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第二年，我在海伦出生。海伦，一个北国小城,水獭的满语名字。海伦县西门外四公里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村庄，它坐落在甩袖无边的黑土地上，它坐落在一条伸向远方的公路旁，没有山川可依，没有江河流淌。那里田畴平整，屋舍俨然，那里就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生活了三十二年的故乡。它承载了我童年时的懵懂无知；少年时的欢乐和梦想；青年时的痛苦和忧伤。那里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究根溯源，老叔修的《赵氏族谱》中说，我们的赵氏，不是赵匡胤等其他汉族的赵氏，因为我们是满族人，我们的赵氏也不是爱新觉罗的肇氏和赵氏，因为我们的满族本性是舒穆鲁。我们家本性舒，官姓赵。祖辈曾在北京做大官，为防一旦有错被满门抄斩而改本姓为官姓。到北京舒家胡同可以认本家：正蓝旗本昆牛录舒穆鲁哈拉。我们的先祖从北京到关外，先是落在复州帽儿山，后来才到通肯即海伦，此后一直定居在那里。
　　 我出生的祖屋是三间厢房，屋内东西四铺大炕，外屋有一个偏厦子，住着太爷。我们住在里屋北炕，对面是大伯父家五口人，爷爷奶奶和四叔老叔在外屋东炕，对面是三婶，三叔从军在远方，极少回家，结婚一年，五八年三婶就随军走了。四叔年长我一旬，老叔大我九岁。从我记事起，家里很宽敞，总是干干净净的，窗明几净，虽是一大家人却很有序，墙上经常挂着“卫生模范”的锦旗。奶奶面皮白净，浓眉大眼，很精明，也很刚强，是家里主事的人，也就是“掌柜的”。据说奶奶解放前有十个冬天没穿上棉裤,家里穷,孩子又多（父亲姊妹七个），奶奶落下哮喘的病根，一到冬天就犯病，有时咳嗽起来很吓人，佝偻着身子，半天也上不来一口气，像要窒息的样子。爷爷是木匠，个子不高，不善言谈，爱看书，虽不管家里的事，但很威严，脾气不太好，我们都怕他。大伯父是土改干部，会计方面很内行。记得小时候五六岁的光景，村里的老凌头一进屋就给大伯父跪下了，原来是有求于他，当时觉得很好笑。母亲妯娌轮流做饭，一大家人很和谐，不记得有口角和纠纷。最有意思的是，爸爸妈妈他们叫爷爷“阿玛”，叫奶奶“讷讷”，满族人的称呼吧。大娘是地主家的小姐，叫那志凡，人很温和，有小份子钱。母亲王文雅是从辽宁法库逃荒过来的，穷苦人出身，没有钱，没读过书，勤劳能干。五四年有了妹妹，七岁时我就能哄妹妹了，有时背着她，让妈妈干活。每当轮到妈妈饭班，按惯例都要挤南瓜籽，晚上妹妹睡了，妈妈让我帮她，可能也是想培养我爱劳动的习惯，但冬天厨房很冷，油灯如豆，挤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趁妈妈不注意，总把没挤的南瓜瓤偷偷地往灶台后面扔。
　　 依稀记得六岁时的中秋节，家里买了一条和我一般高的大鱼，早晨叫起吃鱼时，我还睡眼惺忪的呢。感觉那时家里生活很好，每到年节分很多好吃的，花红，梨冻，苹果,花生等，葵花籽经常吃，家里总炒得很香。妈妈做的粘豆包，大娘压的饸蛤条子，爸爸做的酸茶，奶奶做的荞麦面条，摊的玉米面煎饼，这些都经常吃，也非常可口，现在没得吃了。
　　 那时我们家经常来的客人是阎家满,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长得人高马大,说话高声大气,在城里住，经常驾着大轱辘的，有座位靠背的，带蓬的小马车，带着老婆和女儿来我家串门，给太爷带礼物，还带着留声机，她的女儿小琴穿着漂亮的花衣服，比我小一岁，说话娇滴滴的，阔气得很，当时我很羡慕小琴的生活 。他老婆个子矮矮的，脸上白白的，还有很多麻子，每当离去时大人们都出来送客，他们很气派地回城了，给我的印象很深。爸爸辞掉工作，从伊春回来时，妈妈很不高兴，好像还吵架了。爸爸是孝子，也有自己的思想，“父母在，不远游”。他喜欢守着父母过田园生活。那时没有电灯，昏黄的煤油灯下，无数次听父亲唱《宣讲拾遗》和《宣讲集要》，那里有好多感人的故事，大多是孝子如何孝顺父母，后娘如何让歹毒等。还记得“五元哭坟”“卖身葬父”，“堂上活佛”等故事，长大了才知道那书是劝人孝亲尊师、友爱兄弟、和睦乡邻、明理修德、解仇化忿，宣讲的都是忠孝节义，伦理道德的故事，劝人学好，多做善事。父亲就用那里的故事教育我。那时候没有学前班，我最初受到的教育就从这里开始。长大后,每当冬天漫漫的长夜来临时,爸爸就给我们讲《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里的》故事，从小我就知道那里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
　　 夏天县城开运动会，爸爸带我去，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看，走回家已经天黑了，爸爸背着我，我看着天上的星星像眼睛，还一眨一眨的，爸爸一辈子都没打过我一巴掌。
