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节的前两天，我们姐妹几个总是相约着回家去看望父母，这在我已经习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们姐妹五个会缺少了谁。
　　 从父母那回来的路上，拐下一段乡间土路，我们再去看你。这样的安排我们谁也不想提及，不到最后，谁也不愿轻易提到你，这使我们感到了伤痛。
　　 一
　　 我把你的肩背托在手掌里，感觉到你的身体是温热的，甚至有点烫，或许是发着烧。我心里明白，这样的动作决不是想让我自己了解你的体温是多少，我在你身下用着很大的力，我心里的恐惧开始一点点从心底弥散开来，这样沉重的身体并不是属于你的。何况，我那么大力气地帮助你，你还是像巨石一样纹丝不动？沉重。硬挺。没有了一点柔软，没有了一点细微的动作，我感觉到你的肌肤在我的掌心里慢慢地滑动着。我这样用力地托着你，不知道会不会弄痛你？或者，把你的肌肤弄伤。在我把手慢慢伸进你的衣领底下之前，我拿掉了不知是谁盖在你头上的，你穿了很多年已经旧到发亮的绿色棉服。这让我感到压抑和恼火。已经是春天了不是吗？你晚上来的时候，为了防寒穿一穿还好，怎么这时候，你躺在这里了，还要蒙在你头上，让你出不了气？是谁这么做的？！我太急于唤醒你，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和她们计较，只是恼怒而抱怨地拿掉，丢在了一旁。我低声唤你：姐，不要睡在这里，我们回家去睡。我认定你是睡着了。我固执地让自己这样认为。
　　 我听到和我一起来的弟弟站在你身体的一边哭喊：大姐——他仰头对着天空的方向，一声一声地喊。我听不得他这样哭泣，他是我们唯一的弟弟，父母最小的孩子。
　　 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有一个人走过来，擦我的脸颊。我看见姐夫又拿起了那件棉衣，他还是想用它盖在你的头上，我狠狠地向他打去，他退缩了。
　　 二
　　 写下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已经从老家回来半月有余，按说，在你离开三年以后的今天，像我这样已经经历过几位亲人死亡的人，对生死大致也有了正确的认识，也该从最初的逃避归于认可了，可是，对你，大姐，我却难以做到。刚刚写下这样一点文字，我胸口便像压了一块巨石，喉头被堵塞，泪水一次次打湿眼眶，我太高估了自己的承担。三年！三年！！大姐，三年的时间，竟丝毫不能减少因你带来悲痛的分毫。
　　 我不得不停下来，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洗。
　　 三
　　 三月，在我们北方已经是真正的春天了。距清明节还有两天的时间，我和二姐还有妹妹之间互相通了电话，约好回家看望我们的父母，谁也没有说，一块去看看你。他们和我一样，在心里依然回避提到你，哪怕只是提到。不到最后那一刻，谁也不想轻易提到你。似乎不提到你我们每一个人就能躲过异常的劫难。
　　 很久没到田野里来了，因为你的离开。我一直用这样的借口蜗居自己的灵魂。你所在的地方，我只有逃避才能保全自己。
　　 这天，天气格外晴好。空气中流动着春天的浓郁气息，各种花草的芬香和翻耕泥土的气味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股暖暖的热潮在空气中涌动，稠成了化不开的样子。杨花、柳絮在微风里大团大团地旋转，飞舞，在地面上滚成好看的绒团，像雪。
　　 四
　　 以往，你在的时候，我们会选在周末回来，你的时间一向都是随着我们，只要我们几个能凑齐，大姐你总是随叫随到。我们姐妹几个回家很少能和弟弟凑在一起，他在远一点的城市工作，更主要的是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务必在清明节当天回家为父母扫墓，乡间的风俗对儿子和出嫁女儿的要求是不同的。
　　 这一天，你会提着大袋纸钱，早早等在我们必经的路口。你的家离父母田野里的住所并不很远，可是，你还是会执意等我们聚在一起再去。有时候，我们几个，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让你一等就是两三个星期，你急了，会在电话里跟我们发火，拿出做大姐的威严下命令说，小鬼们，再不回来，爹妈等急了，不要你们送的钱！我们便不敢再怠慢，互相传达你的口谕，把手里的工作安排好，快马加鞭赶回家里来。见到我们，你是那样开心和满足，像极了当年我们的母亲。你边合不拢嘴地笑着，边不停地张罗各种好吃的让我们吃。
　　 其实，从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就把娘家的概念一夜之间转嫁到了大姐你的身上。父亲去世以后，你把母亲接到你家里照顾，从那时起，你的家就成了我们姐妹名正言顺的娘家。
