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三十岁以上的当代中国人，乡村记忆是一条流淌在我们生命深处的河。虽然城市的触角不停地向乡村延伸，但在我们的记忆中，泥土的芬芳，乡村的炊烟，庄稼的清香……始终不曾远去。许多人离开乡村，在城市化或泛城市化的环境里打拼，对带着乡村气息的东西却情有独钟。
　　 事实上，在当代人的意识中，至少有三个乡村。一个是文化的乡村。美术家画笔描绘的乡村，那是一曲曲甜脆的乡村牧歌：表情纯朴的农民，神态安祥的牛羊，色泽艳丽的庄稼果蔬……这个乡村存在于许多远离乡村或一辈子也不曾到过乡村的人的脑海里。那是与城市相对存在的一个世界，是人们寄放灵魂的所在。文化的乡村是当代人想象中的世外桃源。那些开着名车住着别墅的富人可能在居室里挂一张乡村气息浓郁的风景画，以平息自己心灵中的浮躁。
　　 第二个是记忆中的乡村。当代许多城市人或准城市人童年时期大多与乡村有关，住在破败的窑洞里、低矮的瓦房里，吃黄面馍、拾麦穗、偷杏子……那时的梦想是吃饱肚子，过年的时候穿一件新衣服。乡村的贫穷与落后成为农家弟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不竭动力。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是沿着这条路走过来的。终于考上了学，有了工作，跻身城市人行列，为了使自己像个真正的城市人，拼着命在城市奔流喧哗的河流中随波逐流苦苦挣扎。若干年后，有了房子，有了体面的穿着，也许还有了车有了钱，却身心俱疲。蓦然回首，乡村的苦难记忆似乎都成了经年的陈酿,散发着阵阵醇香。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文化寻根，寻到源头，不外乎是乡土情结。的确，有土方有生命孕育的子宫，乡村正是生命繁衍的故乡。于是一部分人讴歌曾经的乡村，一部分人审视曾经的乡村。但是，这些从乡村走出来的人却很少再回到乡村去，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乡村依旧贫穷的根源。
　　 第三个乡村就是现实中的乡村。随着工业化进程的不断加剧，现实中的乡村已经不是宁静的世外桃源。一部分乡村城镇化后，渔塘和田野消失，水泥硬化的道路旁种植着修剪得整齐划一的风景树，乡村的炊烟已经从这些地方逃逸。还有一些乡村，人烟不断减少，田地迅速荒芜。昔日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田园风光被凋蔽荒凉的景象代替。坚守乡村的是老人和小孩，而且小孩可能在还没长大的时候就随他们的父母到城市去打工。然而，许多在城市打拼的人们，挣了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修自家的房屋，意思是在城市边缘行走了半辈子之后还会回到村庄。回到土地，灵魂才能安息。
　　 现实中的村庄有富人的村庄，也有穷人的村庄。富人的村庄不叫村庄叫农庄。那是资本化了的村庄，在城市的边缘，是城市人休闲娱乐的场所。象征性地种植一些庄稼、果树，这里的庄稼不是为人类提供生命之需的食物，而是观赏的风景。2005年，我去广东顺德一个工业区考察，在烟囱林立的工厂中间，有一个沿江建成的农庄，据说是当地最赚钱的公司之一。每天有数十辆豪华轿车停在门口。富人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到那里享受田园风光：钓鱼、点种、割草喂兔子，认识鸡鸭牛羊……和农庄前的门庭若市不同，远在山区的乡村是寂寞而落后的，村里的人们因为不堪忍受贫穷纷纷出走。不知道若干年后，谁来守护村庄？
　　 我是一个从乡村走出，至今都不曾远离乡村的城市边缘人。工作近二十年，也是从一个乡村走向另一个乡村。因此三个乡村我都认识。穿梭在文化的乡村、记忆中的乡村和现实中的乡村之间，我在努力寻找一种平衡。然而，我始终都没有找到这样的乡村：一条清凌凌的河穿过村子中央，河两岸水草丰茂，炊烟袅娜，山林中歌声荡漾……虽然我知道这种寻找终归是一种徒劳，然而，每当忙完一天的工作开始白日梦的时候，每当走出家门散步的时候，每当看着孩子们对路边的小草表现出欣喜之情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再次寻找。几乎所有的村庄流出的河都飘荡着城市的污垢，许多河流干涸，河床断裂，河岸成了城市垃圾的聚集地。
　　 有时候，我真担心，当垃圾把村庄淹没的时候，我们的孩子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二
　　 此刻，我走在河边。细细的河，缓缓地流过田埂，流过五颜六色的垃圾，流进山沟——能不能流向远方？上一周，我曾沿着河堤往上游走，希望看到一段没有被污染的河，车声远了，流行音乐远了，呈现在我眼前的仍然是一个个臭水沟，水面结了冰，那些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冰碴子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断流的河是没有灵性的水，灵性是水的灵魂。没有灵魂的水还是河吗？水断了，河没了，我们的灵魂到何处安家！
　　 这是一条从远古流来的河，先民为了争夺河边的沃野曾经进行过激烈的战争，史书记载，历史上的某个时期，血曾染红过河水。
