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地一声响，整个小街的灯火全部熄灭了，就像炽热的铁条一下子掉进冰冷的水里，光热四射的一根“红”刹那间变成了冰消雪融的一根“黑”。
　　 “停电了！”你的眼帘忽啦啦闪动了一下，说道。
　　 停电了，叽叽喳喳的人声把整个黑夜吵闹得比满街灯火通明时还要热闹十分。但，不一会儿又平静了下来。
　　 你，走在这条小街的你，是在寻找往日楼上的灯光的。你停了下来，站在那座五层楼的楼底，仰起盼望的脑袋，眼帘用力地上拉，刚刚还平静如云的额头现在却像一面春天的湖水皱起了几道轻轻的波纹。
　　 一只只被人们忘却的蜡烛从落满灰尘的破纸堆里抽取出来，在电筒的光柱里，在绿头火柴的咝啦声中又一只只地站立到泛滥着油光的桌面上，慢慢地被点燃，静静地亮了起来。
　　 远远望去，大街两旁，闪烁明灭的烛火就像那天边一点一点的星星，淡淡的夜色又像轻风吹拂着过的温柔的烛光。
　　 五楼的七个房间其中就有六个窗口的帘缝里挤渗出这样的灯光的。但，你久久凝视着的那个窗口，没有灯，没有灯光，是的，连一丝微弱的光丝儿也没有。
　　 她也许没在家吧，她肯定没在家，不然，她小屋子里的灯，早就亮了。
　　 昨天，分手的时侯，你告诉她你今晚要找她的，怎么会失约呢？昨晚，你是在那条街道尽头的柳树下告诉她今晚要找她的，咳，也许她没有听到吧，噢，是的，她正靠在柳树上数天上的星星呢，天上只有几颗星星，那边一颗，那边三颗，那边一共七颗，那边一颗也没有。若不是河面上泛起的对面的那几排灯火，昨晚的柳荫和刚才停电时真是一般的黑，就像一大瓢墨汁从天空倾泄在黎明的大地上，噢，黑漆漆一片，但，你还是看到了那双那么明亮那么灵动的眼睛！
　　 去别处找她吗？算了吧，还是去河边呆一会儿，再来找她吧，也许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你转过身，向前走去，向那条小河走去。
　　 小河离那座楼房不远，只有五六十米，但，那座楼房被另一座更高的楼房遮挡住了。
　　 水在汨汨地流，微弱的灯光在汨汨地流，鱼儿夜间的相思在汨汨地流，你期待的热血和希望在汨汨地流。
　　 几对情侣手拉手，肩靠肩，把斜斜的影子从你眼前斜斜地飘过去，飘向上游或飘向下游，上游有夜空一样的树影，下游有月光一样的沙滩。你抚摸着圆的、方的石子，又抓了一把向不远的河中心抛去，你听到了好几声美丽的声音，像几颗星星从看不到的天边飞过来撞在石板上的声音，天空就是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呵。
　　 她为什么不在？难道说她去约会了别人？对啦，那一天那个小伙子挺帅的呀，他们并肩走在宽阔的马路上，风吹起了他的长发和她的白裙，噢，他还赠送她了一本那么好的书呢。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不是说过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她不是说最最崇拜我吗？
　　 你站起身来，用力踢飞一块挺大的卵石，这次你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声音从水底传来，像是从前掉到深渊里的那轮月亮，噢，月亮刚刚从对岸的山头走出来，像一个流浪的画家正在向大地拨洒淡淡的水彩，你两手插进裤袋，低下头，默默地，默默地走着，你的脚步在沙石里慢慢摩搓出一些深深浅浅的坑来。
　　 你向那座楼房走去。
　　 怎么灯还没有亮？她为什么不在？她为什么还不回来等我？不，也许她在黑暗的小屋里等我呢，也许她正在想着怎样接见我呢，等我一敲门，她会猛一下点着蜡烛，让我惊喜，并且吓我一跳哩！咳，敲门，刚才怎么不上楼去敲敲门呢，咳，“你这个笨蛋！”你笑着用右手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
