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到的那个脑瘫男孩，他的身体已不受大脑指控，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生活中的吃喝拉撒睡全由父母或亲人照看。他母亲说，孩子属于重度脑瘫，不但不会说话，就连大小便都不知道。肚子饿了，只会“嗯嗯”地叫，哪里不舒服的时候，同样是“嗯嗯”地叫。于是，“嗯嗯”两个字，便成了孩子和外界沟通的所有语言。
　　 “孩子叫了，很多时候是因为饿了才会这样。而在你喂食的过程中，他是掌握不了是否吃饱的，完全需要喂食的人注意。”说这话的，是孩子的母亲。她的儿子今年七岁，眼神是斜睨的，有些呆滞，两片嘴唇在不停地制造着小泡泡，看上去和一两岁的娃娃差不多，没有可爱，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傻乎乎的样子。
　　 这是一辆返家的长途车，我就坐在这位母亲的旁边。因为做了手术，孩子不能坐，只能仰躺着，整个人看上去全是僵硬的。他的头部对着我，两只脚伸向走道，如果不细看，还以为这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木偶娃娃。
　　 孩子的两只腿打满了石膏，左腿与右腿中间，横亘着一根同样打满石膏的棍子，以此固定两腿不乱动弹，担心影响到伤口的愈合。孩子母亲说，孩子刚做完手术，千万不能磕着碰着，否则有可能面临再次手术。孩子手术位置是大腿根部的内侧。我问她给孩子看病总共花了多少钱，她用兴慰的眼神看着我：“除了伙食费，手术费和治疗费什么的其它一分钱没花，全是免费治疗的。”这句话让我猛然意识到，国家政策真的挺好，看这位母亲衣服打扮，穿着朴素，也挺不容易的，如果说治疗费自己掏，我想她肯定是承受不了的，因为我所知道的脑瘫手术并不便宜。“在医院，孩子不仅可以免费治疗，而且还有专门的医生（护士）教孩子走路。”孩子母亲说，“能真正走路的机会是相当渺茫的，然而，我并不愿意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都要去坚持。”
　　 我被她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这就是母爱的伟大之所在，为了孩子，她可以舍却所有，放下所有。由此，我想到了巴尔扎克的那句名言：我将粉碎一切障碍。孩子母亲的话，不用说，那是一种坚持不懈的决心。接下来，孩子的母亲跟我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头几年看病难看病贵的政策还未真正落实到农村，我和老公几乎访遍了所有知名医院，卑躬屈膝求了不知多少个所谓的权威专家，然而孩子的病依然还是没有一点起色，反而是越治越糟。这几年艰辛的求医访药之路，全是用红通通的票子铺着走来的。这些钱若不是用来医治孩子，我们家完全可以盖一幢小楼。但是，为了孩子，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啥都值了。假如治不好，我也无怨无悔，因为我已经竭尽所能、把我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我希望在未来不久的某一天，孩子可以真正学会走路，不需要任何人来照顾，能够自给自足，能够自食其力，足矣。
　　 孩子母亲的话有点微微颤抖，她有些把控不住自己，她的眼睛，湿湿的。这个时候，她别过头去，用手拭了一下眼角，然后回过头来用右手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臀部，这个动作好像是告诉孩子要乖，安静地睡吧，有妈妈在呢！我细细端详着这对母子，母亲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觉察出我对他们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从她的表情判断，我知道她也想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分享出来，因为我也是一个肢体障碍人士，看我一个人艰难地上车下车，没有人陪伴，她觉得我很坚强，所以就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那些经历说出来，与我共勉，希望我可以从中得到启发，变得更加坚强。
