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12岁那年，被母亲兰兰接到身边。临上火车前，奶奶不曾掩饰地张大嘴嚎哭，哭得肝肠寸断。李小龙被母亲拖着，离开奶奶视线的那一刻，第一次尝到人世间什么是悲欢离合。
　　 奶奶年岁已高，身体不允许再将小龙照顾下去。小龙母亲在远地一个大城市刚刚买下一套楼房，回来接他。
　　 李小龙新住所有十几平米，一张小床上铺着深蓝色格格褥单；墨绿色被子和枕头工工整整地摆放在床上。床头有个小柜儿，柜上有盏台灯，看书、写作业需要什么样的亮度台灯都能调控。床头墙上，很艺术地贴着李小龙从百岁到11岁、可爱的照片。床西墙上斜挂着一把木吉他，木吉他下边，橘红色木桌子上摆放着一台电子琴，地上放着一把雕塑艺术品似的圆木凳子。床的东墙贴着周杰伦弹吉他的剧照。整体看去，李小龙的卧室很奢华，可与艺人家孩子相比。这是李小龙母亲兰兰一手为儿子打造的。从这种布局中，不免可以看出，一个母亲对儿子寄予着怎样的期望。
　　 李小龙眼里，新居再好，不如奶奶的火炕好。虽然每日做饭时，烟气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屋子烟熏火燎，火炕铺着一层高低不平的木板子，可奶奶这铺火炕，给了小龙多少童年趣事——小龙懒着上学，奶奶即督促又不舍地一遍一遍来到小龙头上，亲吻额头，唤着他的乳名，小龙会突然耍怪，吓唬奶奶，然后就是祖孙膈肌腋窝发出的幸福的笑……
　　 小龙还喜欢吃奶奶做的祸祸饭，绿白菜帮子和肉丁当配料做的玉米面疙瘩汤。
　　 转学入学需要考试，及格了，新学校才能接收。李小龙独自一人坐在异乡考场上，内心很纠结。考不好可以回老家，继续和奶奶在一起，及格了就要留下来。
　　 走廊上，兰兰几次向里面张望，见小龙咬着笔杆，以为考题难住了孩子，左右撒目，见无人监考，便咚咚咚敲门玻璃窗，李小龙回头，兰兰高高举起一根拇指，送给他，并用口型做着：“儿子，你一定行！”
　　 李小龙转回头，趴下身子，答第一道题，眼泪便不由掉下来。他担心奶奶的身体，没有孙子在身边，奶奶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李小龙入进三年一。班主任小王老师刀鞘子脸，教学方法特别，第三次召集开家长会，就要求学生父亲家长开会。
　　 李小龙见到兰兰，眼白一番愣，脸就别过去。兰兰左问右问，好歹从儿子嘴里抠出缘由。兰兰想了一宿，为尊重小龙的自尊心，只有借个爸爸去开会了。
　　 家长会那天，刀鞘子脸的小王老师站在对面讲台上，很快从每一个父亲回答问题的脸上发觉了蛛丝马迹，借来的爸爸被几句盘查，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小王老师甚是气愤，第二天上课时，就批评了李小龙愚弄老师的幌诈行为。下课后，同学们就指指点点，有的女生边跳绳，边编起顺口溜：“李小龙，借爸爸，小王老师气炸了……”
　　 李小龙很想过去揍一顿那几个让人恶心的女生，可念他人单势孤。
　　 放学了，李小龙背哒个书包，脚步任马游钢，漫无目的行走在大街上，最后向着火车鸣叫的方向走去。
　　 深夜，火车站拱形大桥桥头，李小龙躺在一块洼地上，仰望繁星，反复思索自己的路究竟应该怎么走。奶奶、妈妈，妈妈、奶奶和谁在一起是正确的路。
　　 这些年，姑姑，奶奶曾暗示过他，妈妈不是个好东西，嫌贫爱富，跟有钱人跑了，狠心的扔下他。一想起妈妈，李小龙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对着天空使劲喷着粗气，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思腹起从小到大，心目中的三个人……