　　 你站在楼底，你抬起头，那间没有灯光的小屋是好像一个谜语，你的眼里充满了不解，你的脚步很是犹豫，但你还是抬起脚，于是，一声一声的脚步，便向楼上轻轻地、轻轻地，敲去。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到了五楼，你的脚步更犹豫了，你想象着那间没有灯光的屋子，停了下来。
　　 肯定没在，她不会在黑暗的屋子里等我的。
　　 但你还是紧走了几步，来到门前，你举起了右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没有一丝回声。你举起左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没有一丝动静。你用双手推一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
　　 她到哪里去了呢？也许她今晚有其它的事情吧，那为什么不给我打一声招呼，噢，为什么人家要给我打招呼呢，人家只不过承认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而已哇，我写的那几封信，人家还没有回过一封呢。还是去打听一下别人吧，算了，别人并不一定认识我呀。
　　 你皱起眉头，失望的脚还是犹豫地抬起来，却一声声慢慢地、慢慢地，落下楼去。
　　 到了楼底，你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那黑黑的窗口，哎呀，这是多么难解的一个谜语呀！
　　 一个人从街边走过，又一个人从街道上走过，你认真地打量他们，但他们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你便一个人盲目地向前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街道的另一头，你站在街旁，仰望天空，哎，你忧郁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颗星星，没有一丝星星的微光，那月亮也不知飞进哪一片云里去了，灰色的天空不高也不低，就像你雨中常常撑起的那把小雨伞。
　　 你一个人走走停停，你看到一棵大树，便静静地倚靠在树干上，好久好久……
　　 “轰”地一声，全街的灯亮了，有人喊：“电来啦！”人们便兴奋地把半截白蜡烛或少半截红蜡烛吹熄，把蜡烛扔在旧纸堆里，甚至抛到门外的大街边的垃圾堆上。哦，街道上的灯光、河面上的灯光又喧哗了起来。
　　 你的眼睛也猛地亮了起来，就像满街满河灿烂的灯火。
　　 她也许到别处去了，但灯亮了，她一定会回来的。等一会儿吧，等她回家后我再去找她。
　　 她开了门，一见到他就告诉她，可把你等久啦，等你都两个多钟头啦，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动静，噢，她一定会认错的，一定会表示歉意的！然后，你就跟她随便聊起来。聊什么呢？对啦！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聊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聊普鲁斯特的《追忆逝去的年华》，聊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徐自摩的《我不知道风朝哪一个方向吹》……或者聊聊荒诞至极的贝克特的《等待戈多》——
　　 对了，《等待戈多》读过吗？没有，好吧，给你聊聊，还从未给人聊过呢。在一片无垠的荒原上，沿伸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小路，你根本就不知道哪方有路的开端，哪方有路的尽头。两个瘦骨膦殉的流浪汉站在一根枯朽的老树下，一个叫戈戈，一个叫狄狄。那棵树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谁知道这是哪一年。谁知道这是哪一年的秋天或者冬天。两个流浪汉站在树下说了一些梦呓般的胡话，有时也躺下来做一会儿恶梦，醒来后却全忘啦，什么美梦恶梦都忘啦。