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大多说妻道子,只有玄五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
　　 “四十二岁的男人，没经见过啥？喝！”杨臻提着酒瓶走到玄五跟前倒酒。玄五并不推辞，接了酒一饮而尽。
　　 “想开点，快点找个女人成个家，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心痛。”上学的时候，杨臻是班长，现在，杨臻是副市长，说话自然底气十足。在这个人到中年依然清朗的小个子同学面前，更要表现出市长的风范来。
　　 “喝！老玄，喝好了说，你要啥样的女人，我给你批发一些任你挑。”喝了酒，杨臻撕去了脸上的斯文。为了稳定重心，他身子微微往后仰着，嘴里的酒嗝儿冲得他的手一颤一颤地抖动。
　　 “杨市长，把你的女人批发一些让老同学都沾点光。”弃文经商的孟宏强脸红得像个猪肝。学生时代,市场经济还在萌芽状态的时候,他就已偷偷地捣买山货赚钱了。毕业进入机关不久,商潮风起云涌,孟宏强先是停薪留职,后来干脆辞了公职。今天这次聚会是杨臻约到一起的,当然是孟宏强买单。
　　 “别打岔,你——啥样的女人没玩过！”杨臻喝一口酒，打一个嗝儿，“老玄现在这样子，我们都要关心——关心。”
　　 “市长可不能偏心哟！我可是最需要关心的对象呀。”根号3端着一杯红酒挤到杨臻跟前。那时，一班四十个同学只有五个女生，根号3与根号2是班上两个女生的绰号。根号3身高一米七二，这样的女子走在人群中很是扎眼，可她偏偏喜欢与矮自己一头的一名女生交往。于是，男生私下里就喊她们为根号3和根号2。根号3性格开朗，对别人叫她根号3毫不介意，根号2却不乐意别人当面这样称呼她。渐渐地，根号3被人叫响了，她的真名倒被人淡忘了。今天杨臻一叫根号3，她那已泛起鱼尾纹的眼角立即泌出一丝湿润来。上学期间根号3喜欢杨臻，杨臻却没有发现这一点，他除了对邻班一个性格沉静的女生猛显殷勤外，对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根号3像对男同学一样。毕业分手时，杨臻谈的那个女同学拉住他的手泪水涟涟，说是爸妈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要走只能杨臻跟她走，她不可能跟杨臻去他的家乡。根号3送根号2上了车，回头时发现了这一幕，她心里酸了好一阵子。毕业后，男人们的穷追猛攻使她把杨臻压到了心灵最深处，直到杨臻去年调到副市长的位上，她才记起心中曾有过的隐隐疼痛。今天见到杨臻，比二十年前更添了成熟的男人魅力，印堂饱满，脸色红亮，体壮腰圆，是典型的成功人士的身段。根号3虽然也在政届，但至今只是一个小镇的镇长，对杨臻自然要套套近乎。当然，这种亲近的意念已经不是当年一个女生对一个男生的好感。她能不能在仕途上进步，杨臻一句话至关重要。
　　 “根号3越来越漂亮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要是早发现一天，我这辈子就会少一些遗憾。”杨臻回头跟根号3碰了一下杯。根号3的卷发微微颤了一下，“我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不管是真是假，我都高兴！”
　　 “啊，你们在互诉衷肠呀！”现任公安局长张军也握着酒杯挤过来，“来，为了市长这句话，根号3，不不不，秦镇长，干了这一杯。”根号3的酒量是见过大场面的，当然不怕张军围击，接过一杯白酒喝了。坐在杨臻旁边的玄五神情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这一切离他很远。
　　 “说，老玄，你别他妈的假斯文了。班长对你够关心的了。”张军与玄五对碰了一杯酒。他脸色白里透黄，眼睛却已红红的，像两个灯泡，直射到玄五那深红色的脸上。玄五属于不胜酒力的那种类型，今天聚会上，本来大家一伙声要与杨臻套近乎，他却很巧妙地把注意的焦点集中在玄五身上。玄五不是没有看清这一点，在机关里混了二十年，虽然没有混到杨臻的位子上，但对同学杨臻的这点花花肠子还是看得清楚。因此，同学端来的酒他装着半醉的样子，总是一饮而尽，实际上多一半被他吐到面前的茶杯里。
　　 “来，局长，干一杯让你的黄脸红一红，你那脸色像个杀人犯！”玄五终于说话了。
　　 “精辟！警匪一家嘛，公安局长的脸与杀人犯也差不了多少。”孟宏强借着酒气插了一句。张军与孟宏强一块喝酒的次数太多了，谁是什么货色当然清楚得很。毕业二十年了，张军与玄五坐在一起却是头一次。因此，他并不看孟宏强，眼睛仍然盯着玄五。
　　 “别攻击我了，说说，你是不是还想着——高兰！”张军把脸伸到玄五跟前。玄五没有抬头，但当“高兰”两个字从张军那满嘴酒气的嘴里喷出来时，他的手还是猛烈地颤了一下，杯中的酒也漾了出来。
　　 “看看，我说对了吗。”张军颓然跌坐在玄五旁边。
　　 同学那阵子，玄五是个性格腼腆的书生，一有闲时间就在校园操场边的树林里读书。张军是篮球场上的名将，他个子不高，但动作敏捷，打球的时候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进篮的机率也不错。玄五与张军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如果不是因为高兰，这两个人怕是永远也不可能扯到一处去。
