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
　　 毛无底年事不算高，但谁也拉扯不住他进入老人行列的脚步。退休后，他本想定居多伦多的儿子那里，就有原来的部属现在的一把手请他吃饭，委婉说批不了，像您的身份，您自己晓得，没有十年八年，恐怕出不去。毛无底参加工作就一直在局子里，一经提醒，心知肚明，便不再提起。人闲在家中，一肥肚皮美酒照装，装多了烦燥爱去QQ上胡写八写。写着写着，肚子感觉不舒服，上厕所的回数越来越多，多到医院还上。医生也怪，总不让出院，说什么时候你不屙了再说。几个平时并不热络的熟人，竟有空常来看望，要他思想上退休，凡事想开些。一听想开这样的字眼，毛心里冷兮兮的，怀疑岸上人看落水人笑话，肚子里头愈发咕咕响，割肉的痛随时随地来找他。患病前，毛无底喜欢看选美大赛，还争着剪过三回彩；如今连流浪猫狗他也怕碰见，人家居无定所，饱受凌辱，起码还有个囫囵身体，苟活下去是不成问题的……毛思虑难尽，想上吊又没拿绳子的勇气力，沮丧极了。
　　 有天，毛无底眼瞅隔壁跟他一样闹肚子的某在职领导闹着闹着闹没了，不得不低头看地板，想自己的大限也快了。快了后事怎么办？毛强行让老妻开车把自己弄回家去，进门就把一把的存折花花绿绿送到老妻手上，说藏外面去，密码只有儿子知道。老妻刚激动起来的泪水马上就止住了。
　　 处理完钱财，毛无底考虑最多的是几十本记事本。前年烧一堆材料，内容大都是毛年轻时候对他人的检举揭发。老妻开足抽风机，帮他在洗手间闷烧，才烧了一摞，瓷缸就爆裂了。老妻办法多，把余剩的四卷等到清明拿祖坟上，混在冥币中烧干净了。毛的笔纪本不同，本子都是精装的，可不能对老妻露一丝风。一旦东窗事发，老妻常挂在嘴巴的叨念便会验明，对他一息尚存的好感顷刻就能一网打尽。尤其是儿子，好不容易同意跑出去了，对他无限依靠——如果打烂了砂罐，那药还能熬吗？毛无底越想越怕，肚子里越作怪地有蛇蝎交换着咬。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有带本本的习惯，还有索要别人照片等小物件的癖好。这样的藏品当然不是文物，展示一定是负价值。叫收废品的外乡人上家里来送他，化作纸浆即告封口？好是好，就留神那认得几个字的，或者炒旧货爱惜版本的，传来传去，让记者作家起获了去，那他姓毛的死了去阴间还不要再剐层皮？最好的法子是挖坑埋了，在家行不通，出门毛哪还爬得动。思量百千次，毛还是想出来一个被他私放的鸦片鬼，让他拿去沉河，手工费加到两万八。鸦片鬼也不含糊，钱到手就把一旅行包压上石头拎水里去了。东西沉了也罢，鸦片鬼一时喝多了，点一个按摩女吹牛。按摩女把这事不当事的放到枕头边与男友说笑。这男友可不是好鸟，听出的是商机，竟请人沿河去摸那包东西。鸦片鬼还讲点义气，把按摩女凶了一顿，又把这事告诉毛无底。
　　 这这这，毛无底还没完全听清楚来电，人便昏厥过去。醒得来，毛挣扎着用手机喊麻桌上的老妻。老妻坚持服了一服清一色才回。毛一手抓牢肚皮，抖索着打开一个暗龛，指给老妻看：那里除了刀枪，还躺着一个银行金卡。老妻揣卡在手，马上收拾牙具，劝毛再住院去。正忙乱间，忽听楼下警笛呜了一声，毛无底肚子就不是痛而是疼，疼得一口气出是出来了，却再也没有回去。毛无底就这样被抬走了。
　　 毛无底走了以后，老妻也后悔，医生明明跟她交过毛无底的底，毛的病尚属恶性中的良性，只要常来求医，遵嘱吃药，活个十年八年的，是有把握的。至于楼下那声警笛，是好事者在宝马车上临时偷装的专用器械，欲遇急时让人让让道。
　　 唉，这毛无底呀毛无底！
　　
　　 ?注：毛无底是一个熟人，借用大名，敷衍文字，别无他意。
　　
　　
　　 文痴
　　
　　
　　 某君为官有方，声名清然。其尤擅撰拟公文，轻车熟路，手不暇挥，万千言立马可待。凡跟从他的秘书皆闲，窃喜多多。某君从政行有余力，也应心满意足了罢？否也！某君自幼把志向只立定在诗词歌赋上，誓要当作家。做学生时，已被才子才子地喊得耳顺心甜，因此痴心难改。某君又独具醒眼，知自己文笔已被如山文牍格式化了，风花雪月柳浪闻莺那一套，诌也诌不来了。心性又持正，不肯叫人捉刀出书博取虚名，就由着生闷气，浩叹文曲星不公，平添一块心病。
