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题记:我是一条潜行深海的鱼,有时候耐不住寂寞,游上来,鼓个泡,嫌上来太吵,复又潜入水底。
(一)沉梦未醒
十几岁的时候,我很喜欢也很擅长做梦。有时从梦中惊醒,赖在床上回味梦里的情节,想着想着复又入梦。最奇妙的是,梦里居然又能续上刚才的情节。只可惜这种情形只可再,不可三,不然的话,我情愿把梦一个接一个地做下去,然后记录下来,就变成章回小说了。
像我们这种农村贫苦家庭出身的孩子,只晓得做梦是怎么回事,对于“梦想”、“理想”之类并没有任何概念。父母长年累月地拼死拼活,只求一家老小有饭吃,有衣服穿,然而,就是这种目标也难以达到。正因为如此,我上着学,却始终稀里糊涂地过着每一天。小学时成绩优异的我,在初一时迅速滑了下来。幸运的是,从初二下学期开始,遇到的几位老师,恰好是我喜欢的,学习兴趣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初二期末升初三,按成绩排名,我被分到一个“快班”。我发现,新任班主任张德龙看我的眼光有点奇怪,眼光一半投射到我的脸上,一半却向眼底收回,沉入他眼中那深邃的湖底。这使我有点紧张,有点惶恐。终于有一天,班主任憋不住了,他把我找去,说,你初二期末考试全校第二名,以后要如何如何。我木木的,感觉耳朵发热发烫,只听清考了全校第二,其他的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初三上学期结束,父亲忽然看着我对母亲说:“让三回家做活吧,书就不读了。”父亲念过几年私塾,据说因家里穷,三天放牛两天读书,成绩却出奇地好。但父亲一直很落魄,除了过年左邻右舍请他代写春联时,让他感受到了“文化人”的光彩之外,识文断字带给他的全是屈辱。可能是这个原因,他觉得读书没有什么用。对父亲的这个决定,我用哭鼻子甩眼泪继而嚎啕大哭进行抗争。母亲心软,就央求父亲说:“还有一学期,让他把初三读完吧。”父亲见状,只好答应下来。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坚决要求上学,并非因为好学上进什么的,只是怕回家干农活太累。那种累,会使你感到人和牲口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农村人自己能体会。
再次得到上学的机会,我感到应该珍惜,于是学习更加用功了。一次,英语老师安国香批评不专心听讲的同学,就看着我说:“你们要向人家某某某同学学习,天天默默地学习。”为了感谢她对我的这句表扬,我把从初一到初三的几册书上的英语课文唱歌般背得滚瓜烂熟,期中考试英语考了个全班第一。学习归学习,却从未考虑过为什么而学习,也没有考虑过初中毕业后干什么。我的初三生活,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地童年。”
中考结束,暑期头十几天,有点轻松,有点无聊,心底也有点隐隐的恐慌。读高中是不可能的了,咱家负担不起学费。很可能在家种田,我将和那些小学毕业就辍学在家的发小们一样,正式做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我一天天变得焦躁起来。七月中旬的一天,一个“公家人”打扮的陌生人突然到我家报喜,说我考取了中专,让我到学校去领录取通知书。在老师的指导下,我和同年级的几位同学一起,填报了钟祥师范学校。对未来从未做任何设想的我,稀里糊涂地上了师范学校,准备去学做一位老师。
(二)梦非虚幻
前文已说过,梦可以接着做。我这记录如梦人生的蹩脚文章,当然也可以接着写。
凡事皆有正反两面。如果说夜晚是白天的反面,虚幻是真实的反面,那么梦里情境,应该是现实生活的反面。有人做了恶梦,醒来仍惊悚不已,心绪不宁,于是身边的人就安慰他或她说:梦都是相反的。
这么说来,梦应该是虚幻的?
