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燕归来
逃婚
南方四月的天,以阴以雨,两只燕子低低地翻飞在荒地上面。康宁宁把小棍子一头递过来给秦风。
“来,拿着!”
秦风说:“干嘛?”
康宁宁说:“叫你拿着就拿着!”
秦风握住棍子一头。
康宁宁一手拿发箍重新整理一下头发,一手握住棍子另一头,摇晃着:“握握手,好朋友,你结婚,我喝酒,你给钱,马上走!”
秦风说:“这是谁教你的?”
康宁宁说:“我表姐。”
秦风说:“你教我好不好?”
“嗯,好!”康宁宁说,“你听好了。握握手,好朋友……”
秦风说:“握握手,好朋友……”
康文军拿着一条棍子,一边抽裤腰带,一面笑嘻嘻说:“真好玩!也教我好不好?”
“才不要教你呢!”康宁宁一笑就露出两颗大门牙,两个酒窝很深,她父亲老说要是哪一天酒杯打破了,他就拿宁宁脸上的两个酒窝来盛酒。“你最笨啦!从一数到十都不会!”
“而且还很胆小。”秦风说,“春节晚上,你不敢拿鸡蛋到观音菩萨庙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啦!”
“那你敢吗?你会背那几句话吗?”康文军说。
“我敢!”秦风说,“我就在菩萨娘娘面前说那几句话的。‘卖烂仔,卖烂仔,卖得好,卖卑广西王大嫂……’。”
“反正我会背一到十!”康文军嚷嚷说。
于是秦风和康宁宁异口同声说:“你数!”
于是康文军就数:“1——2——3——6——7——8……”
秦风和康宁宁像是裁判:“你数错啦!是12345678,不是123678。”
康文喜从青草中间的小路跑过来,那飞动的红领巾和没有扣上的衣服,让他看上去好像是被风吹到空中的烂报纸。“你们在干嘛?”他一面跑一面喊叫说。
“在玩好朋友的游戏。”康宁宁说。
“好玩吗?好玩我也玩。”康文喜气喘吁吁说。他下巴尖尖的,眼睛小小的圆圆的。
“你不是去接新娘吗?有没有拿到糖果?”康文军盯着康文喜的口袋说。
“为什么还听不到放炮的声音?”秦风说。
“大人们没有去接新娘。”康文喜说。
“为什么?”秦风说。
“反正他们都没去,谁知道为什么。”康文喜说。
康文军说:“因为新娘在屋子里,所以就不用去接新娘。”
“不接新娘,那还叫结婚!”秦风说。
“你看到我舅舅了吗?”康宁宁说。
“看到了,他坐在院子里。”康文喜说,“大人们都坐在院子里。”
“他们坐在院子里干什么?”秦风说。
“宁宁,我看到你外婆哭了。”康文喜说。
“才不是呢!”康宁宁说,“有谁结婚会哭!你结婚会哭吗,秦风?”
“我结婚才不哭呢。”秦风说,“我爸说,人最重要最高兴的有两件事情,其中一件就是结婚。”
“谁规定结婚就不许哭的?”康文军说,“我要是结婚就哭。”
康宁宁伸出个指头在康文军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个大傻瓜!我告诉你,结婚就要笑,知道不?结婚就等于高兴,你懂不懂,小家伙?”
“你才小家伙呢!”康文军一紧张就口吃,“我……我……我在家都会煮饭了,你会吗?”
康文喜说:“你们不信就去看!宁宁外婆真在哭。”
康宁宁说:“我不信!秦风,你信吗?”
秦风摇头:“我不信。”
康宁宁说:“康文军,你信不信?”
康文军说:“我……我不知道。结婚可能哭,也可能笑。”
康文喜:“你们去看嘛!他们真在哭。”
康宁宁嘟嘴说:“我现在就去看。我要是看不到外婆哭,你就给我们建一个大房子!”
康文军说:“对,建一个大房子,要有厕所,有牛棚,有猪栏,有个双人床。”
康文喜说:“康文军,你到底帮谁说话?”
康宁宁说:“对,你到底帮谁?”
康文军说:“我……我谁都不帮。我帮空气。”
康宁宁说:“秦风,你信不信康文喜说的话?”
秦风说:“我们为什么不去瞧瞧?看了不就知道了。”
康宁宁说:“哼,我告诉你康文喜,要是看不到我外婆哭,你就给我们建一个有厕所有牛棚的大房子!”
康文喜说:“建就建,反正你也住不进去!”
