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母亲的方向(小说)
一:到底是我错了么,那么我错在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家在哪里.
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这个地方生活着。每天不是在婶婶雨点般落下的踢打下,就是在叔叔无情的嗤笑嘲讽里,从一堆干枯的稻草里爬出,艰难的探出半截脑袋,睁着一双迷惘未知,甚至与对我而言是绝望的眼睛,看着东边渐渐露出的鱼肚白,憧憬着夕阳落下夜幕来临时的惬意。 听同村的张妈说,很久很久以前其实我也是有父母的。我想,那时候的母亲一定和世上其他的许许多多母亲一样,也是那么温柔、慈祥。看着我的眼神里也满满的都是希望和喜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生下我之后——在我刚刚三个多月的时候,手拿一根长筒丝袜,没有一点眷念的在我家屋顶的山脊上活活的吊死了。
对于母亲这样的死法,我一直问自己,害怕不害怕。可是思考了一个反复,终究是因为关于她的记忆太过于模糊,关于她的事情也太过于稀少等等原因,满是嘲讽而又很现实的,她的死对于我而言竟是没有一点出于感情或者非感情的想法。
至于我的父亲,据说是一个长得十分俊朗,人又有点小猥亵的男人。关于帅气,从我这小小的躯体里面是完全看得见的,至于猥亵不猥亵这一点,我却是保留意见。因为对于这么一个应该是和我很亲近的,在我有限的生命里饰演着另一个重要角色的这个人,我也是没有一点记忆。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会以着一个离世,一个消失无影的结果和我分开。就如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别的孩子都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静静享受幸福的时候,我却要被大伯家的哥哥姐姐一个劲的唾弃着。
每一次我都只能委屈的撇着嘴满眼含泪的背上竹篓,到十几里外的山里面去采摘野果回来,然后大妈就把它们拿到集市上去兑换成钱带回家好补贴家用。
我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可以在父亲宽阔的肩膀底下肆意的嬉笑玩耍,而我,却要冷漠无情的站在一边,默默地承受着小伙伴们一声声对我喊着“扫把星”。甚至在大伯无限惆怅和复杂的眼神里面,竟不知为何会感到深深的自责。
在那种无言的无法承受的压力底下,我只是感到脑袋的沉重,卑微的慢慢的靠近地面,直到将我还很稚嫩的肩膀连带着脑袋一起久久的埋入土里。
我是那么的谨慎、卑微着,可却总是在自己都刻意的不能再刻意的躲避着他们的情况下,不经意的或者无奈的成为大家视线的落点处,大爷大妈们茶余饭后嘴巴里挂念最多的那一位。
我是那么低调,却无奈的被大家推上舞台的最前沿;我是那么的努力着,却总是在大伯和奶奶他们一次次的无情唾骂里面,无声地告诉自己‘许是你做的还不够好,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你。’
而后,却是希翼着以我更为懂事听话的姿态,来博取他们看着我的时候,可以露出一点点的微笑。哪怕是看着我产生厌恶的时候,可以减少一点点对我的唾弃和指责。
有时候,我总是站在夕阳底下看着牛羊成群,惬意的在我的眼前摇晃着尾巴走入栅栏,我就会发现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此时正有落满灰尘的墙壁在一块块剥落,犹如雨点一般的坠落。碎屑狠狠地砸在我的心脏上,震痛了我的心,也迷蒙了我的眼眸。
明知道那样会很痛,却是还是喜欢着看夕阳,看月亮。似乎那夕阳之下的无限美好,才是我可以安心的地方。这,大概就是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吧?
我以为,我的人生里,没有阳光也不会有阳光。所以我喜欢着黑暗,也理所当然的觉得我属于黑暗。可是隔壁子的柳爷爷,总是在我被大妈辱骂狠打一顿之后即将要放声大哭的时候,无限爱怜的抱起我。每一次,他都会在大妈一声高过一声的讪笑和语言攻击里面,猫着腰杆子抱着我回到他的家。
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十分不理解的看着他高高隆起的鼻头和深深下凹着的嘴巴。他那布满老人斑的半侧脸颊僵硬着,眼神飘渺的看着远处的某一个地方,一边叹气一边摇晃着脑袋。
“孩子啊,人啊总是会在成长的过程里留下这样或者那样的疤,但是只要你承受过去了,你就会知道自己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多么幸运地得到了些什么。”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但是我却总是不能明白:难道对于一个他们口中正常的人而言,活着竟然这么的累么,累到可以不顾亲情,累到可以不顾我还是一个刚刚十岁的孩子,一次次的指责着一次次的唾弃着。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只是因为张妈说,我的母亲不是自己自杀的,而是被我的父亲亲手勒死之后才假意的挂在屋后的山脊上?
