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金玉裂 (小说)
『幻夜』金玉裂
一、 春色未尽,金玉做盘声声脆。
三月江南烟雾蒙蒙,影影绰绰的点点橘黄似夜里黑猫的金瞳在薄雾中窥出,轻柔的纱幔在寒意料峭的春风中软软的飘着,楼角几株迎春覆阑纤弱的枝条相绕,翠萼中嫩黄斑斑,于这初春时节凌寒傲于枝上。城中一池春水碧波荡漾,画舫之上琴声叮咚宛若山间幽泉,歌声清丽婉转,字字入耳来:
人言落日是天涯
望极天涯不是家
又恨青山相阻隔
青山已刻暮云暇
谁惦春归梦不归
谁怜尺素终寸灰
谁念缱绻独醉
天涯无寐
相思锁倦眉
潮音楼上红烛似是燃尽了,烛芯劈里啪啦作响,薛锦之取了银簪来挑起烛芯,羸弱的蓝色火焰映在他一头的银发上,摇着淡淡的蓝光,却是更温和了些。上官麟拿出一把精巧的金剪刀,顺着薛锦之挑起的烛芯剪了去,屋内一下子亮了许多。
薛锦之抬眼与上官麟四目相对,俩人异口同声笑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俩人不再说话,辗转间忆起微雨山庄那满园的杏花,心似被温暖的春风软软的一击,终究是个回不去的记忆。上官麟微笑不语,烛火中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春日的雨总是细细微微又缠绵异常,在这清冷的夜里慢慢铺撒,雨点轻柔的落在窗口,打落在菱花的木窗上声音很是沉微,似是长情人心中的温软触动着春色。窗外头柳絮如雪,被绵绵细雨扯了一地,幽幽琴声不绝,静静散入屋中深处,春寒透入杯中,细细嗅来却又醉人的暖香。薛锦之手抚过屋中那把想潇湘琴,一连串叮咚的声响和着雨声清脆入耳,上官麟捧着银盏的手停了一下,忍着脸上笑意,转过头装作不知,却听薛锦之“嗤”的一笑,将身上披着的氅衣取下,坐于桌前,指尖飞舞中,琴声潺潺,弹得却是《凤求凰》。
上官麟放下手中银盏,迷了眼斜靠在椅背上,纤长如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口中哼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窗户吹进的冷风伴着字字句句却如银铃一般,薛锦之腕间的一串翡翠莲花珠末端挂了几颗翡翠水滴,那几颗水滴与琴缘相撞,闷闷脆脆的声响倒极是好听。薛锦之双手按在琴弦上,一脸不悦抬头说道:“我奏的是《凤求凰》,你吟的却是《子衿》,你倒说说这是为何?”
上官麟取了一枝迎春来,枝上或团或苞,如蜜蜡一般晶莹,花开两三瓣,香气盈盈。他玩弄着枝桠末端盛开的一朵嫩黄,半晌笑了起来,道:“《凤求凰》之曲自是情意绵绵,可你不觉得这《子衿》此刻吟来更贴合此情此景么?”
薛锦之走至窗前伸出指尖,带着寒意的细雨轻柔的落在他的指尖,街上微黄的灯火映在其上,一片银色的波光顺着指缝流至掌心,冰冰凉凉的透入骨中。只听他柔声道:“却还是你更懂这春色。”
上官麟斜了身看去,只见薛锦之眉眼低阖,似是不悦,“你这又是怎么了?”
薛锦之未曾回头,只是抬头望着屋檐上落下的水珠,说道:“开封府一别,已有一年光景,却不知雪沁与金姑娘现如今在何处?又是否安好?”
上官麟明澈的眉目间忽的黯了下去,手间捏了银盏将唇齿间最后一抹温和拢去,幽幽开口道:“只不过都是这俗世过客,若是还在这世间某一处,只愿安好。”
薛锦之黯然回首,取了一杯酒来,在身前晃了许久,“相忘于江湖。”
上官麟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且为这一句相忘于江湖干一杯。”
两只银盏相撞,酒花四溅映出一片银华,滴落在桌角,倒影着俩人眉间淡淡的笑意,浅浅的愁。
清早雨便停了,薛锦之推开了窗去,雨后的清寒带着一丝泥土的甜意扑入鼻中,青石路上深深浅浅的积水摇着晨间天际飘过的云朵,远处河岸垂柳绦绦,轻烟漫漫,山色空蒙一片。薛锦之轻叹一声,清风日朗却不如雨夜徘徊似故人情怀。
上官麟不知何时进了屋来,见他仍旧一片闷闷不乐,笑道:“怎的,这满眼春色不及昨夜之雨么?”
薛锦之回身目光在他面上驻留不过一瞬,随即笑道:“满园春色自是惹人心醉,可哪及得上你上官麟一笑?”
上官麟略略收敛了笑意,眼中一片清淡,道:“这一大清早的怎又来调笑我?”