　　 我七岁那年，家里在前街盖了五间大房子，搬迁后“诸父异爨”，树大分枝，各过各的。一九五八年正是大跃进的年代，兴修河网化，外地来很多民工，也住在我家几个，和太爷睡一炕。当时我们和爷爷，奶奶，太爷住在一起。六月太爷去世了，就在我们北炕，那几个民工帮助爸爸把太爷抬到外屋，停在木板上，脸用黄纸盖着，第一次看到死人，我没有恐怖的感觉，那年我九岁。
　　 村里有个外号叫“王老秧子”的文化人，（曾是地主家的少爷，解放前四体不勤，还抽大烟，但是字写得好），受干部派遣，用红笔在各家的玻璃窗子上写口号：“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总路线万岁”。这是一种宣传。夏天三叔回来接媳妇了，给我和岩姐买了粉色的布拉吉，我们一大家人还去城里照了相，我们家四口人相片上妹妹还拿着没吃完的半个苹果。父亲哥五个合影，一辈子就留下那一张，后来天各一方，他们没有机会凑到一起了。回来的路上，公路两边的庄家长势极好，远看就像绿色的海洋。微风轻拂面颊，太阳也不毒。我们没乘车，也没有车可乘，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二路公汽直达我家。也没有自行车，来去都是步行，十多口人欢乐地走着，像过节一样，我们几个小孩子前钻后跳的，开心得不得了，那是一个热闹的，快乐的夏天。
　　 八岁时，我上小学一年级。这年妹妹小慧得了伤寒病，差点儿死去，是永安村的小李大夫给治好的，病愈后开始脱发，样子怪怪的，很滑稽。我的启蒙老师蔡春华，长得白，浓眉，有几分书生气。讲算术5—2时说：“你有五个手指头，烂掉两个，还剩几个？”这是多么残忍而形象的比喻啊，但学生可以明白。他很严厉，好打淘气的男生，全班同学都怕他。前两年刚去世，也近八十岁了。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大人们都夸我聪明。岩姐和我同班，她不会算数题我总是帮她，大娘感谢我，还煮鹅蛋给我吃。三年级时上后屯学校了，离家二里地。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家家缺粮少米，填不饱肚子，吃甜菜樱子，就是把甜菜的叶子晒干，掺在少许的米里煮成干饭，小米加大头菜煮饭，一股猪食味儿，特难吃，我最不喜欢。喂马的豆饼和小米一起煮就是美味了，还吃菜团子，切碎的野菜攥成团在玉米面上滚一下，蒸熟后皮儿薄得可怜，这还算好的，有时在谷糠上滚一下，勉强成团。高粱的糠皮最难下咽，喇嗓子，还大肠干燥，虽然只吃过一次，但是那种感觉终生难忘。其他作物的糠皮还能咽下去，爸爸进城买回的饼干好吃，是玉米叶子加工而成的。只吃了几次。春天开化后，奶奶去田里捡头一年落在地里的冻过的土豆，回来化透晒干，磨成粉面子，包上菜馅，黑黑的，我们叫它“钢球”，当时觉得咋那么好吃。后来人民公社化，生产队里成立食堂，都去食堂打饭，少得可怜，小孩子都吃不饱，大人们就更不用说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糠咽菜影响了发育，不然我也能长到一米六零。四年级时换王海云老师，他像人们说的伪娘，女里女气，管不住学生，班级很乱。五年级又是蔡老师教我们了，每篇课文几乎都叫我朗读，我读课文时教室里静悄悄的。现在看来我的朗读能力强，是得益于那时的多练。真该感谢蔡老师给了我那么多的锻炼机会，六年级时因为成绩好而担任学校的大队长。
　　 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时期终于熬过去了，我很快乐，学习没有负担，吃的也好起来了，每天迎着红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呼吸着青草的味儿，清香美好极了！冬天放学回家，暮霭沉沉，雪野茫茫，双脚踩在积雪上沙沙作响，看着炊烟渺渺的村庄，偶尔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温馨惬意极了！听人说，十二岁那年的八月十五，晚上躲在黄瓜架下可以看到北京城，我真的在那里呆了好长时间，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就去过县城。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伟大的祖国日新月异，人们饱受饥饿折磨的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了，生活好转，民风淳朴，真正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在国家形势越来越好的一九六三年，我准备考初中。
