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碗碗花，通体碧绿，茎是绿色的，叶是绿色的，就连花也是绿色的。一只细弱的茎，旁伸出无数的四瓣的叶子，茎的顶部托着一些绿色的犹如碗状的小花，群群簇簇、挤挤挨挨，看上去生机勃勃，煞是美丽。
　　 如今，打碗碗花，在我的家乡，并不常见，我也从不曾刻意地去寻找过它。可是，打碗碗花总会不经意间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也会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被我埋在记忆深处、不愿轻易碰触的人——碗儿。
　　
　　 【一】
　　 在那座废弃的砖窑中，我第一次看到打碗碗花，第一次遇见碗儿，花的柔弱，碗儿的胆怯，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在我老家的村西边，有一座废弃的砖窑。砖窑很高，足有十多米；它的中间被掏空，用来放置要烧成砖的土坯；四面留有洞孔，用来添柴和散热。但因为这座砖窑早已废弃许久，所以，砖窑早已没有了曾经的浓烟滚滚和炽热炎炎。
　　 这座砖窑，在我幼时的心目中，犹如大山一样伟岸，我曾经的梦想就是可以征服它。但幼时的我，人小力弱，要攀爬一座十多米高的砖窑，谈何容易？可我从来就是个执着之人，我不甘心放弃，就一直一直努力，终于，在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后，我成功了。
　　 当我成功到达窑顶时，我忍不住振臂高呼，欢呼雀跃。欢呼过后，我迫不及待地钻过洞孔，想进入窑内一探究竟。进入窑内，我霎时就被眼前迷人的景色给吸引了——窑内满是绿色，一大片一大片不知名的绿色植物，顶上开着绿色的小花，一簇簇，一片片，满目绿色，满眼生机。我沉醉于这片迷人的绿中，不禁发起了呆，发呆过后，却是欢呼着跑到那片绿色之中，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怎么看怎么喜欢，心里的喜悦之情难以自抑。
　　 就在我沉醉之时，我忽然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可当我回头看时，却又发觉什么都没有。几次感觉，几次回望，几次没有，可我却又明明感觉到有人的气息存在。于是，我轻轻起身，佯装着要离去，却悄悄地隐藏在了一个洞孔里。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一会过后，终于从我对面的洞孔中走出来一个瘦弱苍白而又衣衫褴褛的女孩。这个女孩轻轻地、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那片绿色面前，她蹲下身，伸出手，慢慢地把我碰倒的绿色小花扶好。她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不由得让我看得如痴如醉。
　　 被她吸引，我忍不住轻轻靠近，脆声问道：
　　 你是谁呀？刚刚为什么要藏起来？
　　 我的话犹如惊雷一般，吓得她仓皇失措，起身就要逃离，但却被我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使劲挣扎，想摆脱我的手，可却没有成功。几次挣扎失败后，她才回头看我，当我看到她的目光时，心里却是不由一震。那是一种怎样复杂的目光啊？目光里，有害怕，有挣扎，有询问，有倔强，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纯澈。此时，她的眼里虽有泪珠在打转，但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
　　 看着这样复杂的目光，我不由得有些呆愣，随后，也就把手松开了。或许是因为我也是个孩子的缘故，我松开手后，她却没有立马离去，而是也呆呆地看着我。相互对看了一会，我才回过神，问她：
　　 你是谁啊？为什么要藏起来？
　　 她的眼睛眨了眨，但还是没有说话。
　　 我们两个又对看了许久，直到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传来，我睁大眼睛，好奇地张望，却看到女孩瞬间红了双脸。女孩看到我看她，不由羞得蹲坐在地上，用双臂抱着肚子，低头沉默不语。我的视线顺着她的下蹲而向下移动，直到听出声音是从她的肚子里发出来的，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饿了。
　　 想了想，我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慢慢地送到她的面前，嘴里还说着：
　　 给你，快吃吧！这是我最喜欢的糖果，吃了它，你就不饿了。
　　 听到我的话，她抬起头，用吃惊的目光盯着我手里的糖果，却是久久没有动静。我看她明明很渴望却又不敢伸手的样子，不由一阵心急，就干脆把我手里的糖果粗鲁地塞进了她的手里，嘴里还嘟囔着：
　　 给你，你倒是拿着啊！告诉你啊，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糖果，要不是看你肚子饿了，我才舍不得给你呢！