　　 小龙五岁那年秋天，正当他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摔泥娃娃，摔的汉马流水、黄泥巴和鼻涕混杂在脸上成花蝴蝶，令小伙伴们互相傻笑的时候，东屋里传来父亲栓柱打母亲兰兰的乒乓声。小伙伴们愣起耳朵，想听个究竟，李小龙脸刷的红了，顿感很没面子。这时东屋里再次传来父亲栓柱魔王般的低吼声，接着就是兰兰被捂住嘴巴，发出的憋闷尖细的哭声，那声音虽然轻细，却令李小龙痛心。李小龙终于听不下去，扔了泥巴跑进屋去。
　　 他愣愣地站在屋地上，瞪着黝黑的大眼，看着母亲被父亲压在炕上，揪着头发，像似有意折磨，又像似在审训什么。李小龙上去拉架，栓柱回头骂道：“小兔崽子进来干什么，滚出去。”
　　 吓得李小龙转身跑了。伙伴们愣愣的看着他，似乎在问他，在替他担心。
　　 就在这时，屋里又发出疼痛的刺耳的声音。李小龙摸了把足有烟蒂粗的鼻涕，再次跑进屋里。母亲兰兰的头被夹在栓柱裤裆底下，栓柱向兰兰的头脸扇一嘴巴子，问一句：“你再想不想离婚了？外面有野男人了，是不是？”
　　 倔强的兰兰，鼻子被扇出了血，嘴巴依旧强硬的：“离，不离俺都是大伙养的。”
　　 栓柱打在火头上，不知李小龙站在身后，魔爪继续左右开工：“我看，不把你打的俯伏在地，你是不知道你男人的厉害。”
　　 兰兰：“你打吧，打吧，打死我也要和你离婚，我生不是你家的人，死不是你家的鬼，你把我打死吧，打死就什么都解脱了。”
　　 栓柱气得揪住兰兰的头发，从裤裆处往外拖：“好哇，你认得打死，也要离婚，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那我今个就成全你了……知道吗？你是我的女人，我的。你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是我家的鬼，今个我就打死你，打死你……”
　　 李小龙豆大的眼泪掉在小脸上，突然冲向栓柱，抡起小拳头，雨点般地打过去：“不要我妈妈死，我要妈妈活着……”
　　 栓柱一脚将小龙踢掉地上，吼道：“小样，你娘俩都不是我的对手。”
　　 栓柱下地，俩手互相扫了扫，似乎不要让血腥沾污了他的手。栓柱扬长而去。
　　 李小龙爬上炕，抱住母亲兰兰被鼻血模糊的头脸，大哭：“妈妈，我不叫你死，你和爸爸离婚就离婚吧，咱俩结婚，咱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兰兰一把抓住孩子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来回抚擦：“傻孩子，你还不懂什么是结婚、离婚。妈妈为了你，在这个家受了多少罪啊，你要是和你爸爸一样混蛋就好了，妈就可以狠下心不管你了，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么疼妈妈，护着妈妈呀！”
　　 李小龙用小手为兰兰擦去泪，像小绵羊一样，拱到兰兰怀里，妈……妈……的叫着。兰兰的心被叫碎了。
　　 兰兰抚摸小龙的头，安慰孩子：“妈妈不死，也不走。”
　　 娘俩拥抱在一起，哭过一阵，兰兰推开小龙，为小龙擦干泪，紧紧盯着他那双似懂事非懂事的眼睛：“妈妈终于熬到你渴了知道喝，饿了知道要了。小龙，还记得你会唱的第一首歌吗？”
　　 小龙点着头，立刻笔直的站到兰兰对面，脸上带着泪痕，做着幼儿园里学会的动作，一边比量一边清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兰兰鼻子一酸，再次搂过小龙：“儿子，有一天，妈妈不在你身边了，你把歌词里面的妈妈改成奶奶。一定要改成奶奶！因为以后只有奶奶照顾你，奶奶供你的吃和穿，你听，妈妈先唱一遍，世上……只有……奶奶好……每天你都要这样唱几遍，奶奶听了会欢喜，会觉得不白疼你，小龙知道感恩！”
　　 李小龙眨巴着眼，带着疑惑：“妈妈，你为什么要和爸爸离婚？”
