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园】爸爸是老藏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少数民族无一例外地对酒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是他们太富有激情,需要借酒水宣泄心底的热情,还是他们更喜欢糊涂,需要用酒水来忘却相对恶劣的生存环境?
我的爷爷是青海古老的游牧民族的藏人后代,奶奶是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的不同于土家族却被称为“土族”的后代,据说她是被我爷爷用一头牦牛和一袋青稞换来的。可是因为她相当能干泼辣,使得爷爷全家日后都不再把她用牦牛和青稞的价值来衡量。
奶奶一共生过5个孩子,父亲是她最小的儿子。所以仗着“奶干儿”的地位幸运地读了不少的书,因此父亲算是她几个孩子当中顶文雅的一个,诗词音乐,都略加通晓,写字舞墨,毫不逊色。父亲固然是文雅,可是却相当地喜欢喝酒,从这一点他仿佛和他的祖辈们没有什么两样。父亲喝完酒就唱歌,唱古老的藏族名歌,唱六十年代歌颂共产党歌颂毛主席的歌。等父亲娶了当时在文工团当临时演员的母亲以后他就学着母亲的腔调唱《兰花花》,并且一边唱,一边用手假装着拨弦子,常常惹得满屋子的酒友笑得前仰后合。
父亲喝醉后除了喜欢唱歌,还喜欢叽里呱啦地说藏语。可是因为我母亲是汉族,我们几个孩子又常常和母亲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个会说藏语的,所以父亲在家中找不到知音,但父亲却有办法来满足自己的爱好。我上二年纪的时候,美术老师是一位解放之后还俗的喇嘛,他画的画相当幼稚,那笔墨那线条只比当时涂鸦的我们稍胜一筹,但他说的藏语却像诵经一样悦耳动听,勾起人们对古老的藏族历史和文化的兴趣与回忆。父亲喜欢来找他聊天,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像找到知己一样声音越来越响,兴致越来越高。
也许是游牧民族的后代对牲畜怀着天然的喜爱,父亲把家里的牲畜喂养养得十分肥壮,加上他是学畜牧专业的,所以我家里的牛羊常常是又干净,又健康。我记得家里曾养过一头犏牛,和父亲的关系尤其亲密。它能够在几里远的地方辨别出父亲的气味,并且“哞哞”地叫着向家人报告父亲到来的消息。在父亲临近家门的时候它会用自己弯弯的角拍打着门框示意我们快点开门。门打开后它就甩甩尾巴欢奔着去迎接父亲,撒娇地用舌头去舔他的手掌。所以在我们举家到城市不得不把这头犏牛卖掉时,我们看到了父亲眼睛里怎么忍也忍不住的眼泪,也看到了父亲的淳朴和善良。
父亲是老藏,可是父亲不是迂腐的老藏。事实上父亲很聪明也能干。在我的第一篇稿子发表在《中国青年》上的时候,父亲读着文章骄傲地对妈妈说:“看啊我的孩子中总有一个是秉承着我的爱好的。”妈妈打趣说:“孩子有什么好的特长,你总是抢着摆功劳。”爸爸不搭理妈妈,却给我们讲起自己年轻时的一段光辉历史。那个时候父亲在当时的报纸杂志上发表过许多的民族诗歌,还去省里开过青年作家座谈会,见过好多当时的文学泰斗。可是后来荒谬的历史需要他们搁下自己手中的笔,压抑自己奔涌的才思投身那混沌模糊的革命,让父亲不得已中断了自己的爱好。不过在以后的文秘职业中父亲却因为笔干过硬才思敏锐常常得到上级的赏识。
父亲在40岁的时候,心脏突然变坏了。医生建议父亲戒掉烟酒。可是在这个方面父亲的毅力却频频败阵,屡屡让我们失望。医生不断地建议,父亲不断地努力,可是到50多岁的时候,父亲仍旧是一个烟罐子,可是酒却不能再喝了,只要那么一两杯就立刻头晕气虚,不能拿捏,所以逼着他不得不放下了。我们的家里自此也很少再有父亲的歌声了,因为只有在醉了时候父亲才会无拘无束地展示自己的歌喉,只有在醉了的时候父亲才是一个情绪饱满自信洒脱的歌唱家。
有一年过春节的时候,哥哥给父亲买了成套他曾经在家境困窘的时候羡慕向往过的家庭卡拉OK。在除夕之夜,我们握着麦克风把屋子唱得震天响,可是父亲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活跃善唱,他只是象征性地唱一首歌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快乐和满足,就神情落寞地退出了以往主角的地位,所以我们都有些怀念那个喝醉了像歌唱家一样的父亲,那用嘹亮浑厚的歌声给大家带来欢乐的父亲。
正月十五,县上强制性地要每家单位的领导出节目,以此来加强和群众的沟通联系。父亲是歌唱民族的后代怎么逃脱得了?妈妈打趣地对父亲说:“唱了一辈子的歌还没有上过正儿八经的台面,这下你可一定要唱好。”经妈妈这样一说父亲更加紧张了,在家练习的时候不是忘词就是唱错音调。最后我和姐姐为了给父亲打气主动担任他的伴舞,和父亲一起排练节目,在我们的鼎力支持下父亲才好不容易把歌完整地唱了下来。
登台的那天父亲抱着茶杯喝了好多的茶,可是快上场的时候却直喊好渴,嗓子好干啊。我和姐姐明明知道是父亲紧张了却不忍心戳破,只好一个劲儿地跟父亲说话来让他放松心情。
下一个节目就是我们的了,父亲着急地说:“糟糕,我的嗓子还是干得很,我怕高音唱不上去了。”旁边来给我们三人加油的哥哥这时却神秘地从大衣里变出一罐啤酒笑眯眯地给父亲递了过去,父亲捧着啤酒咕咕地喝着,很过瘾很满足的样子。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个浑厚纯净,高昂嘹亮的男中音。父亲用藏语唱了《藏语文之歌》,让台下的观众耳目一新,掌声哗然。
我们的节目最终在评比中得了二等奖。在地方台收看到这个节目时,看着电视里的自己父亲得意地问妈妈:“怎么样,还是有些歌唱家的气魄吧。”妈妈笑着说:“那也得感谢儿子那一罐啤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