康宁宁背着手走在前面。突然康文喜跑在了前头,一面嚷着:“我给你们带路!”就又像刚才来的时候一样,像一片在空中翻飞的枯叶子。康文军说:“哎,你们瞧,桐油篱笆上有一只鸟儿,眼睛是白色的!我们把它打下来好不好?”可是没有人理他,他害怕落在后面,走得急,摔了个倒栽葱,摔了一身泥土,泥土下有许多蚂蚁在搬家。他顾不得扑掉泥土就追上来,口里喊了句日本话:“八嘎!”
大家顺着草地里的小道来到舅舅屋后,康宁宁家和舅舅家就隔着那一块荒地。康宁宁妈妈从后门走出来,午后的阳光太闪了,只见她白底烫花的衬衫亮晃晃的,亮得挡住了她的脸。
“宁宁,过来。让妈妈看看身上出汗了吗?”康宁宁母亲说。
“妈妈!”康宁宁跑到后门,扑在她母亲身上。
母亲在宁宁后背摸了一下,帮宁宁脱下那件粉红色的毛衣,露出贴身的那件白色的衬衫。
“不要到处乱跑了,知道吗?出一身的汗,臭烘烘的。外婆要是知道,就该说你杨排风了。”
“妈妈,我能问你件事吗?”康宁宁说。
“说吧。”
“康文喜说,外婆哭了,是不是?我才不信外婆会哭呢,今天舅舅结婚,外婆怎么会哭。你不是跟我说过,从前外婆和外公丢了很多钱,都不哭呢,是不是?”
康宁宁母亲拿了她的粉红色毛衣,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果:“宁宁说得对,外婆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哭的,外婆经历的事情多了去。——记住了,不要到处跑,出一身汗臭烘烘。”
康宁宁用脏兮兮的手接过糖果。康文喜走到康宁宁身边:“你听到没有,你妈妈说让你不要乱跑了。”
康宁宁给了康文喜一颗糖果。康文喜拿着糖果看着康宁宁母亲。
康宁宁说:“吃吧。你吃了以后就给我住嘴。”
康文喜高兴地接过糖果,一下子就丢进嘴巴里,把嘴巴撑得鼓鼓的说不出话来。
康宁宁说:“你真像个小馋猫,怪不得去年把桐油果子吃下去,让你妈妈爸爸带你去打针。”
康文喜把糖果吸得像一只吹风蛇一样:“现在又不是冬天,哪里来的桐油果子。”
康宁宁说:“爸爸,你说嘛,是不是外婆哭了?”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记住,不要乱跑了!”说完,康宁宁妈妈从后门那一束斜斜的阳光里消失了。
康文军走到康文喜身边,用木棍敲打地面,眼睛馋馋地看着他咬糖果:“康文喜,糖果是不是很甜?”
康文喜说:“不甜。”
康宁宁说:“你以为他会吐出来给你吃吗?康文军过来,给你!”她给康文军一颗糖果。
康文军含在嘴里:“康文喜,你骗人!是甜的!”
康宁宁向秦风招手:“秦风,你过来!”
“干嘛?”秦风离得远远的。
“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康宁宁说。
秦风慢吞吞走过来。
“伸开手!”康宁宁说。
“你不说为什么我就不伸开!”秦风低着头说。
“你笨吗?宁宁是要给你糖果吃呀!”康文喜说,“连我都猜到了!”
“我不要……”秦风说。
“你为什么不要?”康宁宁说。
“今天又不是我舅舅结婚。”秦风说。
“我舅舅不也是你舅舅吗?我们不是在河边玩过接新娘的游戏吗?”康宁宁说。
“那不一样啦……”秦风有些生气说,“我才不要跟你结婚!我爸说我要考大学,领工资。”
康宁宁说:“反正我要跟你结婚。那,给你!”康宁宁把糖果塞到秦风攥紧的手里。
秦风把糖果丢在地上。
“你好跩啊!”康宁宁说。
康文喜捡起糖果:“宁宁,我帮你拿给他!——秦风,给你,很好吃的!你要不吃,我可吃了!”
