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到广场跳广场舞。在交谊舞的圈子外逗留了一会儿，总觉得跳交谊舞还是需要一男一女配合好才能跳出神韵来，如果仅仅是女人们相互跳，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但是，男人跳舞的毕竟不多，大都是两个女人互相搂着跳。仅有的几对男女混合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东北角的那对男女，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他们不但变化着稀奇古怪的舞姿，而且，当音乐停止时，他们的脚步还没停，还在做着那种比较激烈的花样。于是，在下一曲舞曲响起的间隙，大家的目光就都集中到这两个人身上了。那个男人，六七十岁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格外耀眼，但他的舞步很是稳健，舞姿优美。那个女人，五十多岁，上穿咖啡色短袖衫，下穿黑色一步裙，脚上的黑色皮凉鞋的鞋底很厚，足有三公分，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乍一看，还算年轻。当我看清楚她的脸庞时，我心里竟然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儿，脸不由得一阵发烧，原来这女人是我的怀琴姑姑。我赶紧从人缝中钻出去，唯恐她认出我来跟我讲话。
　　 对于我这个怀琴姑姑，我是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的。一方面因为她为我家做过不少，我感激她，也为她为她家里的付出钦佩她，但我对她的生活作风上的不检点，在爱情婚姻上的朝三暮四感到深恶痛绝，常常为此羞于说她是我本家姑姑。
　　 怀琴姑姑的老家并不跟我们一个村，是从她爷爷那辈人迁移到我们村的。我家跟她家本没有什么亲缘关系的，但因为都在一个村子里，都姓刘，且刘姓人家也不多，就比一般人走得近一些。后来，因为我父亲在经济上帮助过她家，还给她弟弟说过媳妇，她母亲也因此到我父亲的单位住过数日，他们家就对我家格外亲，格外好。她父亲在弟兄里排行老三，我父亲他们就称呼她父母三叔三婶，我们就自然称呼他们三爷三奶。
　　 那时，她家里劳力多，三爷在地里带头干，三奶在家里做饭带孙男娣女。怀琴姑姑兄弟姐妹一共七个，五个男孩，两个女孩。按农村的说法，这是非常吉利的儿女数。据说，五男二女预示着父母是有福气的人。
　　 可我从后来她父母，乃至家族的命运里并没有看到他们说的“福气”，相反的，倒是悲凉的成分多一点。
　　 怀琴姑姑自小就很有志气，因为家里穷，读完初中就辍学了，但她不甘心落在家里做个平庸的家庭主妇，后来就到村（当时叫大队）卫生所上班，因为我们这个村是由八个自然村组成的大村，村里的卫生所自然也就有点规模，能到卫生所上班需要一定的关系的。而三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是不可能有什么能耐把怀琴姑姑安排到卫生所上班的。我不知道怀琴姑姑是用了什么手腕，反正她去卫生所上班了，开始时是学着抓药，后来就被派往县卫校学习接生，回来后就成了一名出色的乡村接生医生。
　　 有人说怀琴姑姑之所以能到卫生所上班，是跟时任大队书记的李某上了床。个中缘由，我不清楚，但怀琴姑姑确实有点手腕的，这点倒是毋容置疑的。因为，怀琴姑姑到卫生所上班不久，就把她二弟刘伟林安排到村里当了电工。当时，我们这样的大村的电工是很吃香的，工作体面，受人尊敬，更重要的是有一份稳当的工资。因为当时人们的思维和现实条件还局限于土里刨食的生存模式。除了那些凭关系到什么厂矿单位上班的人，人们的经济收入也皆来源于土地。所以，各家的经济普遍拮据。能有一份工作，有一份稳当的工资真的太令人羡慕了。
　　 怀琴姑姑聪明好学，生性胆大泼辣，所以接生工作干得很出色，不但我们这个有着八个自然村的大村的产妇由她接生，连别的村都找她，以至于她的名气在乡里都响当当的，提起刘怀琴没人不知道的。
　　 记得那时怀琴姑姑还是姑娘，她跟我小姑同岁，比我小姑小几个月，就亲切地称我小姑“小姐姐”。那时，每天傍晚，怀琴姑姑从我家门前经过时，若碰到我小姑，总要停下来说几句话，顺便从她背着的医药箱子里取出医用胶布把我小姑手上皴裂的口子包扎了。有时候还送小姑几盒避孕套，当然这避孕套是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当气球吹的。印象中，我常常把那气球吹得大大的，用绳子系了口，拉着到处跑，常常引来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
