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棱有角，
　　 有心有肝，
　　 一身清贫，
　　 半世煎熬……
　　 这个谜语，是粽子。
　　 我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邻家陈奶奶身边。“奶奶，大家都在包粽子，为什么你不包呢？我记得你每年都是早早就包的呀，为什么今年这么迟了还不见你泡米？”陈奶奶用她消瘦的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笑没有说话。“奶奶，你怎么不说话呀，这样吧，我做谜语给你猜，是昨天晚上老阿婆做给我猜的，我还没有想出来呐。有棱有角，有心有肝，一身清贫，半世煎熬……奶奶，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奶奶嘴角抖了抖，微微张了张嘴念叨着“珍珠玉粒女，嫁了穷夫竹叶郎……”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陈奶奶那么伤心，只能说了声对不起便跑开了。其实我真的不明白。
　　 我跑得急，乡间的老路，上午才刚下过雨，又湿又滑，在拐弯的时候，没刹住，直接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我呲呲牙拍拍屁股站起来，发现撞上的人是国爱叔叔。国爱叔叔看我眼睛红红的，又气喘吁吁跑得急，就问我怎么了，我就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还一再强调我没有欺负陈奶奶，我不是故意要把她惹哭的。国爱叔叔听完，笑着拉着我的手说：“小叶子乖，不是小叶子的错，现在小叶子跟叔叔走，一会儿让你爱金婶婶告诉你怎么让陈奶奶高兴好吗？”我便点点头，随他走了。
　　 国爱叔叔跟陈家奶奶一样，是我家的邻居。我们村子地广人稀，大家的住处都比较分散，往来行走基本靠乡间小道或者田埂。虽然各自住地比较零散，但大家之间却都是比较亲厚的。国爱叔叔三年前娶了爱金婶婶，因两口子都比较勤快，小日子过的还不错，唯一的缺憾，就是至今还没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到了他家，看到爱金婶婶正弯着腰把一脸盆水倒到装了糯米的木筒里。看我们进门，婶婶又像往常那样咯咯地笑出声：“哎呀，是小叶子来呀，碗橱里面有几个桃子，昨儿个你叔摘的，自己搬小凳子踩着拿吧，想拿几个就拿几个。”我应了一声，顿时什么事情都抛到脑后地往婶婶厨房跑。啃着桃子出来，就看见叔叔拉了张竹椅，坐在四方桌边，婶子挽着袖子站在叔身边，两个人都是皱着眉头。没一会儿，婶子就笑着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这件事是肯定要做的，咱们天黑了送去，别人不知道，自然不会有什么话的。”叔叔拍拍婶子的手笑了笑：“我真是娶对了老婆！”婶子脸红了红，讪讪地笑着不答话。回头看到我闪着疑问的眼睛，笑着把我叫过去：“小叶子，你陈奶奶今年不能包粽子，你帮婶婶的忙，我们一起包粽子送陈奶奶好不好？”“为什么陈奶奶今年不能包粽子呢？她做的肉馅可好吃了，去年她都有包的。”婶婶拉着我的手，继而把我抱到她腿上，叹了口气，才慢慢地说道：“小叶子，陈爷爷去年冬天的时候去世了，你还哭得很伤心，这件事你记得吧？”我点点头，这件事，我当然记得，陈爷爷是得了高血压，因为脑充血（脑血管破裂）去世的，从中午发病到傍晚点燃丧炮就短短的四个小时的时间。那天早上，我明明才高高兴兴地接过陈爷爷递给我的柚子，下午的时候，就看见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我哭得很伤心。那时候心里想的是，又少了一个疼爱我的人。婶婶顿了顿接着说：“我们乡下地方有个习俗，家中有红事或者白事的，次年家里端午都是不能起灶煮粽子的，为什么有这个习俗婶子不知道，但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家有红事的，讲的是某户人家有姑娘娶进门，这个端午的粽子，是要女方娘家那边的人在新婚第二年端午前包好绑着红绳子送来的；家有白事的，第二年端午的粽子，是要自己血亲或者近亲包好了绑着白绳子给送去的。你陈奶奶跟你陈爷爷的孩子，也就是你耀叔叔，因为有些原因，估计是太忙了……一直没有回家，连你陈爷爷过世了，也没能回来一趟，而你陈爷爷陈奶奶当初是离开家里搬来咱们村来的，所以近亲什么的也都不在身边……”“所以，陈奶奶今年就没有粽子吃了，对吗？难怪她要哭了，小叶子没有粽子吃也会哭的。婶婶，我们一起包粽子送给陈奶奶吧，小叶子给你帮忙。”“小叶子真乖！但是，这是咱们的小秘密哦，保守秘密的小孩，婶子最喜欢，小叶子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嗯，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傻丫头，米还没泡好呐，时间还早，婶子再放点米进去泡，你明天早上吃完早饭就过来，我们一起包粽子。”