　　 某君原看不上眼的一个浪子，考试常不及格的下水货，却三癫两癫成了知名作家，文章洋洋洒洒，还尽是严肃文字，恰就是他最上心景仰的那种美文。他看了羡也么哥，慕也么哥——然心病日甚。这浪子从小赖着与他耍，写日记还是他教才会的，当然存心跟他将朋友进行到底。每得好酒好烟好茶，就要来踹他的门，与之共享。享就享呗，浪子习惯成自然，上来就满口玑珠乱喷，让他话也接不上，就好比地下党员不知暗号接不上头。浪子在座，某君还强撑着，人一走，某君便怏怏厥厥，总打不起精气神；晚上睡觉，竟要服用大剂量安眠药。某君的心思，鬼样精的浪子能猜不出来？浪子于是再不来看他，远远在路上遇着，也自个想法子避开了。某君心里极想见浪子，但面子还是拉不下，偶尔撞见还不由自主脸红。
　　 这样过了一年。此后，浪子故意在报刊杂志上不再露脸，一副江郎才尽的样子。又过了一年，某君怀念起浪子的文章来了，当然更挂牵浪子其人。某天同学聚会，有人将浪子的心意一一告白某君，某君恍若醍醐灌顶，遂喃喃自语道：我岂是为文不如浪子哇，我是人不如人哩，作家岂是我辈做得的！
　　 至此，某君公文愈发作得干炼，有论文若干结集出版。官也做得更勤谨小心。尽管依然当不成作家，但那块心病是实实放下了，再见浪子也脸红不起了。
　　 浪子这才把未发表过的作品拿出来，竟是六十万字的长篇。
　　
　　
　　 他和她
　　
　　 十年了，他和她经常迎面而遇，又即刻各自默默离开，离开后，都不回视。
　　 他从A机关大院走出来，到B机关大院上班。
　　 她从B机关大院走出来，到A机关大院上班。
　　 把上下班路程各自量去一半，他和她一般就能遇着，尽管并不期待也从未想起要回避。
　　 他是有名的作家，长相儒雅，是各类女人均愿意多看一眼的男人。他害怕照相，拒绝荧屏，显得极为神秘，也更随意自在。
　　 她是人事局长，面色白净，眼睛深邃湛蓝像混血儿，胖瘦适中，再挑剔的人，也会承认她的美丽非同凡响。
　　 他看她手头除了拎包，就空着，认定她是单身女人——单身到不用在家开火煮饭那种。她脸无戚容，也无笑意，久久之，他的表情也如此。他自忖无味极了——却兀自暗叹她的美貌。
　　 她其实心肠极热，最肯帮人排忧解难。比如他从农村招来文联，还特许转了公务员，就是她拍的板。她能歌善舞，文艺天份高，凡他的作品无论长短，悉数收藏且复读不厌。她一直认为本市拥有他这样情怀万种、善解人意的作家，足可由衷骄傲；且以为证了“德不孤必有邻”之古训，一时似乎自己生活得也算充实。
　　 她颇感蹊跷的是：她去做头发，蓦然看见他坐在邻座；她在泳池租泳圈，旁边站着他——也干着同样的事情。她有一回上风景区，下山时，他正上山哩……。
　　 她很想问问他干什么工作？在哪发财？破脸寒喧那么一次，以免除这十年尴尬，十年疑窦。
　　 他也很想喂那么一声，问问她爱人在哪高就，然后从容而别，以示男人先跟女人打招呼的大度。
　　 就她而言，内心的隐秘永远存放在了那做为作家的他身上——她却不知道眼前就是那位作家。不知道，就只能任岁月流逝，让她人到中年，无风无雨又无晴。
　　 他自从离异后，梦想碰一个深懂他作品的人，懂男人的女人——而她就是，可惜他无缘知道。
　　 有一天，她在一个生日酒会上，听隔桌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豪情万丈答应，马上又正襟危坐漫不经心——他看见了她，迅速保持住往常那副精气神，让她熟悉得既无奈，又迷惑。
　　 她终于知道他了，但她还如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去上班。她也搞不懂她何以一如往常？是矜持？是麻木？是懊恼？仿佛都是，又都不是。“曾经沧海，曾经沧海” ，她暗自摇头，喃喃自语。
　　 他还是不知道她是谁，还是一次又一次重复遇见她，就像看电影里的女明星，不看不过瘾，看了还是不过瘾——或许照旧还是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