“难道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是我的错么,难道我的母亲死了也是我的错么,难道我活着也是一种错误么,难道我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无情的嘲讽么,难道真的是我错了么?”
每一次我感觉自己真的承受不了这一切莫名的灾祸的时候,我就会扬着脖子看着柳爷爷,十分诧异的问他。而后我就会看见他布满老人斑的脸,似乎是被人狠狠地痛揍了一顿一样,苍白而颓废,嘴角哆嗦着嗫嚅的问我:“你觉得是你的错么?”
“到底是我错了么,如果真的是我的错,那么请爷爷告诉我,我到底错在了哪里?”我看着爷爷痛苦的脸色,心里默默地对他嘶吼着,可是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换做一下子扑进爷爷的怀里,轻声的抽泣着。
二:不是你的错,不是他的错,是爷爷错了。
除了从村里人一次次的对我的退避三舍里面,可以看出母亲做了让大家感到可耻的事情,从大妈隔三差五的戏子里面可以听出母亲酷爱唱戏之外,我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更多关于母亲的事情。
大家似乎一致的对我的母亲厌恶到了极点,除了偶尔忍不住的辱骂之外,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对我的母亲与我面前总是闭口不谈。至于我的母亲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的外公外婆现在又在哪里,我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亲人,我真的是无从知晓。
或许在大家的心里,母亲就是那么一个不值得一提,或者连辱骂她都是对自己一种亵渎的人吧。
当我忍不住的,也开始接受这样的关于对母亲的不客观判决的事情时,我竟然从当初的愤怒,到后来的无奈,最终像现在这样想。
再一次被大妈愤怒的暴打之后,我一边任由着柳爷爷用药水涂抹着我红肿的屁股,一边轻声的问他:“爷爷,你说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的妈妈,我这么聪明听话,难道母亲不应该像我吗,难道她也像我一样总是被人欺负吗?”
“我的乖孩子,可怜的孩子啊,你怎么会这样想你的母亲呢?”不料柳爷爷先是给我涂抹屁股的手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将瓶子里面的药水洒落了出来,而后眼神复杂的从我的脸上一扫而过,嘴唇紧抿着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手。
漫长的沉默和叹息之后,他认真的看着我,似乎是在做着重大决策,眉头紧拰,眼神微乱。
“你的母亲,没有错,要是真的有错,就是她不该从几十里外的县城来到这里,不该义无反顾的追随着你的父亲,不该相信一个愚昧痴傻的男人就是自己幸福的终点站。”谁也不知道柳爷爷为什么突然主动地第一次和我说起了母亲和父亲。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步履蹒跚的来到红红的窗棱边上,意味深长的看着窗外的某一处风景发呆。
“您觉得她是好人吗?”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心里多希望他说是的,可是当我看清楚他无声地对我说,“不是的,你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母亲!”时,一颗心却又那么复杂的疼痛着。
“她,固执倔强,如果不是她的一意孤行,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你。可是…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经这样。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她不该选择相信你的父亲。”柳爷爷身体僵硬着,看着远处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对准了我。