　　 我第一次见到这条河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那年五月底，我到县上参加一个考试，那是决定我命运的一次考试，考上了我就能跳出农门，脱离土地，变为城镇人；考不上，就要回家务农，像我的父母一样，早出晚归，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用，日子仍然过得紧绷绷的。那时，小城很窄，河面很宽。房子被河挤到了山根下，狭窄的街道两旁排列着红瓦白墙的房子，唯一让我感到县城不同于老家的地方是那条河——那是我记忆中最宽的一条河。后来走过了黄河、海河、珠江，却再也没有经历这条河曾经给我的震撼。夏天发过几次阵雨后，河面上碧波荡漾，一眼望不到边，河水清冽，白花花的水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现在，河道被侵占得越来越窄了，原先河水流淌的地方已经耸起了高高的楼房，县城越来越像城市了，可是河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河被逼到了山根，山不退让，河只好断流。
　　 我也回不到从前了，生活在这个小城里的人都回不到从前了。
　　 右边是这座正在发展中的城市，道路拓宽了，楼房增多了，墙壁涂白了。
　　 在城乡交界的地方，堆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五颜六色是个带褒义色彩的词，因为只有在春夏交替的时节，农村的原野上才能见到五颜六色的花草点缀在田间地头，那情景让我们贫瘠的童年产生过许多美丽的憧憬。可现在，到处都是五颜六色，河道里、墙根下、田间地头、装饰富丽的楼房背后，五颜六色的塑料垃圾迎风舞动，呼啦啦作响。踩着垃圾行走的还有我们的孩子，他们想在这些比较宽广的地带找回童年的快乐。看着他们稚气的脸在垃圾之间跳跃，我心痛得厉害。我这样说有点矫情，有点做秀，可我不愿意矫情也不愿意做秀，这是一个应该有所为却不能作为的成年人应有的羞耻，我们没有为孩子们创造一个纯洁的世界，我们衣冠楚楚却只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极力掩饰自己的丑陋。
　　 一个真正讲卫生的人首先应该打扫干净厨房、卫生间，洗干净内衣，一个真正有品位的人应该是一个更注重内在品质的人。同样，一个真正够得上文明的城市应该是一个更具有人文关怀的所在，文明不是抹在脸上，穿在身上，而是体现在若干细节上。农村包围城市是上个世纪的神话。现在，不计其数的城市垃圾正在包围着农村，吞噬着农村。有一天，我们脑海中诗意的乡村是不是要被城市的垃圾淹没？
　　 三
　　 我曾于八月的一个黄昏坐车走进古城西安，那时，夜幕已经笼罩了大地，扑朔迷离的灯光给城市罩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色彩。然而，我的梦幻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在城郊的一处废墟上。车在距离西安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等待旅客下车。我侧目向窗外看去。窗外是一处正在拆除的楼房废墟，墙壁已经推倒，残垣断壁上坐着一群皮肤黝黑的汉子，他们全都光着上身，身上的汗渍和着灰尘裹着昏黄的灯光在他们的背上流淌，每个人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大口大口地吃饭，碗里盛着什么我无法看清，但见他们个个神情木然，听到车的发动声抬头望了一眼，又低头吃饭，看来是很饿了。
　　 车子很快又启动了，我的心情却再也无法平静。如果十六岁那年我没有考上学，没有跳过龙门，那么，今天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当我们坐着车子在宽阔平坦的大道上奔跑的时候，必然有一些人在车轮下呻吟；当我们坐在宽敞明亮的写字楼里享受现代文明的时候，必然有一些人在焦灼的阳光下支撑着我们头顶的大厦。也许有人会说，新农村建设不是如火如荼么，农业税不是免了么，义务教育费也免了，如今，农民享受着前所未有的优厚待遇。这些都是真的。但为什么农村土地正在荒芜，有点力气的农民争先恐后地往城里跑？为什么农民放着漂亮的小康屋不住，却要来城市里风餐露宿？
　　 四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农村老家了，老家渐渐遥远得像雾一般朦胧。我和我的兄弟曾经都是农民，小时候念书的主要动力就是离开土地，不当农民。现在，我们差不多已经实现了最低的人生理想，跻身城市起早贪黑地打拼。每当夜深人静，每当我在城市的一隅见到几个农民兄弟穿着沾满灰尘的旧衣服在扫马路，掏下水道，往建筑工地上运砖头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父母、兄弟，以前的我自己。
　　 小时候我渴望长大，逃逸农村的贫穷与落后。长大了，离开了农村，我却无法逃逸城市的疮痍。
　　 我为故乡写过一些文字，但很少有轻松的，充满诗意的，富有田园牧歌色彩的。这个星期天，我决定回老家看看，对故乡做一次诗意的回望。