　　 一个人在讲自己过去的故事时，尤其是不幸经历，心里或多或少是痛楚的。可以这么说，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个未结痂的伤疤，只要轻轻触碰，那种痛，便直抵心底。正因为如此，孩子的母亲在跟我讲述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的时候，一语三叹。
　　 “自从孩子生病后，老公的脾气慢慢地变得暴躁起来，不止如此，每天晚上，他还会去找他的那帮所谓的朋友喝酒，喝完酒之后，回来就开始发酒疯，一个劲地摔桌子砸板凳，为此，我家的家具一般没有一件是真正完整的，几乎都是遍体鳞伤的。有时候不摔桌子板凳，但我却要承受他一夜非人的折磨。”说道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有时候，出去即便不喝酒了，但也少不了要和人家打打牌，输了钱，回到家骂完孩子后，他骂孩子是个贱种，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定是我这个贱女人和别人生的野种，他是不会生出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的。一顿臭骂之后，他开始打我。他觉得，只有打我一顿才能解气，才觉得舒服。在农忙时节，大家都忙着播种耕地，可他依然无动于衷，好像完全没有他的事一样，成天要么睡懒觉，要么和一些女人插科打诨。完全不考虑这个家，更不会顾虑我的感受，我好像从来都是多余的……”
　　 我不忍心听她继续说下去，现在她跟我说这些，完全是在伤害自己，于是我打了一个岔：“孩子的头应该再稍微抬起一点点，这样垂着他可能会不舒服。”
　　 “没事的，孩子如果不舒服，他会‘嗯嗯’地叫的。”
　　 这个时候，我本来打算问问孩子做完手术以及在母亲无微不至的陪伴下是否可以说话，却不想她好像知道我心里想说而未说出口的话，于是，在我未开口的情况下就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我还记得，刚开始她说的那句话：“能真正走路的几率是相当渺茫的，然而，我并不愿意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都要去坚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流露着淡淡的忧伤和凄凉。现在，她几乎又说出了和上次相仿的话：“孩子能够说话的几率是相当渺茫的，但是，我会每天陪伴在孩子身边，对着他说一些简单的话，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我坚信在不久的某一天，他一定会对我说出‘妈妈’这两个字来的，因为这两个字是我当妈妈七年以来最想听到一句话了。”
　　 不知怎的，我的心底突然间涌现了一股强烈的酸楚感，由此可见，这位平凡母亲的梦想居然如此简单。而这个简单的梦想，经过她的口这么一说，就立马击中了我的泪腺，我强力抑制自己，可泪水这种东西，一旦它真正来临，你想要去抑制住它，何其之难？最终，我还是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我觉得我在听这位母亲简单的陈述，胜过读好几本厚厚的书籍。
　　 车很拥挤，座位业已爆满，走道上同样是人满为患。道路并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车子来回颠簸晃荡。母亲抱着孩子，用爱怜的目光看着他，孩子同样看着母亲，这种四目对视，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境界啊？孩子虽然不会说话，但他的眼神里，写满的却是对母亲满满当当的爱。
　　 人多了，难免挤挤撞撞，而孩子的腿又不可以屈曲，所以，他的腿稍稍伸到了走道的位置，车子每一次颠簸，都会有人碰到孩子的脚：“小兄弟，你看着点哈，我儿子刚做完手术，麻烦你注意一下不要碰到他！”本来是一句再和善不过的话，而那会年轻人却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没好气地说道：“且，要不是车太挤，我才懒得去碰他哩。”母亲没有理会年轻人，她用手被遮挡在孩子脚掌的地方，这样一来，即便车子颠簸了，别人首先碰到的是自己的手掌，而不是直接碰到孩子。她这样做，显得是多么谨慎而又小心翼翼。