薛锦之微微低头,复又抬眼微笑道:“方才我在窗口站着,听到远处有人隐约在说绫香苑内有一只金镶玉镯子,和田白玉底,双层镂空雕着牡丹,价值连城,不知上官公子可有兴趣今夜入绫香苑一探?”
上官麟抬眼,许久不曾言。
薛锦之饮下一杯酒,笑道:“上官公子没兴趣?那我只好自己去了。”说罢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上官麟双眉轻挑,眸中暗暗浮起一丝笑意,道:“薛公子要去,在下自该舍命陪君子了。”
薛锦之眸间自是得意,稍稍顿了顿神,嘴角一丝戏谑,笑道:“有薛公子相陪,此去定是万无一失。”
上官麟眼中稍有愤意,自知中了他的计,无奈摇头道:“唉,当真是拿你没办法。”
薛锦之浅浅笑了,那一幕芳华落在眼底绽起一簇绚烂的花,慢慢隐退。
夜深人静,屋外的春风簌簌而过,上官麟倚在床头眼中带着一丝倦意,轻微的呼吸声缓缓入耳,在这静谧的夜里,听来让人安心。薛锦之取了氅衣来给他披上,上官麟眉眼微微动了动,懒懒说道:“可是子时了?”
薛锦之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微笑道:“是呢。”
上官麟闻言动了动身子,伸出手将氅衣穿好,目光中一片宁和自若,道:“是时候了,走吧。””
薛锦之侧目,将剑收好,眼底一片笑意。
绫香苑在扬州城南,那穿城而过的河水便在这青瓦白墙前转了个弯,院门前种了两棵梧桐,借着清浅的月光枝桠上黄绿的叶子带着幽幽青光,倒是可爱的紧。由外看去这儿与他处并无什么不同,只是院墙出探出一株开的正盛的杏花来,浅浅的粉色给这寂静的夜添了一丝生气。
薛锦之与上官麟轻巧的落在院墙上,院中尽落入眼中。院子倒也不大,西处种了几株杏树,粉白的花儿似是一片云彩,地上零落的花瓣沾满了泥土。东处栽着一些花草,看样子应该是牡丹,只是此刻还是初春,并无姹紫嫣红落于枝头。沿着院门踏过青石小路便是玉无双所住的屋子,只是屋内却没有任何响动,但灯却亮着。
二、春色未尽,金玉做盘声声脆。
上官麟刚抬脚却被薛锦之按住了,他指着屋子摇了摇头,上官麟不解,薛锦之低声道:“屋中有人。”
上官麟道:“屋中自是有人,这夜深人静的,那玉无双肯定在了。”谁知话音刚落屋中传来茶盏落地的声响,接着便听到一声惨叫,屋中烛火一晃,窗户上映出的人影正是玉无双,而她的身子正往下倒去。
上官麟只听耳畔疾风而过,屋门被薛锦之一脚踢开,随着屋门大开寒风骤起刮起玉无双的衣角缓缓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水碧色的襦裙被腹部涌出的鲜血沾染成了墨色,伤口处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薛锦之指尖在她鼻尖一探,却已是气息全无。
薛锦之回身朝上官麟递了个眼色,上官麟会意嗖的一下跳上了屋梁,可上面空空如也连个脚印都没有,他下了屋梁来,面色一沉,说道:“我们快走。”
薛锦之却摆手道:“不急。”说着俯下身去将玉无双腹部那把匕首细细看了看,又轻轻“咦”了一声,上官麟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却是一滑,遂即一个鹞子翻身站稳了身子,右手在地上一扫,指间便多了一颗圆润的珠子,这珠子看似普通,却是穿在一个同心结中,末端挂着上好的冰丝穗子。
薛锦之没有抬头,手指在玉无双腹部伤口处比划着,口中说道:“你就不能消停会。”
上官麟正要开口,却见薛锦之猛地起身抓住他的袖子就往屋外奔去,上官麟动了动耳朵,屋外杂乱的脚步声细密,心知是白天那些人来了,便和薛锦之撤出了绫香苑。
此时已是丑时三刻,街上冷冷清清,斜风细柳中一缕琴声幽幽而来,声音沉闷凄凄切切间犹如杜鹃夜啼,薛锦之与上官麟同时停下了脚步,不由得暗暗皱眉,这琴声似是尽诉情肠,暗中却带着杀气,在这春寒陡峭的夜里听来让人心生寒凉。
长街尽头有一人席地而坐,十指纤纤似玉拨弄着琴弦,一头乌发绾于脑后,身前飘散的发丝与绾发的白丝带缠绕,落在一袭白衣中没了踪迹。琴声依旧未停,却见那男子抬眼,一道凛冽的寒光自薛锦之脸上扫过,淡淡说道:“天下人都说薛锦之与上官麟死于幽州,却不想在此刻遇到。”
薛锦之闻之哑然,目光在他俊秀的脸上扫过,心下更是惊讶,眼前此人容貌虽不及上官麟,却也是眉清目秀,唇齿之间笑意淡淡,眸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薛锦之施礼,目光落在那人腰间,那儿挂着一束正红色的剑穗,穗上坠着一颗通体白净的玉佩,薛锦之心中了然,笑道:“原来是大辽第一剑客萧沁萧公子,失礼了。”
那人闻言抚琴的手一顿,缓缓抬头直视薛锦之道:“薛公子如何识得我?”