未必,说梦虚幻,须有一个前提,白天的生活是真实的。而白天的生活是真实的吗?李商隐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连庄周这样的大哲学家也犯迷糊,搞不清是自己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
梦是神秘的,周公解梦不但未能真的解梦,反而强化了梦的神秘感。鬼同样是神秘的,因为我们只知生,不知死。子路曾向孔子请教“死”的问题,孔子却以“未知生,焉知死?”来进行搪塞。孔子或许掩盖了自己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的尴尬,却使中国人停止了对一个重大哲学问题的追问。西方哲学恰恰相反,他们赋予“死亡问题”以重大意义。柏拉图甚至认为,哲学就是为死预做准备的活动。
关于死亡问题的哲学意义,我们暂且不去讨论。我要说的是,梦和死同属生命中无法预知的神秘。既然如此,两者总会有交汇的时候。比如,我在梦中,就不止一次地梦见过死去的人。第一次梦见的死者是文进,我们小时候一起玩。一起上学,上初一那会,一天早晨上学途中,我们几个孩子前前后后地赶着上学,我和爱民、老五钻过垮下来的电线,十多分钟后,却听到文进触电身亡的消息。没有任何组织哪怕是一个电工对这起事故负责。那个时代,农民不知道如何维权,人命贱得很。文进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他却两次来到我的梦中。在我梦中,我看到他在不远处站着,仍和平常一样,和别人说着什么。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彼此都没有打招呼。我心里纳闷,文进不是死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隐隐有些惧怕。
我对死亡和鬼神的恐惧,来源于小时候遭遇到的几个人、几件事。时间关系,且容我卖个关子,下回再一一道来。
(三)鬼神入梦
我从小对鬼并无概念。五岁的时候,和小伙伴去村外庄稼地里挖野菜,见坟头上的野菜又肥又嫩,伙伴们都不敢去挖,说是坟包下有鬼,唯我胆大,壮着胆子兀自去挖了回来。世上究竟有没有鬼?这个疑问从此盘桓在我幼小的心灵中。
但在农村,信鬼的人很多。有的大人甚至声称自己见过鬼。方武的母亲要算个代表人物。据大人们的描述,在夜幕降临之时,家里在田野里劳作的人尚未回来,方武的母亲就经常看到鬼,事后还能描述出鬼的模样。据她讲,鬼都是“矮骡子鬼”,一米来高,跳来跳去的。开始,她的话并没有人信,因为毕竟是她的一面之辞,而且方武家住在村边,比较偏僻,或许是方武的母亲自己吓自己吧。后来,有一次,方武的父母都在家,方武的母亲突然又惊慌地叫喊:“鬼来了!鬼来了!”并用手指着家旁边一个土坑方向让方武的父亲看。方武的父亲当然没看到什么,却又狐疑不定,于是提起一把斧子向妻子所指的方向扔去。夫妻俩待情绪稍定,壮着胆子去寻斧子,却在斧子旁边发现一根骨头。于是二人深信“鬼”被砸中了。此事经方武的父亲讲开来,村里开始传得神乎其神。方武的父亲是位党员,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人们没有理由不信。加上村里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更形成了一种占据主流的舆论。所谓“三人成虎”,盖如是焉。
六岁那年,晚上跟着人群去几里外的村子里看露天电影。电影散场后,比我大的孩子们在前面飞跑,我终于掉了队。等走村后那块野坟时,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坟地旁边是一条荒僻的路,路两边是密集的树木和一人多深的灌木,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这块坟地,错错落落地有十几个坟包。小伙伴们曾经讲过,有人在这里看到过鬼火,一团闪着蓝色萤光的火球,会追着你飞过来。小伙伴讲这事时,我并没有在意。此时却越想越恐怖。前面一处漆黑,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内心极度恐慌,身后仿佛有鬼魂越来越迫近并摄住了我,双脚移动一寸都要付出巨大努力。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回到家里的。我一进门便瘫在堂屋的地上。曾祖母和母亲见我脸色煞白,失魂落魄,说不出话,吓坏了,便说可能被鬼惹了,吓丢了魂。母亲于是抱起我,关起门,一边抚慰我一边“唤魂”:“三莫怕,三莫怕,三快回来,三快回来……”说来也奇怪,在我母亲的怀抱里,在母亲焦急的呼唤声中,我的神智渐渐复苏过来,身体有了生机。自此以后,晚上多次梦到那块坟地,感觉手脚不能动弹。问大人,说这是“鬼压床”,还是上次给吓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面的增加,理性还是占据了上风。我明白,鬼是不存在的。曾祖母去世后,妹妹几天不敢进曾祖母住过的房间,我却并不在意。我甚至希望,世上有鬼的存在,这样一直宠爱我的曾祖母就会显灵,让我在她住过的房间或者她的坟头,感受到她的存在。