　　 一九六三年三月五日，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们便准备了很多篇有关学习雷锋的作文应考，但是作文题目却是《复述马小翠的故事》。《马小翠的故事》是我们六年级的一篇课文。那一年，海伦一中在全县城乡招两个实验班，必须语文算术两科都在九十五分以上，全公社只有我和永安小学的刘江考上了。来录取通知书那天，校长和班主任都来我家了，说考上一中不容易，就是拼裤子当袄，砸锅卖铁也要培养孩子。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家是崇尚读书的。我兴奋得失眠了，一夜都没睡着，浮想联翩，对外面的世界，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遐想，或者说就是瞎想。没有实际生活为基础的胡乱想着，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还做了一个美梦。
　　 八月十五日报到，妈妈给我买了一双坡跟的灯芯绒夹鞋，白布衫，穿妈的蓝色隐条裤子，紫茄花色的袜子。吃过早饭，我一个人去报到了。那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爸爸告诉我进西门不远处有座小石桥，从那里往南走二里地就可以到一中了，我因为没去过，结果走到省技校的校园里了,到处找报道的地方，省技校和一中是近邻，在那里转了半天才找到一中。我被分配到初一二班，班主任是魏德生老师。语文老师夏仲元，长得细细高高，风度翩翩。第一节课讲的是许地山的《落花生》，很生动，后来夏老师做了师范学校的校长。俄语老师冯洁民，是个二十三岁的漂亮姑娘，外号“小白菜”，也叫“小妮子”，小妮子是俄语问好uqjlnz的谐音，男生就称她小妮子。她很认真的教我们，三年下来俄语成绩还不错。教数学的张奇瑞老师因为要调回云南和妻子团聚，所以不负责任，管教不管导，课堂纪律涣散，他熟视无睹，我也不注意听讲，上课时偷看杨沫的《青春之歌》，成绩下滑。虽然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孩子缺乏自制力，老师的约束作用还是不能小觑的。这本书还是张亚奇借给我的呢。语文还可以，秋雨连绵时节，有一天大雨如注，实在无法出门，我第一次旷课了，那天作文讲评，老师读了我的作文。第二天学敏告诉我,说同学们都很惊讶，没想到我能写那么好，因为我平时很不起眼儿，每天来去匆匆的，谁也不注意我。我是地理课代表，刘大影是个超级严厉的老师，我很怕他，因为一上地理课他就喜欢提问课代表，弄得我很紧张，不得不积极准备。那是个派头十足的男老师，娶个有日本血统的媳妇，是教生物的李肇州老师。地理老师穿着银灰色的背带裤，白短袖，很飘逸的样子。梳着大背头，在讲台上倒背着手，走来走去，口若悬河，从不看教案，好像中国的山川，河流，城市，都在他的心中，我敬畏他。开学式时任道之校长的讲话我还记得几句：“海伦一中富丽堂皇，化学药品成柜成箱，清华大学有我助教，海南岛有我空军小组长”。还有很多，我都忘记了，无非是向新生夸耀他的学校而已。初二时换的班主任梁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我喜欢上他的语文课，他是农村人，老婆孩子还没搬来，对我们农村来的学生很照顾。刚上初一时，城里孩子瞧不起住宿生，叫他们“住宿（朽）生”。段庆祥是向荣公社来的，穿个天蓝色的小褂子，脸超白，他们叫他“断气儿”，他们口中的“断气儿”如今已是化学系的正教授了，在浙江台州学院任教。语文课代表穿着不合身的黑衣服，天天迟到，还拎着个饭盒子。他是继父，对他不怎么好。春天时上体育课，看见他穿的棉裤有一处棉花都露出来了，有一次看电影五分的票钱还是我给他交的呢。开班会他最能发言，不学俄语，和老师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外语？”老师也拿他没办法。一次班级活动他说头疼不能参加，老师摸了摸他的头说：“也不烫啊”，他说：“火车头烫，可是不疼。”他酷爱读书，涉猎极广，总是一副睥睨一切，狂傲不羁的神态。和同学们聊天时总是滔滔不绝，夺席谈经。我当年就觉得他定非等闲之辈，因为他总是特立独行，事实证明他确实成功了，是学者，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津贴的享受者，京城某名牌大学文学院的院长。当年不学外语，今天经常出国讲学，不知他该如何面对。
　　 刚上初中，农村孩子对什么都陌生，也不敢和老师说话。有一天学校开大会，六点了还不结束，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是不敢请假，深秋时节的北方，天短，黑得早，出来一看满天星斗，不敢走也得走，我硬着头皮，边走边哭，没想到在西门里遇到了“王老秧子”的老伴儿，真是喜出望外，我叫她老奶，一路同行，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就到家了，爸妈为我的迟归正着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