薛锦之抬步上前,“公子衣着华贵,定是出身不凡,这是其一。公子所抚之琴虽貌似不扬,却是前些日子大辽国君赐给大辽最年轻的南院大王萧沁之物,名曰:凰夙,这是其二,这第三便是公子腰间所挂玉坠。”
那人手触到腰间取下那块玉坠在指尖摩挲,笑道:“倒是我疏忽。公子这般好眼力,这玉坠便赠予公子吧。”说着随手一扬,薛锦之只觉眼前温润之光疾驰而来,脚下随之一点,向后退去,脚在身旁屋檐上借力,身子在空中旋转,指尖轻轻一夹,又一个翻转轻巧落在上官麟身旁笑道:“真是块好玉!”
上官麟将那玉拿了过去,细细端详一番,继而笑道:“果真是好玉。”抬眼间却见街头已无萧沁身影,拐角处一点白影飘然远处,悠悠琴声一去之前的悲泣,却也是缠绵悱恻,“天涯茫茫,两两相望,自是情深,无奈彷徨,他宵酒醉处,何人抚琴向?”
薛锦之负手而立,低眉思索一番,道:“谁说剑客无情?这萧沁倒是个难得的文雅之士。”
上官麟将玉坠扔给薛锦之,扬眉道:“再文雅,也是冷血。”
薛锦之闻他言语之中似有不悦,回身说道:“这萧沁可是与你有仇?”
上官麟闷闷哼了一声,道:“你也不必这么说我,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袖中取出之前在绫香苑捡到的珠子递了过去,薛锦之放在掌中细看,并未看出什么不妥。
上官麟拿过珠子对着清淡的月光,说道:“你再细细来看。”
薛锦之凑上前去,只见那颗珠子经光线一照,珠心中透出鲜红,再细看去却是一个字。上官麟说道:“可看清了?”
薛锦之道:“看清了,是个沁字。可这又说明什么?”
上官麟似是生气,从他手中夺过那块玉坠与珠子放在一起,道:“你再看。”
薛锦之细看之下才明白上官麟所指,这玉坠与珠子虽形不同,但不论质地还是雕工皆是一流,似是出自一人之手,就连下坠的穗子也是同样的冰丝,而最让人惊奇的是,玉坠中心处在光照下同样透出鲜红,不同的是玉坠上是个萧字。
薛锦之愣愣出神,良久说道:“你可是想说那玉无双死于萧沁之手?”
上官麟道:“那这玉珠出现在绫香苑你作何解释?”
薛锦之定睛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道:“这你可说错了,我细查过玉无双的伤口,凶器是那把匕首无疑,但伤口却有些奇怪,上宽下窄,应该是由上而下刺入,玉无双虽是女子身形却奇高,与萧沁不差分毫,若说萧沁杀她,那伤口应该是上下同宽,这颗玉珠只能说明萧沁曾去过绫香苑,更何况我们是看着玉无双倒下去的,可我们进去之时屋中除了已死的玉无双再无他人,就算萧沁有天大的本事,又怎么可能消失于无形?”
上官麟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疑惑道:“照你这般说,那玉无双是自杀了?”
薛锦之将玉坠与珠子握在掌间,许久说道:“是不是自杀此时并不能定论,只是此事颇有蹊跷,既然你我遇上,又岂能坐视不理?”
上官麟白了他一眼,道:“你这爱管闲事的毛病可尽得你叔父真传。”
薛锦之道:“好端端的怎的又提起他。回去!”
上官麟大笑,“堂堂四品带刀侍卫薛锦之竟怕听到自己叔父的名字,真是有趣。”
薛锦之双眼如漆,在他脸上扫了一眼,继而向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绫香苑看去,那里已是火光冲天,浓烟四起,纷乱的人群中有人在喊,看火势烧了应该刚烧起不久,但火苗却呈蓝色,着实诡异的紧。薛锦之紧锁着眉头,沉思良久道:“这出戏越来越精彩了,可要去看看?”
上官麟知他看出火中诡异,笑道:“有戏不看可不是傻么?”
说罢两人身形飞起,飞檐走壁间已落在绫香苑对面的一处高楼上,居高临下自是好的,周围一切皆入两人眼中,就连那些救火人的神情也看的一清二楚。薛锦之目光忽的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身材矮小,着了一件粗布麻衣,脸上沾了黑灰,已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只是一双眸子清凉无比,正四处打量着周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