“你知道吗,你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也是这个村庄的恩人。可是,这里的人们忘记了她的好,只是一味的听着你的父亲对她的诬陷和诋毁,进而忘记了你是他们恩人的女儿。”柳爷爷看着我的眼睛蓄满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你的母亲,是这个县城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心气儿就高,有着她自己的思想。文革之后,跟着我和我其他的几个学生来到了这里,自费办起了一所学校。你的母亲才华出众啊,人也俊俏,如果当初她不来到这里——本该有美好的生活,也会有一个爱她、疼她的男人。可是她不管家人极力的反对、不怕这里的寒风刺骨,更没有照顾父母给她说一户好人家结婚生子的愿望,连夜从家里翻墙步行几十里跑了出来。也是因为这,你的姥爷一气之下,再也没有来过音讯,直到后来你的母亲过世,他们都不敢相信你的母亲竟然死在了这样的一个穷地方。”柳爷爷看着我慢慢的说着,可是我听起来竟然是像在听故事一般:那个女人,她真的有那么好的家庭吗,那么为什么会和父亲一起,又会被父亲杀死? “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识的女学生,胆量大,豪爽、自负,做事也是尽责尽忠,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保留少女的羞态。你那个父亲,当时可是这里有名的穷赖子,合作了就吃,逮住了就睡。从不知道下田的滋味,也不知道生活的辛苦。祖上是个地主,解放了以后你叔叔爷爷们被挨家挨户的批斗。老实人家恨不得躲远远地,心好的看着了可怜你父亲,找了个放牛的生意,可是他高不成低不就,少不得晒不了太阳淋不得风雨,哪里是一个做家的人?平日里欺行霸市,仗着有几分色相,吃完了东家贴西家,仍凭你下狠劲的撵,也只是笑嘻嘻的坐那里看着,末了少不了他的伙食是了。这样的一个人,他还偏偏就看上了你母亲,死气白咧的跟在后面献殷勤,你母亲当时追求的人多啊,可是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他呢?”柳爷爷不明所以的看着我,眉毛皱的死死地。
“也就是一张混世的嘴,平时里能掐会诌,我教的东西也是学做就能做,看着就学会。一般的事情不感兴趣,吹拉弹唱倒是样样粗通。”看着我,柳爷爷使劲的摇摇头,叹口气继续说:
“许就是因为这,他也算是一个风趣幽默的人吧,比起同来的那些做事古板的男学生而言。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会骗了,就这样骗走了我的唯一的一个得意门徒。”言语里竟是对自己的无限自责和后悔。
“那么,既然他们是自愿结合,为什么他要杀了她?”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样喊一个从我出生就没在生命里出现过的两个人叫父母,所以只能用他和她代替。
“因为他有病!”不料柳爷爷竟好似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怒瞪着我,“你父亲他有病!当初你母亲多么健谈的一个人啊,慢慢的被他折磨得失去了自由。你知道吗,她是一个诗一样的女人,自然风情万种。可是随着你父亲的一再的怀疑,到后来的家暴,她笑的少了,你的姥爷因为她和他的事情,彻底的不愿意原谅她。”
“她成了一个被家人抛弃,被丈夫怀疑毒打的女人,没有了当初刚来这里的热情洋溢,慢慢的随着你父亲四处的散播消息,大家都以为你的母亲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你的大伯大妈之所以这样的不见带你,也是因为怀疑你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可是你说说,你母亲跟在你父亲后面过日子之后,就你父亲那混世宝名声,还有哪个男人敢打你母亲的主意?”
“当初人家学长,只是礼貌性的帮她提一下东西,被你父亲跟在后面又是打又是骂,还上访到教育局,搞得人家离职不说,还和女朋友一起迁徙到了外地去。”我的父亲该是让柳爷爷多么不喜欢啊,就算今天提起来,也是那么怒气冲冲的。
“也是,我不该,当初不该提议大家到这里来办什么劳什子学校,我那可怜的娃子,她在忍受了这么多暴力之后,终于看着还在襁褓里的你,用那么决绝的方法离开了这个没有温暖的人世。”说着,柳爷爷竟然像新生的婴儿一般,呜呜的哭泣起来。
听着那熟悉的哭泣声,却不是从我的嘴巴里轻溢出来,我不知道是要用怎么样一种心态去看待今天他告诉我的这一切。
我应该骄傲吗?因为母亲是一个文化人;我应该自卑吗?因为父亲那没有理智的爱,害的母亲走上绝路。我应该哭泣吗?就为了虚无的谣言,我众叛亲离。
难道说,这就是真相吗?一个虚无的知道比不知道更加让我痛苦的,我被大家厌恶的原因。
后记:“爷爷,你说母亲她现在在哪呢?”
“也许投胎了,也许还在你身边静静的看着你,也许根本就没有了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