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二贵的老婆嫁给娘家门口孙老头了，俩人相差近二十岁，我的个妈呀，这不是老太牛啃老荒草么。
　　 这几天，平静的村子里，像被扔进一颗炸弹，沸腾了起来，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长舌妇们三个一堆，两个一伙，传递着这条爆炸性新闻。
　　 村里最著名的大喇叭这几天可忙坏了，玉米该施肥了，也顾不上了，虽然老伴昨晚骂过她一回，可也无济于事。村西头那几家可能不知道呢吧，一大早，一溜小跑到小三家门口喊着：
　　 “三他娘，快出来，有好事了，三他娘，你说这两个人晚上还能做点啥呀，老头子都快八十岁了，还能啃动这堆草啊，哈哈哈。”
　　 唾沫星子喷了三他娘一脸。
　　 老孙头的大儿子向这边走来，大喇叭赶紧闭上了嘴。
　　 二贵的老婆叫秋华，很善良的一个人。二贵老实了一辈子，没啥大能耐，就是种点地，农闲时出去打点零工，挣点零花钱补贴家用，去年一年的时间，双方老人相继去世，殡葬费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
　　 他们有一个女儿，叫落霞，去年嫁给了邻村的英杰，今年又生了小孩，日子过得也很清贫。
　　 过完年，化冻了，二贵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出去当小工，挣点零花钱。人家也不管饭，其他的工友都结伴到小饭馆吃碗面条，可二贵不舍得，不顾秋华的反对，总从家里带饭吃。今天秋华煎的鸡蛋饼，二贵一打开饭盒，那葱花的香味还很浓呢。
　　 工友们陆续回来了，发现二贵在墙角躺着。
　　 “这家伙，真会享受，晒着小日头，舒服的还睡着了。”
　　 “不对，二贵这是怎么了，你看，饭都洒了。”
　　 原来，二贵昏倒了。
　　 包工头赶快打了120，大家七手八脚的慌作一团。
　　 结果到医院一查，胃癌晚期，并且肝上也有癌细胞，医生建议住院治疗，可二贵知道家里根本没有存款，住了十一天后，坚决要求出院，虽然现在农村有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医药费，可还是欠下了五千多块钱的债务，主治大夫告诉秋华，二贵最多能活两个月，让他爱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出院后，为了省钱，秋华学会了肌肉注射，每天给二贵打杜冷丁止疼，看到二贵遭罪的样子，秋华宁愿得病的是自己。过了一辈子了，虽然二贵没本事，可对秋华百依百顺，夫妻二人从不吵架拌嘴，秋华的娘生前最得意这个女婿，二贵把秋华的父母当成亲生父母养老送终。
　　 秋华的侄子叫永强，小的时候秋华对他最好，永强现在做生意很有钱，听说姑父得了这个病，特地从外地赶回来，他看着姑姑憔悴的样子，姑父病入膏肓的样子，那么大个男人，眼泪不由流了下来。
　　 “姑啊，给您点钱，和姑父买点好吃的，别不舍得，妹妹家庭条件差，您还有我呢，我父母都没了，您就是我最亲的人。”
　　 秋华拿着两万块钱，不知道说啥好。
　　 日子总算勉强过下去了，二贵因为不能吃饭，到后期真的如骷髅一般。怕秋华难过，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把秋华支走，拿着扫炕的笤帚顶着肚子，牙齿咬得咔咔响，满头大汗。出院后的第二十五天的晚上，二贵在注射完杜冷丁后，有了点精神，他拉着秋华的手，久久不愿撒开，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深情的看着秋华。
　　 秋华感觉到二贵的手一个劲在哆嗦，心里很慌，强行抽出手，把二贵揽在怀里，抚摸着二贵的头。
　　 二贵忽然感觉到好像躺在妈妈怀里一样温暖，这个女人，当年为了嫁给他，差点和父母断绝关系，可是自己却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没能让她穿一件高档的衣服。那时的秋华，多美啊，三乡五里的好多小伙子上门提亲，家里条件都比自己要好得多，可秋华偏偏相中了自己。
　　 二贵有点恍惚了，眼前的秋华仿佛回到二十岁的摸样，一头秀发，随意扎成两根大麻花辫子，垂在脑后，在太阳底下，都泛着光呢。秀气的瓜子脸上，双目犹如两湾秋水，盈盈波动，眉宇间还有一股淡淡的书香气，和陌生人说话时，从不敢抬起头，双颊晕红，甚是惹人爱怜。一米六二的个子，不胖不瘦，纤细的小腰，那个年代的花棉袄也裹不住那份玲珑。可是，如今呢，秋华的手变得粗糙了，脸上也失去了光泽，生活的担子把她原本瘦弱的肩膀压得稍稍弯了，二贵心里的愧疚越来越深，他都后悔自己当年追求秋华，没能让秋华享福。
　　 夜深了，两个人就这样相拥而坐，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撒进屋里，为何那么凄凉，月亮也在可怜这对患难的夫妻吧。