　　 “好耶！”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就起床了，吃完早饭支支吾吾地跟母亲说我去婶婶家就跑了，母亲在后面喊：“叶子，你才扒了两口，怎么就走了，赶紧回来。”“我已经吃饱了！”我飞快地跑，只想着要早点到婶婶家，昨晚一直睡得不安稳，就怕自己睡过头了，怕婶婶不等我。迈进婶婶家的门槛，就看见婶婶正好把粽叶和笋衣从桶里捞上来，放到筛子上。“婶子，你怎么不等我！”“小叶子来啦，早饭吃过了吗？”见我点点头，她才说：“还没开始呐，婶子知道小叶子一定会来的，所以一直在等你呀！那我们开始吧，小叶子帮婶子把桌子上那一圈白塑料丝剪成一节一节的好吗？大概……就剪那张八仙桌一半那么长……”“婶子，我可以拿到你边上去剪吗？我想看着你包粽子。”“好，那你先量一根，再带过来我这边剪吧。”
　　 “好！”
　　 我搬了张小凳子，拿了剪刀、白塑料绳蹲到婶子边上。婶子把桶子里泡糯米的水倒掉，再把糯米倒到稍微浅口的大盆里，往里面倒入一小勺白色的粉末。然后用手把粉末和白色的糯米混合到一块，那白色的糯米瞬间就变成了嫩黄色，好漂亮。“婶婶，你刚刚放的是什么？好漂亮的颜色呀，我也想摸摸，可是我妈妈总是不让我摸，你能让我摸摸看吗？”“小叶子不能摸哦，你妈妈不让你摸是对的，这个东西叫食用碱 ，粽子里面放一点点这个碱可以使煮出来的粽子软而且粘，颜色黄黄的也好看，但是不能放多，放多了会很苦，只能一点点。”说完就去洗手，顺手还拿起了水槽边上晒干的棕树叶，挂到天花板钉着的钩子上，这棕树叶是早几天前，叔叔从棕树上理下来晒好的，乡下地方，绑粽子基本都是用这个，得来容易，又结实。固定好棕树叶，回身又把刚刚晾在竹筛上的粽子叶和笋衣放到盛糯米的盆边上，取来瓷白勺插米里，再拿起早备下的另一把剪刀，把粽子叶和笋衣的头尾稍微修剪一番，转身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三个盘子，分别放着蜜枣、红豆和麦豆。婶子挑起一颗大枣塞我嘴里：“小叶子，你慢慢剪，大概剪三十根就差不多了，给陈奶奶的粽子，我们放到最后面用你的白塑料绳绑，婶婶先开始包那边的。”我笑着点点头，便开始加快进度，心里盘算着早点剪齐三十根，然后再去看婶子怎么包粽子。
　　 在那个小院子里，阳光透过房檐洒下，静静地照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脸上，抿起的小嘴，让那甜甜的酒窝显得更深更美，那一刻，我虽不懂得心里那种感觉叫什么，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那个时候，那温暖的阳光，柔软如春，静谧如画！
　　 婶子取来两张粽叶，一大一小不完全重叠一起，卷成一个小窝，尖尖的一头稍微折起一个小角，然后再往小窝里放入小半勺米，用食指在米中间轻轻挖个凹，放入馅，再在馅上面加满米，拿到盆边上敲一敲，下下水，然后，左手在粽子两边一掐，右手迅速的把外端粽叶朝里合，并向拇指方向折角，然后绑到挂着的干棕树叶上，打一个圈，把剩下没绑牢固的一端叼在嘴里，再按上面的步骤来包另一个，包好了再附上来和原先那个绑到一起打活结（我们乡下地方的粽子，早些年的时候基本都是一双双绑在一起的，除非绑粽子的棕树绳太短才偶尔绑一个；剩下的就只有送有白事家庭的粽子才全部只单个单个的绑，打死结。现在这种习俗已经慢慢放开，没那么计较了）。 很快，一大把粽子就包好了，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被挂在天花板上，滴着水。碱水糯米混着青草香，香过了童年，少年，青年……愈久愈浓烈！
　　 我站在放米的大盆边，看着婶子熟练地把我剪好的白塑料绳一根一根叠放好，在一端打了个死结挂起来，再单个单个的把粽子绑上去。我看地专注，正想让婶婶也教教我，就远远地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唤我回家，婶子笑着道：“小叶子，妈妈肯定是让你回家写作业了，明天就星期一了，你赶紧回去吧。婶子的粽子下午煮，煮完了要闷一段时间，你晚饭过后再过来，到时候，婶子带你去陈奶奶家。”我虽然还想再呆一会儿，但听了婶子的话，还是很听话的回家了，毕竟我刚上一年级，作业没完成的话，一定会被老师批评的。
