国女人第一次会面所表现出来的拘谨和紧张,同时也对该女子渴求温暖抱有一种同情。最后肖作尘拒绝诱惑选择逃离了那场艳遇,微妙地道出他骨子里的清高与不随意苟合的风骨。作者笔触老道,描写丰满,画面感很强,人物立体生动。佳作,推荐共赏!【编辑:风飞沙】【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523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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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飞沙        2014-05-22 20:56:52
  感谢作者对短篇小说的支持,祝福夏安!
回复1 楼        文友:七色槿        2014-05-23 19:29:53
  谢谢风飞沙这么好的评,敬茶。
2 楼        文友:风飞沙        2014-05-22 21:03:13
  愿所有的留学生都有这样的傲骨,美国佬不仅偷窥咱们国家的信息,还准备来窃取咱国人的聪明才智。竟然想出这样的方法来生子,若这篇文章是作者完全虚构的,也算鞭挞了美国佬,长了国人的脸,出了一口恶气……
回复2 楼        文友:七色槿        2014-05-23 19:33:32
  这个故事真实,姓名是虚构的。
   中西方文化差异很大,在这类事上观念差距更大,我笔拙,表达不准确。
3 楼        文友:远航        2014-05-23 21:17:44
  欣赏精彩 祝福快乐
有容乃大 多助则刚
回复3 楼        文友:七色槿        2014-06-02 09:33:04
  谢谢远航来读,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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