　　 那时的怀琴姑姑每天早上吃过饭，就背着个黑色长方形医药箱子，到离我们村三里之外的村卫生所上班。有时候骑自行车，有时候就步行。记得医药箱子上的那个白色的圆中间的红十字格外耀眼。在我小孩子心目中，那是一种神奇的象征，是一种神圣的象征，也是一种才华的象征。
　　 怀琴姑姑也确实凭自己出色的医术赢得了乡邻们的尊敬和爱戴。每每经她接生的孩子满月时，孩子的家人就会带了红布、钱、各种各样时兴的礼品给怀琴姑姑送到家里。
　　 转眼，怀琴姑姑到了婚嫁年龄了。我本来以为像怀琴姑姑这样有才能的女人，一定会像村里那些有工作的女人一样嫁个有才有貌又有钱的郎君。然而，结果让全村人大跌眼镜的是，她嫁的竟然是我们村里一个相貌平平，言语粗俗，没一点看上去有出色的地方的男人。
　　 其中的情由，我作为一个小孩子很是不明白的。就从大人的口里断断续续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那时时兴换亲，因为像怀琴姑姑这样有着五个男孩的家庭，是很难都说上媳妇的，必须由跟他们年龄相差不大的怀琴姑姑来给其中的一个换娶媳妇。男方的父亲跟三爷是结拜兄弟，一共有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老哥们后来就商量做了儿女亲家。让我怀琴姑姑嫁给他家老三，等他家大女儿长大一点再嫁给怀琴姑姑的五个弟弟中的一个，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说怀琴姑姑其实是看上父亲的朋友家的老四了。老四不仅长得相貌堂堂，更重要的是人很聪明，脑子活络。那时是八十年代初，刚刚二十出头的他已经开始到外地找工程干了。但他对怀琴姑姑的绯闻很在乎，从骨子眼里看不起这个受乡邻尊敬的妇科医生。怀琴姑姑转头就嫁给了他的三哥。还有人说，当时她是怀了村书记的孩子，急于嫁人，饥不择食地嫁给了没脑子的老三。关于怀琴姑姑的婚姻就是有这么多让人猜不透的地方。而她的这一嫁，又引来众多恩仇情缘。
　　 怀琴姑姑的情感内幕，我不了解，以我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我也不可能看得懂。但接下来我看得见的却是：怀琴姑姑嫁过去七个月就生了她的儿子，当时不知什么原因跟婆家人生气，被他们打了，据说是动了胎气，早产了。怀琴姑姑生了儿子，并没有引起婆婆家的高兴和重视，但乡邻们却都兴高采烈地怀着对怀琴姑姑敬重的心前去祝贺。人们纷纷拿了当时时兴的花布、钱、自家的土鸡蛋给怀琴姑姑送去，到后来，东西多得一间屋子都放不下了。
　　 怀琴姑姑凭着自己在村里的声望，让丈夫在家里开了村里的供销分社。这样，他们夫妻就成了令村人羡慕的“双职工”。
　　 由于家里没有房，怀琴姑姑又找队里说情，住到了生产队废弃的仓库里。那是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山墙隔开了里外间。里间是他们夫妻的卧室，外面两间就是供销社和药铺了。
　　 一到晚上，他们家就热闹非凡。忙碌了一天的村人们，休闲般地到他们那个公共场所买个针头线脑了，称点盐巴了，买点洗漱用品了，或者买点感冒药了等等。总之，那里是买日常生活必需品的必去之地，也是全村人精神娱乐的集中之地。人们买了东西，并不急着走，而是站在那儿开开玩笑，找点乐子。至今，我还记得那耀眼的白炽灯光下，人们兴高采烈的样子。
　　 要强的怀琴姑姑边带着两个幼小的儿女，边上着班，还凭自己的声望、关系，批到了七间房基地。她亲自找人盖起了七间当时时兴的楼房，按她的计划，这样在家里开卫生所和供销社，房子就绰绰有余了。
　　 尽管怀琴姑姑这么能干，但她的婚姻却一直磕磕绊绊的，并不顺利。不时跟婆婆家发生摩擦。
　　 大约在她的儿子六七岁，女儿三四岁光景时，怀琴姑姑就开始闹离婚了。据说是因为丈夫家不遵守诺言，没有让她的小姑子嫁给她弟弟，而是用那个小姑子给怀琴姑姑的小叔子老五换了媳妇。怀琴姑姑家里人出面跟她婆婆家谈判，说即使不按当初的协议换亲，起码也该给点经济补偿。这样他们好通过给儿子迁移户口到大村子的方式来讨媳妇，多少算作他们毁约的一种弥补，但对方态度很强硬，对怀琴姑姑家的要求拒不理睬。怀琴姑姑自此就住到了娘家，在离婚的泥沼中苦苦挣扎。
　　 怀琴姑姑受人尊敬、爱戴，却没一点架子，起码在我家里人面前没有。
　　 住到娘家的怀琴姑姑，曾在我家加工红薯粉时，多次帮我家干活儿。那时，父亲不在家，我们还小，奶奶上了岁数，就母亲一个劳力。红薯粉做起来有着非常繁杂的工序，劳动量很大。怀琴姑姑就趁休息时帮我母亲和奶奶挑水，并动员她弟弟们也来帮忙。印象中，那几年每到加工红薯粉时，怀琴姑姑家就全上阵。三爷和怀琴姑姑挑水，她那些弟弟们用担子挑红薯，挑水，再提了水往架在水缸上的高高的大锣里倒水，挤压。