　　 也不知何时，秋华蓦然醒了，左手死死地被二贵攥在手里，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心瞬间被掏空了，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在遥无边际的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二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划破了夜空。
　　
　　 二
　　 侄子回来和表妹一起办完了二贵的丧事，执意要把秋华接到城里的自己家中，可秋华怎能拖累侄子，本就是个要强的人，推辞着说等给二贵烧完五七再去，侄子才留下了一笔钱，不舍的回去了。女儿带着孩子在家里陪妈妈住了一段日子，因为女婿英杰在外地打工，家里还有农活，也被秋华撵回家了。不算宽敞的三间屋子，可真就空荡荡的只剩秋华一个人了，从二贵去世到现在，秋华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可此时再也控制不住了，三月的北方，天气还是很冷的，再也没有人暖好被窝，自己才躲进去了，月亮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黑啊，秋华缩在炕西头，一个劲地打颤，那是一个多么难熬的夜晚哪。
　　 在秋华家里那个地方，要在亲人去世后回娘家跑道，因为哥嫂都已去世，本不必回娘家的，可是秋华还是回去了，那所老房子里，有她太多的回忆，一个人在院子里待了一会，有点冷，她决定回家。
　　 这时，老邻居孙大哥过来了：
　　 “小华来了。”
　　 “嗯哪，大哥，回来看看，这就走了。”
　　 “小华啊，别太难过，大哥知道这滋味，你嫂子走的时候，我也没招没落的，会过去的。”
　　 “嗯哪，没事大哥，过几天就好了。”
　　 “小华啊，有困难你就说一声，都不是外人，你爹没走的时候，我们老哥俩天天在一块下棋，你的条件我知道。我的退休金又涨了，人老了也花不动钱了。”
　　 “我有，永强给留了不少，且花一阵呢，我也没啥大出项，过几天，缝点布花，抽点丝，一个人，好对付。对了，这房子您帮着照看一下吧。”
　　 秋华说着就转过身去，缓慢地走了。老孙头看着秋华的背影，突然感觉很心疼。
　　 天已经晌了，老孙头又犯怵了，吃什么呢，唉，一个人的饭，怎么做呢，早晨剩的面条，凑合吃一口吧。老孙头已经好多天没喝酒了，因为总咳嗽，可今天，实在是想喝点，于是，到村东头小商店买了一瓶二锅头，几包小咸菜，回到家后，打开电视戏曲频道，正好播放锁麟囊，老孙头滋悠滋悠的喝着，不觉间，一瓶酒下去了一大半。要说这老孙头，虽然都七十六岁了，可身体棒棒的，在国矿退休，一个月退休金三千多，年轻时还捣鼓点买卖，据说小有积蓄呢。育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成家，条件也都挺好，本是很幸福小日子，可孙老妈三年前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两年后，还是离开了人世，要说这过日子，就没有万事如意的。
　　 喝着喝着，老孙头泛起了困，在沙发上躺下，居然睡着了。你说奇怪不，大中午的，老孙头居然做起了梦，他梦到秋华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小牛角辫，跟在他爹屁股后，一屁股一厥一厥的，可爱极了，老孙头那时可喜欢秋华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不忘送给秋华家，因为自己和秋华的爹只差了六岁，虽然和秋华同一辈分，可小秋华总叫自己叔叔，秋华妈告诉多少回都不管用，小秋华犯嘀咕，和爹爹一样大的人，怎么能叫哥哥呢。所以，老孙头那时总是占便宜，戏谑秋华爹：“你姑娘叫我叔叔，我凭啥喊你叔叔，这不乱了辈分么，哈哈哈。”秋华和二贵处对象时，因为秋华爹娘都不同意，秋华还找老孙头当过说客，最终，老孙头的话，秋华爹还是听进去了，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秋华结婚的那天，老孙头还以此要功，让秋华多敬了自己好几杯酒呢。
　　 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夏天来了，秋华始终没到侄子家去住，总觉得不能给侄子添麻烦。秋华的手很巧，从邻村加工点取得布花抽丝，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十几块，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今年的雨水可真多，连着下了二十几天雨，村里好多老房子都漏雨了。
　　 一天，老孙头来到秋华家，让秋华下去看看，永强的房子漏不漏雨。
　　 秋华说：“大哥，我这赶一批货，后天要交工，我给您钥匙，都不是外人，您帮忙看看呗。要没事，钥匙先放您那，等我做完这批活下去取。好吧，麻烦您了。”
