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时，时间最缓慢，在家中最迅捷。因此应该一直旅行不止。
　　 ——（德国）马·瓦尔泽
　　 一
　　 我在山野行走，看见一盏灯遥远另一盏灯，光焰昏黄如烟，不排斥，也谈不上亲和。妇人们在灯下剁三千年前的猪草，狗吠依旧被关在唐朝的柴扉之外，这时我有点郊寒岛瘦。老人们聚在禾堆中间，吸一杆旱烟，然后叹息，也粗痞地玩笑。庄户人一般都早睡，也容易早早下地。
　　 田埂密切，被围拢的常常不是收成，是季节。豆苗依从陶彭泽的号令，排成两行，尽管有掉队的，开小差的，但还是散发农事那种香味。若对水洼和坟岗忽略不计，另一个村落也好到达。一萤火虫在小溪照自己的影子，看了又看，顾影自怜，无法不粘在水皮上，锈成思想的负担。
　　 关山难越，自许失路之人；我小心提防，脚踩实地，我害怕地面坚硬。
　　 我常常被形容为青春的初潮，汹涌无边；绷紧的肉体，豪情满怀。大风浪里是可以炼红心的，人民公社是需要大办的，队为基础，独立核算，敲钟为号。
　　 自己衣食丰足当然，别人缺吃少穿活该，这是道理一种；而唯愿天下人锦衣玉食烈火烹油，却也是提交世界的一家之言。
　　 没有什么是不可面对的，我注定饱经风霜。在闲置不用的水磨坊，我淹没，我穿过，我与你亲密无间。
　　 你向下时是倒立的，金铃花也那样罩着——一些是谜底，一些是虚妄。
　　 你两只手垂挂着，看长青藤钓水中游影——感觉好笑，又青郁得难受。
　　 你希望我参与一年一度的“双抢”，“面朝黄土背朝天”。你说：辛勤地修补地球是我们神圣的职责，诚如严肃的生活，注定不可旁观；别放弃，也别执着。我不懂得我怎么做，其实总是人们来面对我。
　　 “迎着那太阳出，伴随着月亮归……”
　　 狗吠比钟点更准时，不管主人是否给骨头。
　　 一口废井看着苍天，等一枚苦皮柑的坠落。夜，只好深陷下去。无花果因为挂果，终于睁开了眼睛，它提着黄澄澄的灯笼，终于照亮了我的道路。
　　 二
　　 夏季的秋风，是在一个黄昏吹来的，那时你刚刚逃回家园，在一块青草地上闭了一只眼睛。我看见许多蚂蚁哄抬着你的尸骸游行。一只淡黄的蜜蜂，有声有色念起古老的祭文。一把把落叶，纸钱般打来，很快筑垒起一座新坟。我知道不能耽搁的时刻到来了，喝酒也要赶快。而被称之为诗的女巫满含泪水，神色是那样冷艳不经，心事无限。神秘的草地上有两把汗，一把攥在德·瑞那夫人手中，于连手中也有一把——却并不热。
　　 整个夏季花木喧天。
　　 你则不出声，亦不能举手投足。你整儿个也像花儿一样朝天开着，被花木深深，如悬瀑上的彩虹，撑了很久。
　　 你说：惊叹一种花开得娇艳时，别忘记自己也能开花。
　　 人往高处走，
　　 水往底处流。
　　 为此，你被抬着走，是不在地上留下脚印的，这需要饥饿，需要生病，或者买轿。外村人把你抬走了，至今也没能找回。只因我自己不强大，一个人需要忍受多少事啊！
　　 我想隐藏自己，想招工到城里去吃回我本应吃回的皇粮。善待你的背影，已经为我留下了足够的脸面。漆黑的夜适宜保留下一些底片，镜头却羞于打开。对于遁者，看与不看是一回事。我穿缁色，赤脚踝，比黑夜更黑，试图与周边环境保持一致。
　　 要走的路都有脚，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放弃对你的努力，诚如放弃那条好难走又渴望走的路。我刚刚从水里刺出一支荷来，戴着破旧的龙须草帽，闪闪亮亮的阳光罩得我体虚。我想又躺回去，尽管不是地方尽管是某年某月某日午后的沼泽。我躺在自己的怀里，“强饮沈园此一杯”，我的影子早就在四万八千里之外被轻贱。我别具一格，是因为我还能拿出一些东西晾晒。被晒死的苹果不会腐烂，而有些被命名为坚果的什么来着，干脆硌痛你的手。你能够舍弃，能够拔除空洞的龋牙，卸下肿痛的喉结，不在砖做的枕头上光着身子睡觉，土地跟着就肥沃起来了。
　　 真的是这样，我当时就站在你身后的纸花窗下，是我撩拨你晃来晃去；我感到歉疚，悔恨也说得通。我其实很勤劳，只是视力极差。
　　 在路上走的人，终归要一文不名。乞讨是对你最后的下注。
　　 路还是走远了，我气喘吁吁。一段残垣上依稀可辨的字是：“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于是我还有机会，不见得力不从心。
　　 三