　　 做完了这个，她继续对我说道：“这几天忙得够呛，既要为孩子办理住院的一切手续，又要形影不离地照顾孩子。医院里人声嘈杂，每天孩子都睡不着，一直‘嗯嗯’地叫，我几乎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说完，她打了一个哈欠，显得既憔悴也疲惫。
　　 本来打算谈话到此为止，我是个善于观察的人，看得出来，她着实太累，不忍心再继续叨扰她。在我将目光转回到走道时，我看到她那只粗糙得像松树皮的手，还在那里小心翼翼地遮挡着孩子的脚。她是多么细心的一位母亲，虽然很疲惫，但她并没有因此而闭上眼睛小睡一会。是的，她放不下她的孩子，她担心在自己睡去的时候，别人会不小心碰到或者撞到孩子，所以她强忍着疲惫，没有睡去。因为孩子的疼痛，就是她的自己疼痛，毕竟她和孩子是骨肉相连的。
　　 有人说，母爱是沙漠中的一泓泉水，在你濒临绝境的时候重新看到生活的希望；母爱是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在你孤苦无依的时候即刻获得心灵的慰藉；母爱是春天里的一场细雨，在你心灵枯萎的时候特别感到情感的滋润；母爱是夏日里的一阵清风，在你特别热的时候感到无比的凉爽；母爱是黑夜里的一座灯塔，在你迷失方向的时候找到停靠的港湾……我认为母爱是一帖药，在你生病的时候，可以解除你身上的病痛。母爱就是这么神圣的东西。
　　 “那孩子他爸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陪孩子！”我突然不解地问道。我选择继续和她说话，也是有理由的，如此一来，她既可以照顾到孩子，又可以和我聊天。
　　 “他离开了。这么多年的求医生涯带来的债务都压得他都喘不过气来了，他也想过自由、安生和幸福的日子，而我却给不了他这些。他在这个家里，简直就是活受罪，因为孩子，他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幸福的日子，所以最后他选择了离开，去寻找他真正想要的生活去了。”她有些语噎，与此同时，她把遮挡在孩子脚掌的那只手收了回来，轻拍着孩子臀部一侧，“我尊重他的选择，我是不会去怪他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是来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蹂躏的，何况他又是一个男人，男人从来都是渴望自由、享受快乐的，倘若没有自由和快乐，无异于困在牢笼里的狮子。”
　　 这非同凡响的话真真震慑了我，我觉得她是那么的伟大，老公把所有的重担全部卸给了她，选择独善其身的日子，而她却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反而是坚强不倒，依然四处奔波，为孩子求医访药，她那清癯的脸庞背后隐藏着的全是不为人知的艰辛故事！
　　 这个时候，孩子不断发出了“嗯嗯”的叫声。“孩子是不是饿了？”我关切地问道。“你猜对了，孩子是饿了！”她悠悠地回，“我得给他喂点奶，要不然一定会饿坏的！”说着，她也顾不上车上站着的人，直接掀起了衣衫，然后左手微微用力，将孩子的头凑近了乳房的位置。孩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吮吸着……
　　 我有些讶异：“孩子都七岁了，你怎么还给她喂奶？！还有……”“哦，刚才忘了告诉你了，我还有一个姑娘（女儿），她就在后边第三排，和她奶奶一起呢！”我回过头去，果然，在第三排的位置，看到了一位面色和蔼的老太太，还有一个目光炯炯有神的小女孩。老太太大概六十左右，头发有些稀疏而且混杂一部分银丝。老奶奶脸庞瘦削，眼窝有点凹陷。而小女孩，大概也就两岁左右，留着乌黑的小辫子，嘴角翕动着，好像是在吃零食之类的。看着孩子吃得津津有味，老太太慈祥地笑着，右手爱怜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
　　 两个孩子如此大的差别，而我，也在这一刻感到有些歉疚和自责。在上车的时候，我买的是一号座位，我的两个髋关节融合了，坐在后排确实受不了，每一次颠簸，带给我的都是不可名状的疼痛。所以都是很早就把车票提前买好，现在因为我，把他们一家人分开了。我想，这位母亲当时大概是觉得我行动不便，所以也就没有开口换位置的事情。为此，我有些过意不去，但又想到刚才后排的女孩和她奶奶在一起不吵不闹，目光炯炯，还吃着零食的样子，又想到，就算我换了别的位置，他们一家四口也不能同时挤在两个位置上，而且男孩又不能坐着，整个人很占地，所以，我便感到有了些许安慰，心里平衡多了。