　　 女孩手里紧紧攥着我给她的糖果，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她慢慢地用双手拧开糖纸的两端，缓缓地把糖纸打开，然后，一下子，就把糖果放到了嘴里。瞬时，女孩的眼里绽放出灿烂的色彩，她的嘴角上扬，无边的甜蜜在她的嘴里、心里蔓延，扩散……
　　 孩子最是纯真无邪，孩子之间的心也最容易相通。一块糖果，打开了我和她之间的藩篱。
　　 吃过糖果之后，她和我熟识了许多，她开始慢慢和我说起话来：
　　 你看，这小绿花叫做打碗碗花，因为它的花像是一个碗的形状，而且，我的名字就叫碗儿呢，所以，我很喜欢这些细碎的小绿花。
　　 听到她的解说，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小绿花叫做打碗碗花，一个很形象、很有趣的名字。而她，叫做碗儿，和花同名，所以，她喜欢这些小花。而我，喜欢这些小花的翠绿与生机，也喜欢这个女孩的柔弱与纯真。自此，我，碗儿，打碗碗花，结下了不解之缘。
　　
　　 【二】
　　 碗儿告诉我：打碗碗花之所以叫做打碗碗花，是因为有传言说，打碗碗花不能弄回家里，否则，家里的碗就会一个个全都被打碎。
　　 一次，我和碗儿在砖窑里玩得很开心，结果没注意，玩得忘记了时间。等碗儿记起来时，离碗儿妈妈给她规定的回家时间已经很久了。霎时间，碗儿的眼里积聚了泪水，眼看，就要急哭了。我连忙安慰她：
　　 没事，我陪你回家，我去和你妈妈解释。你千万别着急，别害怕啊。
　　 说着，我就和碗儿急急忙忙把打好的野草装进筐里，拿起镰刀，背起筐子，匆匆忙忙朝她家赶去。
　　 一路上，我们紧跑慢跑，总算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碗儿的家里。站在门口，我们两个气喘吁吁，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碗儿就急忙推开门，准备进去。碗儿迈进门的腿还没有落下，就听到院里传来尖锐的喊叫声：
　　 哼，也不知道这个死丫头野到哪去了？这都啥时候了，还不回来？看她回来，我怎么收拾她！
　　 碗儿听到喊叫声后，本已迈进门的腿又立刻缩了回来。她迅速地转过身，看着我说道：
　　 舞，你先回家吧！我妈脾气不好，我怕她连你也一起说，你放心，我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没有回答碗儿的话，而是推开碗儿，直接朝她家院里走去。碗儿见我进了院里，没办法，只能赶紧跟上我，也急匆匆地进了院子。
　　 进到院里，碗儿就连忙走到了我的前面，她伸手去推屋门，低声喊着：
　　 妈，我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笤帚疙瘩就从屋里飞了出来，幸好碗儿眼疾手快，头一歪，躲了过去。要不，碗儿肯定会被砸到。接着，屋里就传来了叫骂声：
　　 你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啊？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你想饿死老娘啊……
　　 听到这一连串粗俗的叫骂，我不由心里一惊：哪有这样当妈的啊？女儿回来晚了，她不着急不说，还高声叫骂，顺带还奉送一个笤帚疙瘩。碗儿看出了我的疑惑，不由得摇头苦笑，然后，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先离去。但我不想离去，我想看看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母亲，我就陪着碗儿站在屋外。
　　 一阵窸窣之后，随着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了。从屋里走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待细看，发现这个女人一脸尖酸刻薄相。我和碗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女人已是扬手一巴掌打在了碗儿的脸上，碗儿的脸瞬间红肿一片，清晰地印出了五指山的痕迹。但碗儿却仿佛没有感觉一般，只是平静地说道：
　　 我今天打草忘记时间了，所以回来晚了。
　　 说完这些，碗儿就转身离去。我讶异地看着这母女俩，很难想象世间会有如此冷漠疏离的母女。呆愣了一会，我就追着碗儿而去。待我从厨房里找到碗儿，才发现碗儿正在烧火做饭。我静静地坐在碗儿的身边，没有说话。等碗儿抬起头时，我却发现碗儿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可她却倔强地不让它滴落下来。
　　 强忍了一会，当碗儿把眼泪逼回去后，她平静地对我说：
　　 舞，你先回家吧。我没事，真的，我已经习惯了。等我明天再去砖窑那找你。
　　 我摇摇头，坚持要留下来陪她，哪怕不做任何事，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也好。我坐在碗儿旁边，看她利落地熬粥——先是把水烧热，之后，用碗拿来糁子（玉米面），一手不断往锅里抖落糁子，一手拿着勺子不断搅拌。弄完这些，又盖好锅盖，把锅烧开。最后，再把馒头放进锅里熥好。弄完这些，她又转身拿来白菜，开始清洗，切菜；之后，再点火，热锅，倒油；油热后，先把葱花煸香，再倒入白菜，利落地翻炒；最后，淋上酱油和醋，撒上盐花。一盘热气腾腾的炒白菜就出锅了。碗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很像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可当时的她却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看着她如此娴熟的动作，我的感觉不是羡慕，而是心疼——真的，在当时，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对碗儿的心疼。