　　 这就是夏季的秋风，不能忽视的胀破我内里的空囊。我只好换一个角度，悻悻地等待再被掩没一次。我听见地心在跳动，疲软外的六月的阳光漫无止境地濡湿一大片苦恋的树荫，我只好发晕。
　　 声音在追赶声音，追赶昆虫。不敢道出真实，是说话人的错；不敢接受真实，是听话人的错。逃避者连说谎的力气也没有。
　　 前有树，不知其名；后有树，不晓其姓——这就是黑森林了。进入没有鸟的林子，猎人是最好的猎物；大自然的社会，有它不可企及的法则。你说：狐狸打猎人，悠着点。我记得你的教导，只可惜讲给我一个人听过。
　　 你比飓风还黑吗？
　　 荆榛喜欢群居，善于结伙，来者不拒。一棵樟楸什么的，开始褪毛。镰刀和犁，你都帮我拭净了，于今不再需要我；所有的陷井都由我自设，又与我无关，唉！
　　 沟壑万重已经难以愈合，更何况我的心野还在复辟往事。野葡萄勾手行拳而来，狗尾巴草擎剑斩劈而来，打碗花香气不俗；可怕莫过于那声呵嗬，不肯响在最危险的暗处——反正我已学会个体的装疯卖傻，麻木也许是全体活着的标记。
　　 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
　　 竹以其干直挺秀，
　　 飞着的鸟不可能色彩斑斓；
　　 芭茅草以其竖起的银槊深致，
　　 你贵重的月季和玫瑰，竟混在杂草丛中淌出英雄血。
　　 肿胀，不仅仅是植物的运动。
　　 而流星的视线正织成布匹，欲穿暖每一个路人。我经过这一次，就被泽惠、被呵护，让我不能只听自己。
　　 你知道，我曾经是一只箭猪，在坡坎上，很悲戚地缩身，等着第一声枪响，然后我开跑，看到山水掉换了位置，猎人们惊愕不止。他们扛着猎物，嘴里念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谶语，烧烤，饱噎，无尽的阳光照在没有丝毫活气的村庄里。
　　 马鞭草湛蓝如玉；
　　 木豆荚藏着掖着……小河还是从它胯下流走。
　　 枝叶繁茂。你要见谁谁谁，也是难的；
　　 穷且益坚，不让士子之节。此地不可久留，不被落实。
　　 我常常问：我对自己要约而又失约的那个水槽，你摸索且浣尽了每一枚鹅卵石——溪边那棵枫树还正直吗？
　　 四
　　 我碰上过去的熟人，他有意握痛我的手。他拍我的肩膀，我捅他一拳。
　　 随随便便遇着一个人，随随便便交了朋友，不待缘份尽时，又随随便便分开，就再也没有敌人了。“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事儿多如牛毛，全背起来，要误事。当然，欠人情的，须臾不可忘记；如有布施，只可止于当场。健忘使人年轻、愉快。你每每听人喋喋不休，说某某不知好歹，某某忘恩负义，就觉得味道不正。这世上忠诚的，为什么是七个小矮人？海枯不是石烂，天崩不是地裂——阶级感情也靠不住。
　　 协调者想不通过一切，对一个点会产生什么影响啊。
　　 他的家已经碧瓦红墙，不再为秋风所破，确是人定胜天的证据。他期待我把脚放进门槛里面。四面八方邀我幻想，于是，我耽于幻觉：窗外仿佛闲坪而已。西北一角菜蔬，芹蒜杂生；东南一树潇然，凤凰花儿匀红；其余蓟子草乱雪，高出一地，分不清花朵儿们图谋私奔，还是蝶子们考虑从良；好事的野蔷薇，逾墙来仪，我都认不出——我的小时候了。
　　 他说起另一熟人，一起教民办的，如今却在异乡办民，行市如日经天。
　　 我说：神气活现个卵！知识份子么，两条路，要么做坑儒，要么变弄臣，那小子鹦鹉相——还需深加工哩。
　　 那小子读过线装的书，一八四O年的俄国文学也涉猎过，还曾迷恋伤痕文学。他没有我深刻，也没有因此更无用，乔伊斯的贡献对他无所谓。
　　 为人难在须做假，
　　 当官易是会使钱。
　　 记忆只是暂时休克，醒过来的本位，在病灶深处呻吟，座椅也吱吱纽纽地厌倦。
　　 他形同过去，又制造一个与我相同的缺陷，让我离开之后才能变脸。我喝光了自己的酒，觉得索然寡味。
　　 我记得他的诗：
　　 当山顶滚落一块石头
　　 作为河床
　　 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复读给他，肯定是指责自己的过错。
　　 灵魂只能活在没有光亮的地方，我决计让自己滚蛋。
　　 五
　　 我的行囊必须质地坚硬。
　　 为了有力的流汗，我搜索枯肠，并试着对一切关怀备至。我只是感觉不自由，感觉自己站在三维以上的斗争的界线上，一直下不来。
　　 到底是耶稣成全了犹大呢？还是犹大成全了耶稣？这世界上不缺少十字架，不缺少耐心，钉子也足够。犹大安在？信徒往往就是不信，但这还不是结论。