　　 父母相继去世已经十个年头了，我们已经从当初巨大的悲伤里走了出来。每次，给父母上坟，也便成了我们姐妹相聚的最好理由。一年当中，就是再忙，也总能凑上四五次。父母不在了，因为你在，我们几个妹妹就仍有归处。这和我们各自的小家是那样不同，仿佛只有你在，才能让我们找到家的根基，找到我们共同生活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坚实的城堡。
　　 五
　　 这么多年，给父母送的纸钱，大姐，你从来不让我们去街上买，而是你自己买回黄纸，用剪刀或者铁制模具亲手制作成最古老的纸钱模样。你说，父母是守旧的人，那些花花绿绿的纸钱他们不认得，容易被人骗。何况我们的父亲是那样热衷于帮助别人，他收到的纸钱一定也会拿去帮助那个世界的人；他和母亲都只认得最古老的那种纸钱，只知道古老样式的纸钱怎样使用。二姐便笑着和你争论，说我们的父亲可是十里八乡出名了的才子，钱币再怎么变化也会认得，恐怕连美元都会用呢。
　　 看到我们的车子远远驶来，你对着车子不停地招手，小妹这时候又会笑你的傻，你那个样子，是害怕我们认不出来吗？你的眼睛对着我们来的方向都要看直了。坐在车子里，你便开始向我们讨要纸钱的份子钱，你一买就要买上我们五个人的份。说生怕自己一转脸就给忘了。你并不多买，一个人五块十块的样子都有。时间久了，我们都十分清楚你的规则，就早早地把零钱备好。有时候，二姐和小妹会故意和你耍赖，说爹妈在世的时候最心疼你了，你买的纸钱都算你的孝心算了。你不干，对着我们伸出手，分厘必争的样子。说别的钱都可以替代，唯独给父母花的钱不能。其实，送纸钱是我们能为过世亲人做的力所能及的唯一一件事了，谁也不想被人代替，只是，我们姐妹几个这样计较、打闹，父母是喜欢的，就像母亲在的时候，我们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跑到她那里告状一样，每次母亲都是开心和满足地微笑。
　　 大姐是家里所有孩子中唯一一个没念过书的，可上街买菜，算账、做小生意，大姐的算数比谁都好，我们这些拿着本子计算器的也比不上她。大姐说，这是生活教给她的本领。母亲和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大姐小时候的事。母亲说，大姐是从小到大唯一一个没让她操过心的孩子。
　　 关于大姐的幼年，根据母亲的叙述，我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大略概述了她整个少年时期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场景：在初冬旷寂的田野里，一个小小的黑影在远处慢慢移动，越走越近，近前了，才见分明。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女孩，在寒冷中奔走，她的眉毛和发梢结满了白霜。她瘦小的身子仿佛不能与这野外的寒冷与旷寂相抗衡，越发显得弱小孤单。上身一件家做的紫底白花的洋布棉袄，下穿一条黑色条绒棉裤，脚上一双五眼系带棉鞋，鞋头上左右对称地刺绣着大朵的牡丹花，鲜艳醒目。由于长期行走，鞋头和鞋帮檐口已经开始破损，鞋子的侧面，不知被什么东西刺破，有一处铜钱大的洞，露出里面的发黄的棉絮。鞋子上、半截裤腿上沾满厚厚的尘土。她的纤弱的肩膀上斜挂着一只花布包，包里沉甸甸的，好像装着什么秘密。见到有人走近，她就机敏地躲开。有时，被人撞个正着，她便埋头蹲在地上，假装系鞋带，用身子掩藏着布包。原来，包里是她辛苦地从生产队的猪嘴底下抢出来的白薯，这些零零碎碎的白薯，她加着千万的小心偷偷运回家里，等母亲忙完一天的劳动后加工成食品。
　　 母亲在世的时候，每每和我们说起大姐小时候的往事，总是充满无限恋爱与疼惜。大姐小时候，因为父亲在外地工作，只有母亲和爷爷负担全家十几口人的生活。我们几个弟妹又接连不断地出生，母亲和爷爷没法照顾，大姐就承担了照顾弟妹的任务。等二姐能够照看妹妹的时候，十三岁的大姐又去队里顶一个整劳力挣工分帮母亲养家了。就这样，大姐为了家，没有上过一天学。
　　 六
　　 到父母坟上去，大姐，没有了你的参加，我们几个站在父母坟前时，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说说笑笑。每一个人都像犯了错的孩子，委屈，难过，压抑和沉闷。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啊。你在的时候，我们来看望父母是怎样一副情景？我们围拢在父母的坟茔前说说笑笑，互相在父母面前告状，让父母给评理……把每个人的好消息一一汇报……如今，少了你，怎么什么都变了腔调？我们一个个变得谨小慎微甚至胆战心惊，我们害怕任何一点响动，害怕任何一个言辞有失，担心大声说话会惊动父母，害怕父母会发出无声的询问：你们大姐呢？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这样的话，大姐，我们该如何回答父母？我们该怎样说？！