　　 吃完晚饭，已到了掌灯时分，我提着自己收集来的的蜡烛油小夜灯，走过田埂。五月，吹来的见还有点凉，但田里青蛙的叫声却还是不绝于耳。经过牛棚口，扑面而来的蚊子更是热情得很，我用力甩了甩衣袖，加快步子跑去婶婶家。进门的时候，婶婶正在用清水冲洗碗筷，叔叔则正把闷在密筐里的粽子提出来。自家留的那一把，直接挂到了钩子上，另一把用白绳绑着的，则被放到了八仙桌上。叔叔见我进来，抱着我晃了两个圈，婶子笑呵呵地笑骂叔叔不正经，像个小孩子一样爱玩爱闹。叔叔用力的揉乱了我的碎发，再拍拍我的小脸，才放我下来，然后笑嘻嘻地什么也没说。婶婶一边擦手一边问我：“小叶子，粽子你是现在吃还是一会儿带几个回去吃？”“婶婶，我刚吃饱饭呐，我老妈看着我吃了两碗才放我出来，现在什么都吃不下了。”“那好吧，我们先去陈奶奶家。”
　　 关了里屋的灯，爱金婶婶的左手拿着手电筒，回手轻轻地牵着我的左手出了门，国爱叔叔左手提着粽子走在我们后面。我拉住婶婶，等着叔叔，叔叔见我们等着，便快步上前，把粽子换到右手，用左手拉着我的右手，三个人并排着走。
　　 上弦月，五月风，
　　 虫蛙鸣，青草蓬；
　　 星斗灿，萤火明，
　　 粽飘香，溢满情。
　　 那天的月，那天的风，伴随着蛙叫虫鸣，每每想起都能暖至我的内心。正如艾青所说的那，“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地深沉”，还爱着，这片土地所孕育的平凡却善良的人。
　　 到了陈奶奶家，大概七点半了。她如今一个人，每天都是早早就睡下。陈奶奶披了件薄外衣来开门，看见我们三个很是惊讶。当她看见叔叔手里提着的白塑料绳绑着的粽子里，在片刻的愣神之后，便泪如雨下。我看见陈奶奶又哭了，就慌了，拉着国爱叔叔的衣角，泪眼婆娑：“叔叔你骗人，你昨天明明说只要我们送粽子来，奶奶就会高兴，可是她现在却哭了。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婶婶，奶奶怎么了，你快让奶奶别哭呀！”婶婶眼睛红红地侧过头，什么也没说。陈奶奶蹲下来抱住我，一边轻拍着我的背，一边帮我抹眼泪：“叶子乖，是奶奶不好，吓到叶子了，奶奶很高兴，奶奶是因为太高兴了才哭的。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奶奶，高兴要笑，叔叔婶婶说你没有粽子吃才哭的，现在叶子和叔叔婶婶把粽子给奶奶送来了，奶奶就有粽子吃啦。叶子有东西吃的时候从来不哭，所以奶奶也不要哭哦~”“好，奶奶向叶子学习，奶奶不哭……”
　　 从陈奶奶家回去的路上，婶婶哭了。我看见婶婶哭了，我也哭了。叔叔一手拥着婶婶，一手抱着我。他顺了顺婶婶的长发，轻轻地说：“没事，有我在，我们都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许是哭累睡着了，最后由叔叔送回去的。在睡梦中，看见婶婶抿着嘴，现出她那可爱的酒窝：“这是咱们的小秘密哦，保守秘密的小孩，婶子最喜欢，小叶子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我甜甜一笑：“嗯，好，我们拉钩！”
　　 岁月无声，时光荏苒，二十年过去了，叶子长大了；陈家奶奶五年前带着笑去了天国，寻找她的伴侣；而国爱叔叔和爱金婶婶，最终也没能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只能抱养一个，却是疼爱叶子如初。
　　 去年，爱金婶婶在家里摔了一跤，因为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压，延误了治疗，后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那个有着漂亮酒窝的温婉女子，那个在陈奶奶家忍着哭却在夜色中月光下哭得像个孩子的女子，那个总是喜欢咯咯笑着叫“小叶子，小叶子”的女子，那个国爱叔叔深爱着的女子，就这样带着大家的思念，像风一样地离开……
　　 又近端午，粽叶飘香。小叶子走到妈妈面前：“妈，今年能不能多包一把粽子？我想，给国爱叔叔家送去……”“傻孩子，当然可以！糯米和白绳我和你爸早备下了。”小叶子红着眼，拉过妈妈的手坐下，把当年那件藏在心里的小秘密，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一边说一掉眼泪。叶子妈一边擦着叶子的眼泪，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妈都知道。当年，我和你爸后来也去过你陈奶奶家，你陈奶奶一边哭一边笑着夸你，说叶子那么小，就那么懂事。她，一直很喜欢小叶子你呐……”
　　 第二天中午，叶子吃过午饭，和爸爸妈妈一起提着绑着白绳的粽子，向国爱叔叔家走去……
　　 端午的粽子，真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