他们无聊极了，他们想玩玩上吊的游戏。吊死了怎么办？想起来了，是的，他们要等待戈多，他们要向戈多祈祷，向戈多求乞，他们认为戈多就是他们的希望，就是他们的一切。他们向那个从远方走来的名叫波卓的奴隶主讨要骨头吃。波卓带来的小奴仆“幸运儿”发表着让谁也不能听懂的“即兴”“演讲”，然而戈戈和狄狄却为此不断地呻吟和狂怒。戈戈和狄狄就这样不知干什么才好，好吧，那么就谈胡萝卜吧，谈臭靴子吧。走哟，走，不行，为什么不行，因为戈多不来，戈多不来我们怎么能走。那就等吧，继续等待，继续等待吧。不一会儿，一个小男孩儿跑了过来，告诉戈戈和狄狄：“戈多今晚不来了，明晚准来。”小男孩儿走了，戈戈和狄狄耸了耸肩，走不走？走，走吧，但身子又不动弹，静静地站在那棵树下，黄昏就像黑幕一样罩在树枝上，落在流浪汉乱如鸡窝的枯发上。对了，这就是第一幕。当然就是这样的嘛，怎么就不是这样的呢！好，再给你聊聊第二幕吧。
　　 第二幕起，也是那片荒原，也是那条小路，也是那棵枯树，不过，那棵枯树昨夜里长出了四五片残破的叶子，哈哈，真有意思，一夜之间就长出了四五片叶子，真的，不骗你。是的，戈戈和狄狄又在老地方等待戈多。他们想起了昨天的事情：上吊、波卓主仆、讨要骨头吃。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们想到了很多，他们没想到的也有很多。他们没话找话，又同时说话，谁也听不清谁的声音，谁也听不懂谁说的话，彼此并不互相干涉。他们又谈胡萝卜、臭靴子。一会儿戈戈睡起觉来，狄狄唱起轻快的摇篮曲。接着他们又分别扮演昨天的奴隶主和“幸运儿”。一会儿两人突然惊呼起来“戈多来啦！”“我们被包围啦！”“戈多没来！”“我们完啦！”不一会儿，变成了瞎子的波卓和“幸运儿”又来和戈戈狄狄搅成一团，互相殴打，胡言乱语。波卓和“幸运儿”吓得逃跑了。一个小男孩儿跑过来说：“戈多今晚不来啦！明晚会来。”戈戈和狄狄耸耸肩，“戈多是干什么的？”“也许他什么也不干。”“他的胡须是白色的吗？”“他有几只眼睛？”“我们不理他，行吗？”“那，咱们就完啦！”他们又用裤带在树上上吊，但，裤带被拉断啦。“算了吧，咱们明天再上吊吧。”“对，除非戈多来了。”“要是来了呢？”“那就好啦。”“咱们走吧。”但他们站着不动，又一个黄昏落在枯树上的四五片叶子里，落在戈戈和狄狄脏乱的胡须上、臭气熏天的破衣服上……哈哈，你也问戈多是谁？不知道，连戈戈和狄狄都不清楚哩，我怎么知道，是的，真有意思。是的，可怜的戈戈，可怜的狄狄呀！噢，你问我我们是不是“戈多”，哎呀，你说呢？哎哟，你问我我们是不是“戈戈”和“狄狄”，哎呀，你说呢？
　　 不，还是听她说吧，对，一定听她说说，她能说一些什么呢？或者，等她开门后，告诉她今晚我是专门找她到水边去走走的，她一定会答应的。看水的时侯，一定要借题发挥，一定要问个究竟，争取能探察到她内心的“秘密”。今晚一定要拉着她的手，一定要说出那三个字，别怕，胆小鬼。是的，追求爱情还会错吗？胜利属于勇敢者，爱情属于执著者。吻她，对，吻她吧，呵，多么高傲的额头！多么白皙的脸庞！多么自信的嘴唇！多么美丽的手指！哎呀，想的太美啦！如果人家根本就拒绝了你的爱情，又怎么办呢？假若人家用冷漠和蔑视回答你火热的亲吻，那，一定糟透了。不要紧！不怕！不要怕！不会的！有什么可怕的呢！是的，有什么可怕的呢，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胆小的梦想家！
　　 你微笑着站在街头，街灯在街道两旁用力地把蓝色、乳白色的灯光倾泻在街面上，行人的影子在街道的两边游来荡去，行人的影子在街道两边越来越少，。
　　 你用手帕拭去了手心的汗珠，又拂去了额头上的热气，望了望四周，呵，灯火是那么的美丽辉煌。你抬起脚，一声一声勇敢的脚步向前踏去。
　　 站在楼下，抬起头，五层楼的七个窗口都渗透出了快乐的光芒，天蓝色的窗帘在微微的夜风中轻轻摆荡着，几个窗口还传来悠扬协听的器乐声音。
　　 她一定在等我，她窗台上那株玫瑰的花儿真美，真艳，就像她美丽的脸庞，更像她美丽的心。
　　 一声声勇敢的脚步跑上楼去，在四楼的楼梯口你险些撞翻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