农村实行分田到户、联产承包之初,我们村子里忽然从外面刮起一阵鬼神之风,叫做“七仙女下凡”。开始我对此懒得理会,后来,发现此风越刮越猛,便想探个究竟。于是在孙婆婆家亲自看大人们鼓捣了一番这个游戏。道具很简单,家家可以操作。先在地上放一个大面盆,装上两寸厚左右的面粉,再找一面筛子,在筛子下面绑一根筷子,两人或三人从不同方向握住筛子,悬空置于面盆上不动,于是众人闭上眼睛祷告,天灵灵,地灵灵,七仙女下得凡间来,保佑我们如何如何……祷告久了,如果筛子下面的筷子在盆中的面粉上移动写字,就表示灵验了。我看孙婆婆她们鼓捣了几分钟,也不见什么动静,后来,筷子开始在面粉上移动,但不知画的什么东西,反正不是什么字儿。于是大人们有些失望和泄气,怪我们旁边几个孩子心不诚,请不来神仙。但孙婆婆言之凿凿地说,她亲眼看到过有好几家灵验,筷子在面粉上写字。无论她怎么说,反正我是不信。后来猜测,几个人端着筛子,总有手酸发麻的时候,一旦手酸发麻,手就难免抖动,筷子于是比划起来,再加上认字时牵强附会,于是就弄假成真了;也或者端筛子中其中一个特别痴迷此道,故意抖动作局也未可知。总之,这套把戏没能风靡很久。因为,“七仙女”并不能保佑人们得到什么。后来,又换成“王母娘娘”,有了上次的经验,信的人就不多了。
长至十来岁,有一天同学们正争论这一问题,被老师瞧见,老师于是说:从古至今,不知死了多少人,死去的人比现在活在世上的人不知要多好多倍,如果真的有鬼,岂不是人走一步就要撞见好几个鬼?对于当时的我来讲,老师的话就是真理,何况老师的分析很有道理。无神论由此逐渐在我心中稳固下来。
(四)文学之梦
俄罗斯一位作家曾经说过,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文学,便一刻也不能呼吸。这话说得有点震撼,却也会引来一些人嗤之以鼻。有人会以自己作为例证:“老子一辈子不看文学书籍,照样呼吸了几十年,照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活得潇洒得很。”显然,两者不是一回事,只有物质生活或生理需求的人,岂能懂得精神、信仰的可贵?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也。”
如果要我作比,我会说得通俗一些: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精神食粮,倘若没有文学的滋养,这个民族在精神上就会营养不良,最终成为精神上的侏儒,乃至走向灭亡。抗日战争取得胜利,表面上看是得益于军事斗争和抗战策略,其实,支撑中华民族桀骜不屈、救亡图存、血战到底的,还是民族精神在起作用。而文学,恰好是反映这种精神的载体。一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激励了无数中华儿女抗战的英勇豪迈。或曰:这是音乐,不是文学。我以为,旋律是音乐,歌词则属文学,音乐与文学从来就是孪生姊妹。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主人翁是位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对自然、对生活的感悟变成了音乐,但在罗曼·罗兰笔下,却成了一部不朽的文学著作。读过这部小说的人,几乎都从不同的人生角度找到心灵的共鸣。罗曼·罗兰的这部著作面世后,不断收到世界各地读者激动的呼应:我是克利斯朵夫,我是克利斯朵夫。
我的文学启蒙,最先来自于小人书。起初看到的是《封神榜》、《岳飞传》、《杨家将》、《高老庄》(《西游记》里的一个片断)等几册小人书,后来想看更多,却不可得。于是在星期天经常去赶集市,在摆小人书地摊那里蹭书看。老板见我们一些孩子只看不租,无利可图,常常不耐烦地驱赶。
后来,偶然得到一本作文书,名曰《童心》,是一本收集全国各地小学生优秀作文的集子。书本原是堂弟的,我从他手里借过来读,他见我迷恋那书,便送给了我。我如获至宝,这是第一本属于我自己的文学书籍。书中的每一篇作文,我几乎都读过许多遍。读的遍数多了,写作文的时候便学着摹仿,甚至是凭记忆套用别人的好句子,作文水平迅速提高。记得小学三年级,老师曾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拿到别的班级念给同学们听。语文测验考试,和我住一小队的监考老师序良在教室里东转转西看看,看学生的作文写得如何,最后在我身后驻足,一边看一边点头赞许。我一边认真地写着心中想到的文字,一边想这样写应该可以了。
可惜上了初中,我没有接触到更多的优秀文学书籍,文学的幼苗在我心中最终没有成长起来。而这一阶段恰恰是人的想像力更丰富的时刻。栽树要栽在春天,文学素养的培育也应在青少年时代,错过了春天,栽下的树难以成活,更遑论长成参天大树。我就这样错过了春天,成为一株长不大的树。成年之后,想重新拾起文学,总感觉根基不牢,力不从心,写出来的全是些枯燥生涩、令人生厌的文字,于是索性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