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某
　　 卞某生于通县，发迹于通城。
　　 卞某虽姓卞，但外形并不善变，几十年一副面孔，就像圆规画上去的。为人不温不火，不惊不乍；办事不急不慢，不偏不倚。虽栖身于事业单位，也慢慢到达副处，有望翌年扶正也。朋友皆谓其名为通就是好，不是一般的好。唯一不足是卞某某日惹上沙眼，忽渺左目，与右眼犄成对视，如何矫治也白搭。如此对视眼让人看了总不大舒服，甚至被疑为白眼看人傲慢不谦，因此，一把手渐恶他，重要饭局茶会尽量不让他晓得，上面的重要会议不派他参加。
　　 卞某一时恐慌失神，一手好书法也写不抻头了，就连卞字，竟将头上一点移至左下方，成一不字，遂使传达室老申都敢评其不通。不通之人，自个识趣退居二线，只待办正式退休手续时，尚能谋得领导打招呼的正处待遇吧？
　　 卞某自从下来，蛰居少出，少看了许多报屁股和红头文，把个直接领导的脸色也看在了脑后，不出月余，对视眼竟展望前方，自己好了。
　　 又过月余，正处领导因年龄确实到了，被办了退休。上级部门找卞某谈心，殷望他不算老马更要奋蹄。卞某喜出望外，热泪淹目，先奔走告妻。妻冷冷地说：还是不当的好，当了不好看，对不起观众，不信，你照照镜子。卞某抢到镜前，看来看去，不仅左目又渺了，右目更渺得皮扯扯。
　　 卞某就真的病而难以到任，上头问了一次，也没再来过电话。
　　 到此，卞某就只能还是副处。
　　
　　
　　 修路
　　 进村的毛路百余米，百余年。坑坑洼洼的，只进得板车和手扶拖拉机。
　　 “要打上水泥就与时俱进了”，村组长上任快满三年了，一直叨咕这事。听得心急火起，于是大伙按丁口派钱。组上规定，在外拿国家工资的，一户两千；打工崽一户一千；多出者刻名在祠堂壁头上。至于捏死泥巴坨种谷子亏本的，家家出义务工。
　　 这事还是惊动了乡里，被定性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之典型，于是再决定这路要修成政府行为，修路筹到的钱由乡里统管，然后把工程发包给组长。组长爷孙三代是泥水匠，又充设计又当得到施工员，虽然知道大伙都笑话乡里的决定，也只好愁在脸皮子上的应了。
　　 天相易变，人心失恒。谁料村上有一在珠海黄金海岸发了洋财的主，闻听此事，带头把答应捐献的十万元巨款黑了；效仿者浑如惊弓之鸟，连春节都少有回家省亲的，都吃回自己的口水不出钱。资金弄不到手，就好比观赏池里没有花花鱼，康庄大道上没有水泥和沙子。组长进了几次城，挨户作揖翘屁股，动员说服哑了喉，却还是白受众多事主好多奚落，空话听得耳朵胀。
　　 路照样还是毛路。
　　 挖开了的地段，浸饱了雨水，像蛇怪脱皮样，连板车也行不得了，呼呀嗨哟我的娘呃。
　　
　　 丐霸
　　 解放都二十整年了，成家湾为清理阶级队伍，重新划成份。起因是成家湾最后一个地主成一苟病死了，他几个女儿嫁的都是外省的主，七找八找找不回。湾里没有名字只有外号的桐籽壳，顶多好吃懒做，无业游民斗多了再没什么味道。只有深挖新的阶级敌人，弄个把两个漏划地主、哪怕是漏划富农——才算得上提高政治觉悟，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嘛，工作队长耳东陈是这么作动员报告的。
　　 于是生产队里天天开大会，三合土抖成的晒谷场，忽然又热闹起来了。
　　 马灯沿巷子找人，气灯亮得剌痛人眼。
　　 小把戏们高兴得发宝气，一窜爬上树，摘臭皮柑砸向树下的狗脑壳。
　　 月是满月，照耀远处的茅柴岭，格外阴森；近处的大水凼波光粼粼，晃得一村缟素。
　　 工作队长耳东陈取下洗得发白的军帽，露出八字分头，清清喉嗓对湾头瞎了一只半眼的成大妈说，老婆子你到会场中心来！又说，你屋里蛮复杂嘛。
　　 成大妈嗅嗅满手酸坛子的气味，嗅满足了，蚊子哼哼地应，是有蛮复杂。
　　 你也是贫～贫还贫到雇农？你凭什么一个人养得起八个崽？
　　 四个是我那死鬼生养的，四个是我捡破烂捡来的。
　　 就靠捡破烂？强口白说！打死我也不信！
　　 还讨饭哦。你要不信，去问我三崽！
　　 成大妈三崽的成份也是贫雇农，虽是捡来的，却在外地当靠了边的走资派。
　　 耳东陈属保皇派，照算是成大妈三崽一边的，不好意思问下去，便转问成大妈其他崽。
　　 你大崽为什么又是大地主？耳东陈目光炯炯，足以十米穿墙。
　　 他在香港置了地，补了五姨太，当然应该是大地主。你们工作同志要搞就搞他，搞我贫雇农老婆子没名堂。成大妈忍不住又闻起了手。
　　 你二崽何以又是小工商业主？耳东陈桌子拍拍。
　　 他不该在街上摆一大鼎罐炸油饺嘛。
　　 你四伢子呢？
　　 还是学生伢子，成份蛮难定，这会儿戴红袖章不知死到哪里造反去了，据说是在井冈山。
　　 照说，你的崽都得随你老公，他什么成份，他们就什么成份。
　　 那也不对，土改那年的工作队成队长说了，讨了妇娘的，就是独门独户，要按他个人的表现定，要不然，我老婆子随老公，至少是富农的富农。
　　 底下有人搭腔，成队长就是成老婆子三崽。
　　 耳东陈忍不住笑了，说你个老婆子还懂蛮多名堂噢。
　　 成大妈兴头来了，提高调门说，我还有更懂的哩，我虽命苦，活寡守了几十年，但在闹红区、白区那阵，也是风光过的。比如坏人来了，我大崽是坏人的头，没人敢抓我；好人来了，我三崽是好人的头，也没人来斗我。我想来想去，崽女多就是好，就是好哇就是好，我还嫌我少生少捡了呢。
　　 耳东陈笑还没收回，就咧嘴苦笑。想自己站队是否站得没水平，保皇派造反派都不是好惹的，到时都有用，平衡平衡才好。于是耳东陈继续纠缠成大妈。一大堆瞌睡虫抱臂瑟瑟听到高呼口号，瓮声瓮气跟着念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耳东陈顺势把成大妈的成份重新划定，三百六十行里寻出个丐霸。
　　 恰当此时，月亮已落下西山，斗争会只好散了。成大妈颤颤地摸索到她的柞木打狗棍，牵着她半小不大的孩子们，天未亮就出发，不知何处云游去了。
　　 她拾荒捡来的、才腌黄的半坛酸豆角，都给住户的工作队佐了稀粥，且大嚼了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