　　 那青年从楼上向下走！
　　 “呵，对不起！”
　　 “呵，没关系！”
　　 走到门口，心咚咚地跳。你吸一口长气，呼一口长气，再吸一口长气，再呼一口长气，拢了拢头发，紧了紧领带，牵了牵衣服，还弯下腰用手中握得发潮的白纸擦了擦皮鞋。
　　 你终于等到咚咚的心跳停了下来，你犹豫地跨前了一小步。
　　 你举起右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你举起左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在家吗？”
　　 你举起右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你举起左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喂，在家吗？”
　　 你举起双手：“笃……笃……笃……笃……”
　　 没有，没有一丝儿动静。
　　 轰地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两颊，额上平展的湖面荡起几道深深的秋波。
　　 你举起左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没有动静。
　　 你举起右手：“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昨晚说定了今晚要找她的呀，她高兴地答应了呀！莫非她躲避我？莫非她在考验我？哈哈，考验，考验是这样的吗？
　　 你挪了挪脚步，举起手敲了敲对面的那个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请问，对门的人，今天在家吗？”
　　 “我，今天一直都没有看到她呀。”
　　 “到哪去了？”
　　 “哎呀，我也不知道她到哪去了。”
　　 “她整天都没在家？”
　　 “是呀，我今天早上就没看到她了。”
　　 你忘了说一声谢谢，就转过身，你的脑袋真有点晕眩，你的眼睛向那扇房门瞪去失望的、冰冷的光，你惆怅的脚步一声一声沉沉地拖下楼去。
　　 站在楼底，你还是抬起头，楼上的灯光依然亮着，但那是他人的灯光，他人的窗帘，噢，你感到他人窗帘的四周也开始渗透出忧愁的光束来，就像天空那仅有的四五颗星星，在流云的旁边，孤独地呻吟。
　　 你一声一声失望的脚步踏在大街上，踏向河边，你坐在河边的青石上，一个人凝望着河面上隐隐约约的光波默默地从上游流下来，又默默地向下游流去。
　　 坐了一会儿，你站起身，向自己的楼上走去，街上这时没有一个人，两排路灯也停止了喧哗，静静的像一面冬天的湖水，你走上楼去，你打开了你自己的房门，打开了你自己的灯，又打开了你自己的记忆，并且打开了一叠厚厚的稿纸，你握着一只蓝色水笔，盯着白白的泛着灯光的墙壁，颤抖着手指慢慢地写下一首诗——
　　
　　 《敲门》
　　
　　 举起手敲门
　　 没有回声
　　
　　 举起手敲门
　　 没有回声
　　
　　 举起手敲门
　　 没有回声
　　
　　 举起手敲门
　　 没有回声
　　
　　 举起手敲门
　　 没有回声
　　
　　 没有回声
　　 没有了敲门者的倒影
　　
　　 你把稿纸塞进满满实实的抽屉，抽屉里好像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然后你打开了自己的窗子，望望高高的天空，望望远远的河水，天空是那样的低沉，河水是如此清静。
　　 窗外微微的凉风吹进窗口，吹乱了你的头发。
　　 你默默地倚在窗前，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但你还是关紧了窗子，拉上了窗帘，并且转过身，脱了衣服，上了床，“咔喳”一声，墙壁上吊着的那截红色塑料开关线，被你拉断了——
　　 楼上的灯光——
　　 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