　　 做好饭，碗儿去屋里叫了妈妈来吃饭，然后，就急忙赶过来盛饭。可或许是因为她有些着急了，她拿碗时，不小心手一滑，一摞碗掉在地上应声而碎。恰逢此时，她妈妈走了进来，看到那些摔碎的碗，不由得一声尖叫：
　　 啊，你个死丫头，真是笨死了！怎么一下子，就摔了这么多碗啊，你个败家丫头呦！
　　 说着，她妈妈走过去，扬手就是一巴掌。碗儿由于没有防备，一下子被打倒在地，手正好按在了碎片上，霎时间，碗儿的手就破了，鲜血瞬时染满了她的右手。我以为碗儿的妈妈会赶紧过去看看她怎样了，可她的妈妈却是转身走到屋外，来到筐子那，一阵乱扒拉，找一颗打碗碗花。她妈妈用手拿起打碗碗花，再次走到碗儿面前，对着碗儿嚷道：
　　 你个笨丫头，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千万不能把这花带到家里来。一旦带到家来，家里的碗肯定会都摔碎的。可你个死丫头就是不听，经常把这花给带回来。
　　 说着，碗儿的妈妈又想举起手去打碗儿，可是，当她看到碗儿那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波动的目光时，她的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于是，她只能放下手，嘟嘟囔囔地回上屋去了。
　　 待她妈妈走后，我赶忙过去看碗儿，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看到她那鲜血淋淋的右手，我要带着她去上药，可她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用那犹如一潭死水、没有一丝生气的目光定定地盯着流血的右手，一直看着……
　　 好多年后，每每想到她那毫无生气的目光，我的心都会一抽一抽地疼痛。
　　
　　 【三】
　　 碗儿曾和我说过：打碗碗花的叶子很像传说中四叶草的形状，人们都说四叶草是幸运之草，那么，我把打碗碗花带在身边，它是不是也可以为我带来幸运呢？
　　 碗儿和我说这话，是在她结婚的时候。结婚，是每个人的梦想。新婚时，更是一个女人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刻，可是，于碗儿而言，却远非如此。与其说碗儿是出嫁，倒不如说碗儿是被卖掉更为合适。
　　 碗儿17岁的时候，她的妈妈贪图男方给出的三万块钱的彩礼，不顾碗儿的哭闹，执意要将碗儿嫁去那遥远的山沟里。碗儿为了反抗，曾经逃跑，但却被逮了回来，逮回来后，她的妈妈将她绑在树上用皮带狠狠地抽打了一顿。之后，她的妈妈用锁链将她锁在了屋子里，再不让她出屋半步，也不让她和任何人联系。
　　 直到碗儿结婚前，我才再次见到碗儿，而那是碗儿向她妈妈要求的，她说：
　　 让我见舞一面，否则，明天，我宁死不嫁！
　　 碗儿的妈妈为了那三万块钱的彩礼，才勉为其难地同意让碗儿和我见了面。当我进入到那个黑漆漆的小屋里，看到骨瘦如柴的碗儿时，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碗儿本就清瘦，可如今的她却瘦得犹如木棍一般，真真是只剩下皮包骨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没有血色，神情憔悴，两眼无神，只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眼里有了一丝波动。看到我落泪，她强扯了一下嘴角算作微笑，轻声说道：
　　 舞，不哭了！我早就认命了，我想，我上辈子肯定做了许多的坏事，所以，这辈子，老天爷才给我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明天，我就要结婚了，舞，帮我去采一些打碗碗花回来，行吗？
　　 都说四叶草能给人带来幸运，打碗碗花的叶子很像四叶草，我带一些在身边，希望它可以给我带来好运吧。
　　 听到碗儿的话，我流着泪点了点头，然后就去了砖窑那里采了好多的打碗碗花回来，我还找了一个很漂亮的瓶子装它们，又给它们注满了清水。我希望这些打碗碗花，可以给碗儿带来好运，更希望这些打碗碗花可以代我陪在碗儿的身边，给碗儿带去欢乐。所以，我还另外挖了一棵打碗碗花回来，我细心地用湿泥护住根部，又用塑料瓶子把它们装好，小心地带给碗儿。因为，我知道，碗儿这一走，隔着千重山万重水，我们两个将来是否还有机会见面，真的谁都没把握。所以，我希望这棵打碗碗花可以代我陪在碗儿的身边。
　　 在碗儿看到我帮她带来的打碗碗花时，她如死水一般的目光终于涌现出了一丝欣喜，尽管是转瞬即逝，但我却看到了她的情绪波动，看到了她的快乐。尤其是当她看到我为她精心准备的那一棵打碗碗花时，她的眼里奇迹般地流出了眼泪。要知道，自从她经历了太多的生活磨难之后，她早已学会了不再流泪，不再软弱给人看。可今天，就只这样一棵平平常常的野花，却让她再次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