　　 那时，在我这个小孩的心里就觉得怀琴姑姑这么有才华的人能来帮我家干这么重的粗活儿，实在难得。
　　 怀琴姑姑的离婚大战搞了好几年，终于离婚了。离婚后的怀琴姑姑住在娘家，依然奔走在给人接生的路上。
　　 离婚后数年，怀琴姑姑一心扑在工作上，拒不提婚姻的事，直到她快四十岁时经人介绍嫁给了在县城广播站工作的赵某，赵某时年五十多岁，妻子因病去世。三个女儿已经成人，儿子还小，在读中学。
　　 怀琴姑姑跟随丈夫住到了县城广播站，在广播局大院里开了诊所。
　　 她那做电工的二弟却在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中风了，二弟媳妇受不了苦，跑到城市去了，扔下一双儿女让三爷和三奶带。从此，二弟家里的农活儿就成她的了，每到五月或秋天的繁忙季节，她必关了诊所，回去给弟弟收秋。因此，她的诊所生意没少受影响，后来她干脆不给二弟种地了，而是凭自己的能力全部把二弟家的开支供起来了。
　　 再婚后的怀琴姑姑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四十多岁的她竟然怀孕生下一女，但作为国家干部的丈夫却因此要被开除公职。于是，丈夫不要这个孩子，怀琴姑姑迫不得已把这个女孩送人了。那个女孩送人后，怀琴姑姑又通过法律手段，从蛮不讲理的前夫那儿要来了自己的女儿。
　　 我不知道怀琴姑姑跟这个丈夫的感情如何，只是从跟她丈夫在一个单位工作的，我老公的姨妈那儿了解到，怀琴姑姑跟丈夫的关系并不好，据说，两人在外面都有人，两人各挣各的钱，各过各的日子。
　　 怀琴姑姑的二弟在一次摔跤后，彻底瘫痪在床上了。他的女儿已随前妻到外地，儿子还没娶媳妇。瘫痪在床的二弟没人管，怀琴姑姑再次把照顾二弟当做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她把二弟接到自己在县城的家里了。但她的那个本来就貌合神离的丈夫却再也不能忍受了。怀琴姑姑再次离婚了。离婚后的怀琴姑姑租了房子，照顾二弟。
　　 我不知道她何时把诊所的门关闭了，只知道她曾经干过天狮、玫琳凯的直销，曾因出色的业绩免费出国旅游过。据说，她曾经很有钱，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过着那么穷酸的生活。
　　 那次广场上见到她不久，就在街上跟她相遇了，知道她的住处后，我决定去看看她二弟，我一直喊叔叔的那个人。
　　 那天，从家里出发前我打电话给怀琴姑姑，她跟我讲了详细地址，按她说的地址好像是一个不错的小区，但我找到那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当我又打了无数次电话时才找到了她，原来她租住在那个小区附近的一片老房区。狭窄的巷子，坑洼的路面，破旧的大门，这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人主人家的生活状况。当我提着自己买的礼品跟她到她弟弟的屋子里时，黑黢黢的屋子里一股刺鼻的臭味让我差点呕吐。我站在这个叔叔床前问候了几句，怀琴姑姑就催我快出去，说呛死人了。这是一个五间房子的院子，怀琴姑姑租住了三间，她弟弟一间，她自己两间，另外的还有人在租住。
　　 很久没见过怀琴姑姑了，又是一次在街上偶遇，她竟然拿着扫把在街上大扫除，我问她，她说这是她找的工作的其中一份，我不知道怀琴姑姑还干着什么样的工作，只是还见过她跟着装修队给人干小工。
　　 关于怀琴姑姑，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她当初高超的医术，她对娘家人的顾全大局是那么让人钦佩，但她的生活作风又那么让人不齿，最起码我是不齿的。她曾那么荣耀，现在又这么落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抚摸着关于怀琴姑姑的这些记忆，我试图从她近六十年的人生里寻求点什么。
　　 她出生低微，心性却高远；她渴望爱情，也曾一次次为爱情挣扎、努力过。然而，她的晚年却注定要孤寂地度过，她重视亲情、友情，甚至可以为了亲人丢弃一切。
　　 提起怀琴姑姑，人们必叹一口气：“哎，真是个好人啊，命咋那么苦呢！”
　　 对于怀琴姑姑，我真不知道是她的命太差，还是她对人生的选择一次次出错，抑或是时代造就了她的坎坷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