　　 喂完奶之后，男孩不再“嗯嗯”地叫了，又恢复了刚才眼神斜睨，神情呆滞的状态。他的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车子颠簸一下，他才会跟着晃荡一下。她看着孩子，一脸的满足感。她又开始用那只粗糙的手轻拍着孩子的臀部，希望他可以安静地睡会儿，然而，孩子吃完奶之后，不但没有想睡觉的样子，倒是更有些精神头了。他的精神头全写在他的眼睛里。
　　 一时间，我们的谈话中止了。她一直用爱怜的眼神看着男孩，那只轻拍着男孩的手，这个时候又开始伸到孩子脚掌位置，护着孩子不被站着的乘客撞到。
　　 我准备眯一会，上午和中午，我在医院里转来转去，都累坏了，此时此刻，我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似的，若不是因为这对母子，估计这个时候已经睡醒一觉了。
　　 在我眯了不多会儿，我隐隐闻到一股异味儿，起初我以为是路边什么烂东西散发出的味道，而就在这时，其他乘客都捂住鼻子，有些人甚至开始詈骂。大家都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身旁这位女人和她的孩子，我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师傅，麻烦你停一下车，孩子尿裤子了。”男孩的母亲的声音有些着急，这句话一说，许多人开始不断用手在鼻子前面扇着，有的人开始往地上吐痰，有的则是干脆把头伸向窗外，还有的人“呸呸呸”地吐着。
　　 “是不是军军尿了？”第三排的老太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女人问道。“是的！妈，你赶紧帮我拿一条纸尿裤。”
　　 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女人抱着孩子起身走下车去，紧接着，老太太也抱着小女孩，手里捏着一条纸尿裤跟着走下了车……
　　 车里的乘客都把窗户打开了，有的人还在不断地吐痰，而司机这个时候也开始不高兴了，破口骂道：“真他妈的事多，这季节本身路就难走，这一耽搁，肯定得摸黑回家。”随之，整个车厢的人有些躁动，他们交头接耳，很多人都在抱怨这对母子。
　　 因为男孩从脚上一直到大腿，都打满了石膏，所以便便有些困难，时间可能会相对慢很多。因此，车上的乘客更是怨声载道。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女人抱着脑瘫的儿子走上车了，她的母亲抱着她的女儿紧随其后。和下车时一样，他们挤着上了车，这期间，为了便于母子俩上车，挨着车门的几个乘客干脆下了车。下车之后，吐了几口痰，便开始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等他们一家人都顺利入座后，方才上了车。
　　 女人走上车的时候，连连给大家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孩子肠胃不好，闹肚子了，耽搁了大家的宝贵时间，真的非常抱歉！”话毕，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大概是觉得再说别的，已经没了一点意义了。待他们都入座后，一部分乘客依然捂着鼻子，好像车上还弥漫着难闻的异味儿。
　　 车子好像并没驶出多少路，他们就到家了。在车门打开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们走下车。我虽然读不懂大家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却非常清楚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一刻，我对这位拖着两个孩子，而且一个孩子还罹患痼疾的母亲，是深深的敬畏。生活的全部重担都压在了她的头上，她没有被困难吓倒，反倒是为了能治愈孩子的所谓的一线希望默默坚持着，这种精神是多么的宝贵啊！
　　 其实，希望根本没有什么秘诀可言，如果真有的话，那就是第一：坚持到底，绝不放弃，绝不认输；当你想要放弃的时候，就回过头来看一看第一个秘诀：坚持到底，绝不放弃，绝不认输。我想，这位母亲正是凭借这种信念生活着的，否则她不可能会一直那么执着地坚持到今天。
　　 现在，我只希望，男孩有一天能够康复起来，可以自食其力，同样的，我也希望男孩的妈妈少一些烦恼，多一些快乐，更希望幸福能够早日眷顾他们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