“要吃你吃。反正我不吃。”秦风说。
“他不吃就别给他!跩什么跩!”康宁宁说。
康文喜看看秦风,又看看康宁宁,小声说:“你们要是不吃,我可吃了。”
秦风远房表妹在后门伸出半个身子,她爸爸也姓康,所以她今天能喝喜酒。她挨着门站着,穿一件黑色白边连衣裙,脖子上挂着一只玩具照相机,两个扎起来的辫子好像两根蒜苗。
“看!那是秦风的表妹,”康文喜含着糖果说,“上回秦风爷爷什么的时候我见过她的。”
“上回秦风爷爷怎么了?”康文军说。
“就是那个什么呀!”康文喜说。
“那个什么?”康文军把糖果吃完了,就馋馋地看着康文喜嘴巴。
“哎呀,就是那个什么,你懂不懂!”康文喜说。
“到底是那个什么呀!”康文军笑嘻嘻说。
“你笨啊!就是死啊!”康文喜张嘴一嚷嚷,糖果从他嘴里跑出来,掉在地上。他蹲下捡起来,“都怪你啦!你那么笨!就是死啊!我妈妈说不能说这个字,说出来就要倒霉的,你懂不懂!笨蛋!”康文喜生气地垂康文军,可是康文军却好像不疼,哈哈笑着。
“秦风,他说你爷爷死了。”康文军说。
“说就说呗,有什么!”秦风说,“反正每一个人都要死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很多事情。”
康宁宁说:“秦风爷爷可有趣了。把那个打酱油的瓶子往上扔给我们看,可是他没接住,瓶子掉在地上咣当碎了,他奶奶就和他爷爷骂起来了。”
“表哥……”秦风表妹用手刮擦着木门,轻轻的说。
“秦风,你表妹在叫你。”康文喜说。
“秦风,你要过去跟她玩吗?”康文军说。
秦风说:“她那个照相机可以看见很多东西。”
“我……我……我们也可以看吗?”康文军说。
“那我得问她才行。”秦风说。
“秦风,你要是过去,我以后就不跟你玩了!”康宁宁指着秦风鼻子说,她一生气,那个插在头上的蝴蝶花就歪在一边,摇摇欲坠。
“你别指着我鼻子,我最讨厌别人指着我鼻子!”秦风拍掉康宁宁的手。
“好了,我不指你的鼻子了,你也别过去好不好?”康宁宁说。
“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秦风说,“我可以叫她过来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要她过来。”康宁宁说。
“为什么,我表妹很好玩的。”秦风说。
“你表妹,你表妹!那你跟她玩好了,别找我们玩。”康宁宁说。
“我可以跟她说,让你看那个照相机,里面有孙悟空,有楼房。”秦风说。
“我才不稀罕住楼房呢!”康宁宁说。
“你这样霸道,嘴巴上会长疮的。”秦风说。
“我才不会长呢!要长就长在你表妹嘴上。”康宁宁说。
“反正我要过去。”秦风说着就走过去。
康宁宁抱住秦风不让他过去:“你不许过去!”
秦风反抗,可是康宁宁把他抱得紧紧的。
康文军说:“哇,他们打起来了,怎么办!”
康文喜跑到他们身边转马灯似地看:“秦风,要不要我帮你把宁宁推开!”
康宁宁喊说:“小家伙,你走开!”
康文喜说:“秦风,掏她胳肢窝!掏呀!”
康宁宁说:“康文喜,一会儿我给你好看!”
康文喜说:“秦风,抓她头发!”
康文军说:“我去告诉他们爸妈,说他们打起来了!”康文军像一头小牛一样飞跑着穿过后门。可是他又马上回来了,说大人们都坐在椅子上很严肃,都不理他。
秦风好容易挣脱出来,脸儿红扑扑的,差点儿哭了,把脚在地上一跺:“你干嘛!”
康宁宁被秦风推了一下,差点儿跌倒了,她也差点儿哭了:“我不许你过去!”
“我就过去!”秦风说,“你管不着!”
“你要过去,以后我就不理你了。”康宁宁头顶的红色蝴蝶结就要掉下来了,她的脸儿就像盛夏午后的花瓣一样垂头丧气。
“不理就不理,谁稀罕!”秦风说。
他怕康宁宁还抓他,就小跑着跑去表妹身边。他被后门石阶绊倒了,扑通一下掉在上面,额头跌破了,满脸的血。秦风大声哭起来……
祭奠
“你在听我说话吗?”秦风说。
“我在听呀!”康宁宁踩在马路牙子上说。
“那你看着我……”秦风说。
“为什么要看着你?”康宁宁说,“你又不是早上的五星红旗!”
“你看不看?”秦风停下不走了。
“好吧,我看着你。”康宁宁说,“我喜欢听你讲未来的打算,还有那些历史故事。”
“你要看着我,我才能把那件事情讲完。”秦风说。
“现在我看着你了,你继续说吧!”康宁宁看着秦风,那长长的睫毛,那眨巴的眼睛,好像一只扑棱棱的蝴蝶。
霓虹灯下两人一长一短穿校服的身影,松江街流光溢彩一直伸向远处,仿佛没有尽头。空气里好像有荔枝和龙眼的味道。康宁宁整齐的刘海半遮半掩着眼睛,那纯真的打扮真像是小时候托着下巴听父亲讲故事的小女孩儿。
“那个船夫把船给了项羽,说他过了江东还可以重头再来。可是项羽没有上船,和他的十几个部下跟刘邦决一死战。由于寡不敌众,项羽身上受了好多伤。为了不落在刘邦手里,人前受辱,他就在乌江边自刎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