　　 村庄里静悄悄的，一直走到我小时候住过的地坑庄子上方时，才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位老哥披着破旧的棉大衣蹲在坡边，嘴里叼着旱烟锅，神情木然地望着前方。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只羊正在啃坡边的蒲草。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他的儿子与儿媳了，他们都在北京打工，把四个孩子，两头牛留给了渐渐年迈的父母。以前，我曾见过他的孙子孙女跟在他后边，手里捏着一块馍往沾满鼻涕的嘴里喂。老俩口忙，孙子们的衣服常常脏得连颜色也辨不清楚。我和老哥打过招呼后，问起他的儿孙，他说，儿子与媳妇仍然在北京做装卸工，孙子都长大了，老大考上了体校，其余三个被他们的父母带到北京打工去了，最小的还不到十五岁……可他妈说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念那么多书有啥用！
　　 知道孙子在北京做啥活吗？我问老哥。
　　 还能做啥？抹盘子洗碗到车站给人家扛包么！老哥与老嫂子已经七十多岁了，却要以衰迈之躯撑起这个家。算起来他们的儿子与儿媳也应该五十出头了，却仍然行走在城市的边缘不肯回家，难道他们不知道政府出台了那么多有利于农村和农民的好政策么？
　　 小时候，四婶最疼我了，我这次回家当然要去看看四婶的。带的礼物除了油茶、奶粉、水果外，还带回了自己家人退下来的半新旧衣服。这些年来，我们从城里回家的时候总要带这些不想穿又舍不得扔的衣服给那些做农民的亲戚们。
　　 我走进四婶家的大门时，七十二岁的四婶正用手给最小的孙子摁鼻涕，她的手在孩子的鼻子上摁了一把，又在凳子上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毛巾上擦了一下。堂弟与媳妇正给牛铡草，麦草堆了半个院子。见我进来，他们停下来与我打招呼。堂弟声音很低，自从他高中辍学以来，他见了我们一直声音很低。他本来也可以上大学的，只是他考上高中那年，四叔病入膏肓，家里再也没有能力供他上学了，他只好回家挑起担子。这十几年里，他先后在新疆给人放过羊，在煤矿下过井，在广东当过搬运工……现在，四婶年龄大了，他只好回来了。有好几次过年相聚时，他喝醉了，说，他没念下书，我们都瞧不起他。我和弟弟一再向他解释我们没有这么想。但十几年了，他还没有走出心灵上的阴影。没钱的时候，他就出去打工，有了钱他又立即买了烟酒大吃大喝，有时还去打麻将，为此，差点儿与媳妇离婚。
　　 当我把这些简单的礼物掏出来的时候，四婶一个劲地说着道谢的话：“唉，还是你有良心，这些年来，我们大人小孩哪个没穿你送的衣服。你上次给我捎来的西服被艳艳夺走了。”艳艳是堂弟的媳妇，经四婶这么一说，我突然记起她刚才穿的衣服是我两年前送给他们的。如果四婶不这么说，我还没有感到羞愧，她这一说，我才意识到我无意间伤害了堂弟与妻子的自尊心，这就是他们一直觉得比我们低的原因。我们把城里的垃圾带给他们，因为生活贫困，他们还不得不把这些垃圾当宝贝。但他们毕竟都上过初中，他们的自尊已经觉醒了，只是他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下午，四婶为我擀了长面，面很长，上面的菜是红萝卜加洋芋丁丁。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四婶说，冬天把菜贵极了，买不起青菜，只能吃自家种的萝卜洋芋。在城里，我们埋怨物价飞涨，可我们的工资也在涨呀，在农村，谁为农民买单？
　　 晚上，睡在四婶家的火坑上，听四婶絮絮叨叨地唠家常，她说，堂姐的两个儿子一个正上高中，一个正上初中，可孩子他爸是个赌头，出去打了几年工都没挣下钱，无奈，堂姐出去打工了，把孩子们撂给一个男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堂姐上初中时与我同学，当时，她的学习成绩并不比我差。我们上初三那年，堂妹病逝，四婶也差点被这个残酷的打击夺去生命，为了母亲，堂姐辍学了。我考上师范坐车离开老家的时候，见到堂姐单薄的身影在车外闪过，我向她挥挥手，她也发现了我，一个劲地向我挥手。后来，四婶告诉我，那天，堂姐是哭着回到家的。我在师范还没有毕业，堂姐就嫁人了。前年我见到她的时候，原先白皙的皮肤已经变得很粗糙了，眼角布满了皱纹。丈夫一有钱就赌博，为此，她流光了眼泪，她曾经半夜三更到丈夫打麻将的人家掀翻过麻将桌。可是，无论她怎么做，丈夫仍然偷偷摸摸地往麻将桌边跑，他说他一直想赢，想改变这个家的面貌，可是……
　　 劳累了一天的四婶说着说着就打起了轻轻的鼾声，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这时，我听见村边的树上有猫头鹰的叫声。那声音在静夜里有些刺耳，有些不和谐。人们都知道猫头鹰晚间出来捉老鼠，可是很少有人爱听猫头鹰的叫声。在大多数人大唱赞美诗的时候，我还写下这样的文字，无疑于一只猫头鹰而已。
　　 难道你就不能做一只百灵鸟吗？我曾经自问。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只能做一只猫头鹰，做一只栖息在乡村大树上的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