　　 “你放心就行，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老孙头接过钥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秋华的手，因为抽丝累的，好几个手指头上贴满了胶布。老孙头的心，疼了一下，皱着眉头走了。
　　 好像隔了能有七八天，秋华想起钥匙的事，正好坐着抽丝累得腰酸背疼，权当出去溜达溜达，下去取钥匙吧。两个村子相邻，也就有一站路那么远，十几分钟就到了，可老孙头家锁着门，秋华就在房西头坐下等会，这时，大喇叭过来了，大破锣嗓子喊道：
　　 “秋华，你给永强家修房子花了多少钱，现在瓦工工资可真贵，得好几千吧。”
　　 “还真不知道呢，嫂子。“
　　 “你怎么能不知道，老孙头当监工，修的可好了，永强这么有钱，真应该好好修修房子，你看漏的，差点被上场雨淋塌了”
　　 “哦，我赶了一批货，麻烦俺大哥帮忙修的，多少钱你问俺大哥吧。”
　　 说话间，老孙头从村西头过来了，秋华站了起来，嘴里叫了一声大哥。
　　 “幺幺，您看秋华叫这哥哥亲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家子呢。”
　　 大喇叭暧昧的调侃着。秋华的脸蓦地红了，慌忙说着：
　　 “哎呀嫂子，这都叫一辈子哥哥了，东屋西屋的住着，和一家人没什么区别，看您说的。”
　　 “哪都少不了你，一天不挨揍你就挺难受。”
　　 老孙头不惯她毛病，骂着大喇叭，大喇叭撅着嘴，拧着肥硕的屁股，悻悻地走了。
　　 “大哥，房子漏了，您怎么也不说一声呢，还麻烦您自己盯着修房子，真不好意思的，一共花多少钱哪，找哪个村的瓦匠，我回头给人送去。”
　　 “不用着急，我这不刚去算完帐么，多少钱你就不用管了，等我给永强要吧，你等会，我回屋取钥匙给你。”
　　 老孙头转身进屋了，秋华才到侄子屋后一看，房顶上已经换了新瓦。
　　 一小会功夫，老孙头出来了，手上提着个大方便兜。
　　 “小华啊，我家你侄女昨天回来捎了这么块大排骨，我家冰箱还有一块没吃，也装不下了，你带回家炖炖吃了吧。”
　　 “这哪行，您帮了这么大的忙，我都没来得及感谢，怎么好意思要您的东西。”
　　 “别嚷嚷，让别人听见不好，天也晌了，快回吧。”
　　 老孙头把排骨放到门口那块石头上，转身就走，忘了把钥匙还给秋华。秋华也怕再被别人看着说闲话，赶紧走了。
　　 一天，女儿抱着孩子回来了，哭丧着脸。
　　 “妈呀，你说我这命可真苦，英杰在厂子把手挤了，也不能干活了，得来家养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眼看得收秋了，恁家俺家这苞米谁能刨啊，可愁死我了。”
　　 秋华抱过小宝，小宝喊着外婆，贴心的搂着秋华的脖子，小脸在秋华的脸上蹭来蹭去，秋华的心柔柔的，看到外孙，她真的高兴。
　　 吃了中午饭，秋华从冰箱里拿出那块排骨，让落霞带回家给英杰补补身子，小宝吵着看大牛，秋华抱着小宝往外走，落霞推着电动车，跟在后面，娘俩小声说着知心话，送到村口，小宝打着飞吻，被妈妈载着朝南走去。
　　 秋华回到屋里，还没坐下，电话响了起来，对方是位女士，听着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你好，猜猜我是谁呀？“
　　 “你好，我这耳朵背，真不好意思的，您是哪位呀？”
　　 秋华脑里飞快的转着，也想不起来，声音倒是很熟悉。
　　 “秋华，是我，秋菊呀，想不到吧，我退休了，过些日子，回老家看你去，你和二贵还好吧，咱们都几年没见面了，真想你呢！”
　　 两人寒暄着，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秋华始终没说二贵的事，可眼泪默默的在脸上流下来。
　　 秋菊和秋华是闺蜜，只是秋菊好幸运，当年，两个人成绩相当，秋华以三分之差落榜，而秋菊刚好过分数线，成为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学中文，现在在北京定居，丈夫是北京大学教授，儿子在中央歌舞剧团当指挥，这些还是秋菊六年前回家探亲时才知道的。秋菊曾多次邀请秋华到北京玩，可秋华没那个条件，五十多岁了，只去过一次青岛，还是那年陪二贵去看病。
　　 人各有命，秋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感觉心里闷得慌，到地里去看看玉米吧，得提前把地边小道上的棉槐条子割割，要不到时进不去车种麦子。这些活，二贵在的时候，从不用秋华干，秋华顶多到地里和二贵做个伴，掰个玉米棒子，可如今，唉，英杰又把手挤了，怎么办呢？夏天收麦子有联合收割机，可这玉米得一棵一棵刨啊，秋华的腰本来就突出了，二贵，怎么办呐！二贵此时仿佛坐在门槛上，就那样微微地笑着，不眨眼的看着秋华，也不说话，秋华想过去敲他一下，问问他为何不理人家，一下子扑了个空，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