　　 我踩醒了一个刺球。我的双脚伸进草里，有数百万的脚趾。
　　 我还在呛咳，由于她，我具备三十年烟龄，酒更厉害。你不以为然，用烟叶卷起烟丝，在灶塘上取火种，在我心里点灯。然后说：该睡了，明早还要上山砍荒，备战备荒为人民。我觉得做与不做差不多，由必然产生的工作够疲惫。她又说：个人的嗜好就是个性本身，能够安慰亲人，至少让他们不记错。
　　 风在所有的树干上留下指痕。我真诚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摊开四肢，让生命之轻不能承受生命之重，让时间诓语。许多植物都能扎根农村一辈子，尽管我不服水土，但我的根尚未腐败，我也趋于时尚，尽管我的朴实常常就是无能。
　　 首先得教会风，一片一片拾起落叶，然后耕耘石头。
　　 可惜姜尚自甘为鱼，还是让武王钓走了，到朝歌去了。我在宣誓就任生产队长之前，也打过雪仗，堆过雪人，在春天尚未到来而将来时，做一枝柳笛，呜呜地吹；少年维特之烦恼，林林总总也没过完；但，我的心并不清静——在被别人运动的同时，我学会了运动别人。
　　 结果就是道路太多，我无路可走。于是你抱起孩子，作出下跪的举动；我能够这么想象，全在于未泯的同情心。
　　 黑与白，是与非，一只蟾蜍就可能阻挡道路。我与你存在形而上的斗争，与自己存在阶级的斗争。
　　 六
　　 从河流的角度考虑，我默默绕过了预设的墟场。寂寞不舍昼夜，寂寞不让喧哗。以发展的观点分析，你当处寂寞的中心。
　　 我就是牛粪上未及消化的一粒麦芽；我就是草叶上阳光已经吻干的泪眼。我鸟行，是因为灵魂万里，而为人类创制出来的上帝就像黑客，居无定所。我观看鸟儿如何被某种不会飞行的东西赶走。
　　 我精采地骂完自己，秋季的秋风怕也要来了，我感到不安，能够落下来的叶子，都落了，尚不够金黄，不够轻重，就连蚂蚁的巢也遮蔽不住呢……
　　 我还在寻找枪口，希望再一次中弹。令我晕眩的等待，已使我身败名裂，不堪忍受。
　　 不留神我就小下来，你就像我父亲的大，大得像眼前的山，我得挑着沉重的石头，才能翻越。
　　 那块尚待时日的麦田，喝了一大口凉水，才定下心来。
　　 伟大与渺小，都使日子过得慢吞吞的。
　　 下陷的土地，容纳并成就了江河湖海——下陷的人生呢？
　　 落霞与孤鹜以身相许，秋水共长天把酒会盟。我也跟随走过羊牛下来的小巷，日之夕矣的村头，惊叹苦菜开出美人之花；这过程并不短暂。而在城市，矫饰的温情在我头上涂满烟尘，让冷漠难得咽下最后一口气。
　　 达利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他从四楼跳下，没有落地。德利达没有跳就落了地，引起自己的注意。这当然不是一回事，但终归是突围表演。你还没有这些理论，你只是怂恿我。
　　 是的，我从小就熟悉如何交代问题，如何应付生产队里开大会，湿淋淋的柴蔸脑之熏陶，鼾声一片的揭发。以粮为纲还是以钢为纲？伟人说：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贫下中农逆来顺受；不伟的人说：贫下中农接受知识青年的再教育也很有必要，知识青年漱口刷牙。问题一直讨论下去，生活从来不带给众人同样多的好处。蚯蚓被迫啃泥土，还忍受得下去，动物较之非动物，狡诈多喽。
　　 你是我的日神。你不必要求我抚摸每一座碑，我的指尖已渐渐发冷。你呵在手心里，一把来得太早的茧花。
　　 七
　　 我的眼睛倾听水响。
　　 桥在脚的作用下到达，船在岸的期盼中搁浅。
　　 风吹荞动桥不动，
　　 日照霜溶桑不溶。
　　 只能依靠真话活，那真是枯鱼过市，既干涩不经——又危险万分。我放弃外观，无须吆渡；我在河的两岸到达，无师自通。飘萍该静止了，或成为永恒的风景。满足这一条件，河之流就阴沉地缠住林谷那玩艺，蛇似的蠕动。
　　 哭在呼唤眼泪的时候。
　　 笑在迎接欢乐的季节。
　　 水量充足，足够洗刷，只是我的卑污除外。我至多只在刑架上招认。任何奖赏和回报都有害于高尚品质的形成。
　　 引力的作用，形成潮汐这种自然景观——好事者却硬说是因为岸的坚强阻挡所致。我对江上渔者说：我不怕一分为二，一分为三一分为四都经历过了；谎言也有逆耳的，忠言也有动听的——这样的锦言绝句，我明天肯定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