　　 高兰是高副校长的女儿，一头披肩发水样流泻至她俏巧的腰际。她脸庞长圆，秀目长眉，脸色仿佛牛奶洗过一般光滑柔嫩。当时，高兰在校办印刷厂上班。高校长家在操场的南面，印刷厂在操场的北面。每天，高兰都要穿过操场从家里走到印刷厂或者从厂里走回家。如果不是有一天高兰丢失一块手帕，玄五与张军谁也不会知道对方竟然暗恋着高兰。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太阳炙烤着大地，树叶绿得发亮，操场边的树林里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在闲谈。玄五照例夹着一本书坐在草地上，张军一个人在操场上拍篮球。偶尔一声蝉噪惊起树下的眼睛，立即又恢复了宁静。下午2：10时，草地上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玄五。篮球场上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张军，他仍然在漫不经心地练习灌篮。突然，一个身段苗条的女子从操场南面走来，月蓝色的连衣裙很得体地裹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她目光平静地望着前面的树林，似乎没有听见篮球叩击篮板的响声。玄五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呼吸急促，又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姗姗而过的高兰。大概是天气过分燥热的缘故，走过篮球场时，高兰掏出一块乳白色的手帕来擦汗，擦完了顺手装进口袋。但也许是她走的太急，手帕从口袋边一擦而过，掉到了球场边上。高兰根本没有觉察，继续往前走去。那块手帕仿佛一颗星星同时照亮了两个人的眼睛。玄五悄悄走向手帕，那是一块普通的绵布手帕，乳白色的底色上有两朵淡蓝色的兰花。玄五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兰花散着淡淡的幽香。然后，他才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捡。可就在他刚刚捏住手帕一角的时候，一只大脚踩了过来，死死地踩住了手帕另一角。玄五抬起头来，见是张军，他正一脸得意地看着玄五。玄五鼻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玄五没有松手，使了劲抓住手帕的一角。张军也没有抬脚，使了劲踩牢手帕的另一角。大约过了一分钟，两个人仍然那么僵持着，上课的预备铃急促地响起来。玄五使劲一拉，半截手帕被他抓到了手里，还有一半仍然被张军踩在脚下。他站起来，狠狠地瞪了张军一眼，跑向教室。张军也恶狠狠地瞪了玄五一眼，才捡起半截手帕，回头去拾篮球。
　　 他们毕业前夕，高兰出嫁了，嫁给了一位年轻的音乐老师。音乐老师瘦高个儿，头发有点卷曲，单从背影上看，他与高兰走在一块儿很般配。
　　 “你小子要啥有啥，那半截手帕该还给我了吧？”玄五说着，从怀里掏出半截手帕来。乳白色的底色浸上了隐隐的汗渍，那朵兰花仍然淡淡地开在一角。
　　 “快说说，怎么回事？”杨臻腾出叉腰的那只手去拿玄五手里的半截手帕，玄五一躲，立即又装进上衣口袋里。其他人也盯着玄五嚷嚷：“快说呀，是怎么回事？”“敢情这手帕是一个女人送给玄五的。快说说，她是谁？在哪儿？咱们合伙把她给玄五弄过来。”……
　　 玄五紧盯着张军，张军却把头深深地埋进胸前的酒杯里。沉思了一下，他仰起头把一杯酒喝干，才慢悠悠地说：“要是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情种，我就不会踩那半块手帕了。”
　　 “你们，到底在打啥哑谜？”根号3说。
　　 张军又喝了一杯酒，才说了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无声的战争。根号3听了唏嘘着说：“可惜了高兰，要是嫁给咱玄五也不至于……”原来，高兰结婚后并不幸福，音乐老师与他的女学生之间的绯闻不断传进高兰耳朵，她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身体渐渐瘦得弱不禁风。高校长去世后不久，校办工厂改制，高兰下岗了。失去职业的高兰郁郁寡欢，早在三年前就离开了人世。
　　 “和你相比，我们都是俗人。”杨臻抓起瓶子斟了两杯酒，一杯自己端起，一杯递给玄五，“来，兄弟敬你一杯。”于是，大家伙一齐端起酒杯，簇拥到玄五跟前。
　　 “玄五的事咱都要关心，根号2的事你们也应该问问，老同学聚会就缺她一人。”根号3一提醒，大家才记起那个文静的小个子女同学。杨臻没有找到她的电话，也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咋样。
　　 “是呀，根号2——冯静茹吧，她怎么了？”杨臻把头转向根号3。
　　 “她离婚了。”根号3说，“亏你还记得她的真名。她那性格你也知道，性格决定命运，这话没错。冯静茹是个认死理的人，毕业后嫁给当地一位中学教师，她丈夫不安于现状，停薪留职去了深圳，四五年杳无音讯，人都说他死了，根号2仍然苦苦等待着。前年他回来了，与他同时回来的还有一个女人，他只在家里呆了三天，就走了。”
　　 “咱老同学的故事够写一部小说了。”根号3说完，有人插了一句。
　　 “先别急着写小说，现代人那么忙，谁还有闲时间读小说。玄五和根号2——”张军把嘴伸向玄五耳门说：“你们可都是情种，干脆娶她算了。”
　　 “就是就是。”根号3在后面嚷嚷。
　　 玄五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已经华灯初起，大街上闪闪烁烁的灯火中车辆川流不息。“算了吧，我已经习惯了。”说着，他又掏出怀里的半截手帕，看了一眼，重新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