　　 大姐，没了你的陪伴，我们一个个怎么都像失去了根基的蒲蓬？脆弱，杂乱，缺少生气，仿佛一阵风来，就能把我们吹得四散而逃！
　　 我是在你离开的第三个年头才敢来看你的，你不要怪我狠心。因为只有与“与你相关的世界”的远离，我才能在虚幻中保全我自己，我不想被你伤得这样沉重。我必须振作自己。
　　 从父母家回来的路上，大约十里路程的样子。车子拐下公路，再走一段乡间土路，步行经过一片杏林，就能看到你在的位置了。
　　 经过杏林的时候，我看到杏树枝条上长满了紫褐色的花苞。花苞欲裂，露出浅色的花瓣，如同小小的雏鸟的嘴巴。空气中弥散着杏花浓郁的清香。田垄松软如同铺了厚厚的绒毯。走在上面，我的双脚，由于劳累变得绵软起来，似乎不强打精神是走不到你那里去的。大姐，你知道我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不要怪我走得这样缓慢和艰难。一棵细弱的树枝，还有杂草，差点把我绊倒。大妹把手伸向我，我抓着她的手臂，我们两个相互牵了手，隔了垄沟相互支撑着往你那里走。
　　 田垄旁边有一排高大的北方杨，树身挺拔秀美泛着青亮的光泽，树上枝叶尚未长得齐全，呈现娇嫩柔和的鹅黄色。有风吹过，树的枝条在微风里柔美地舞动，这是生命的姿态。柔和美，永远都是生命特有的潜质。当生命逝去，身体的僵硬使死亡变得真实可触。是的，一切生命的死亡都会呈现出僵硬和冰冷。大姐，我记忆犹新。
　　 一处低矮的杨树丛正从我的身边滑过，在我想象着生命的样子的时候，我看到几片叶子很明显地跳动起来，像是被谁摇晃着，我躲闪着它的摇晃可能给我的抚摸。我心里疑惑起来？是谁急于从那树叶里跳出来吗？树的精魂？有彩色塑料袋子的遗骸挂在树枝上，像招魂幡一样飘扬。我快步走过了它们。
　　 走近你的附近时，我抬头望向天空，想借这样的动作舒缓一下心情。天空湛蓝晴远，有飞机从遥远的天幕滑过，两条若隐若现的尾线在天幕中渐渐消散。一棵高大的杨树梢上架着喜鹊的家，成为了绿叶丛中若隐若现的一团黑影，我知道，它会非常坚固，可第一眼看到，心还是紧缩起来，我担心那喜鹊的家会因为风毁了。我想到了没有父母和你之后的家。再走几十步的样子就到了你的所在，我远远地看到了你的坟在一片丛林之后的轮廓，它孤独地在那里翘望。
　　 少有晴好的天气。
　　 在这样好的天气来看你，是我没预料到的。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们来你这里，一定会狂风肆虐，一定会暴雨如注。大姐，是你在安排这样一个暖阳高照的天气来迎接我们吗？还是，你的那里已经晴好如斯？
　　 我想，也许，这样的好天气会让我不再流泪和难过。走在田垅上的时候我心底里还这样叮嘱自己。折了一支细小的杏花拿在手里，又在笼边顺手拔了几棵荠菜，我这样做就可以在见到你的时候，让你看到我的平静和释然。姐，你不要总是让我难过下去才好。
　　 这里也有荠菜。
　　 最近，我都在下班以后赶着时间到田野里寻找荠菜，捎给二姐，让她多吃一点野菜。从你离开后，她的身体一直得不到恢复。以前，春天到来的时候，你和母亲都很喜欢吃野菜，你说田里的野菜一点农药也沾不上，对身体有好处。你打下来的野菜会等我们在回家的时候一起吃。你不在的这两年，我总是忍不住去野外寻找野菜。
　　 我们姐妹几个，只有你的身体是最好的，不知道跟吃野菜有没有关系？可是，身体那么好，平常的日子连个头疼脑热也没有过的大姐，怎么会突然离开我们？
　　 三年的时间了，我们，我，二姐还有大妹，我们还是不愿去你的家里，那个曾经被我们当成自己娘家一样的地方，因为你的离开，成了这个世界上我们最不愿意涉足的所在。
　　 七
　　 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年，是幸福和安详地度过的。母亲病重卧床以后，为了我们几个能安心工作，你把母亲接到了自己家里，为了照顾好母亲，你和姐夫把摆弄了多年的果园也转包出去了。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日子，就是晚年能和你朝夕相处在，不愁吃喝，每天有人悉心照顾，又有我们按时回来的热闹，她心满意足了。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每到周末，等我们回家聚会就成了你和母亲最重要的事情，到了那天，你什么活计也不去做了，一心在家给我们做各种吃食。一旦，哪天谁回来晚了，或者有事情耽搁没按时回来，大姐一准会跟母亲告状说，谁谁谁只顾着挣钱了，不要妈了。这时候，母亲会笑得泪也淌下来。然后，母亲一边用手帕擦拭，一边拿出平日积攒的被大姐准备在床边的好吃的东西分给我们。大姐又故意大惊小怪地说母亲偏心眼，只知道惦记别人；又假装赌气似地对母亲说：要不妈去谁谁家里住吧，住高楼大厦，你也跟着过城里人的日子。母亲就摇着头，笑得喘不上气来，忙说，哪也不去，他们那里找不到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