　　 兰兰：“妈妈不想让儿子将来看见一个疯癫在大道上的妈妈，妈妈想在儿子面前永远是一个坚强、美丽的好妈妈。”
　　 李小龙拉着兰兰的胳膊：“妈妈，你别走，咱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一夜醒来，李小龙睁开眼，被子里却不见了妈妈，李小龙光着热腾腾的小屁股，跑进西屋，大哭着投进奶奶的怀抱……
　　 李小龙的童年，记忆最深的就是妈妈的离去。是什么力量让妈妈对孩子对这个家如此绝情？无数个问号，画在幼小的李小龙心中。
　　 上小学了，奶奶送他进学校，奶奶接他放学，奶奶粗硬的老手为他学着包书皮，奶奶用仅有的文化帮他矫正写字。一切的一切，都是奶奶帮他，他每每想哼哼歌时，都是被他改了词的奶奶好的童歌。
　　 一晃七年过去了，父亲栓柱，经历了比小龙和他妈妈更为心惊肉战的炫彩人生——偷鸡摸狗，欺诈行骗，被抓被放，大起大落。
　　 小龙与父亲接触的次数有目可数，一年只那么几次，最令小龙感动的一次，栓柱领回个漂亮女人，为小龙直接带回一包喜欢吃的和穿的。见小龙兴奋的吃着一包膨化虾条，光着黝黑膀子，穿着懒汉子黑布鞋的栓柱，美滋滋的让小龙叫那女人一声妈。栓柱：“叫妈以后，小妈给你买更多好吃的。”
　　 受人施贿，叫声妈有什么，况且栓柱还在鼓励小龙。李小龙抿了下嘴唇，刚要叫，奶奶进屋嚎唠一嗓子：“叫姨！记住，世上你只有一个妈。”
　　 奶奶的影子咋就在小龙脑子里挥之不去？这三个人，令小龙感到亲昵的，依旧是满脸皱纹、生命有限的奶奶。
　　
　　 兰兰找了一夜，急坏了嗓喉。第二天小龙白天没有上学，晚上没有回家。第三天早上，派出所的人带着李小龙，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人。
　　 兰兰不得不掏出500元，为小龙昨夜砸了一个小区里的几家玻璃，而做了赔偿。本想借爸爸给小龙保留自尊，没想到害了孩子。小龙无颜面去学校上学，兰兰找到教务处摆平了此事。老师道歉，学生下保证，为小龙找回面子，李小龙安下心学习了。
　　 半年后，李小龙发现家中十天半月总有一个人，赶在一大早来送些蔬菜、水果和粮食。一天，终于被李小龙堵在屋里，兰兰红着脸解释说，是同事，有车，是她求他帮帮忙的。许是借父亲开家长会勾勒起的伤痛，驱使兰兰想给李小龙找个真正父亲。没有跟李小龙商量，就偷偷处了一个。
　　 后来，李小龙隐约尝受到被另一个父亲呵护的滋味。兰兰也有经济条件和心情培养孩子，为小龙报了电吉他、电子琴培训班。电吉他培训班毕业那天，有一场大型演出，媒体和市委领导都来参加，成绩好的学生，直接抽到市艺术学校。
　　 兰兰找的男人陪兰兰坐在观众席明显处，二人眼神一刻不眨的望着台上，由李小龙带队的三人组合摇滚乐表演，开始了。
　　 台下，一个奶奶年龄的笑脸，紧盯着台上的左边伙伴，李小龙几次把老太太看成自己的奶奶。精神一溜号，接下来的表演杂乱无章，令老师和兰兰好个失望。
　　 回到家，兰兰挖苦李小龙：“咋就不知道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一旦被抽上去，将来的前途多么无量啊！”
　　 兰兰气得吃不下饭了，和李小龙讲了很多下一步准备培养李小龙的方案，沈阳大戏院和市艺术院，紧着李小龙挑选，只要他肯进文艺圈，兰兰卖房子也要供出他。那男人也打着气地说帮她供出李小龙。小龙绷着脸，什么都不回答。兰兰更加生气。晚上，兰兰处的男人劝说兰兰，一直劝说到李小龙睡着了。半夜李小龙被尿憋醒，上卫生间时，发现兰兰处的男人没有走。李小龙坐在坐便上，听着那男人在隔墙兰兰的床上打着呼噜。李小龙心中暗暗骂道：“贱妇，奶奶说的没错，当年定是嫌爸爸穷，抛弃了我们。现在又嫌我无能，世上的妈都这样挖苦孩子吗？你现在好像很得意，当初你是怎么抛弃我的，我也会怎么报复你……”
　　 早上，李小龙啷当个脸子，不想一个桌子上共餐，说今个到校值周，便匆匆去了。
　　 傍中午，小王老师打来电话，说听同学说李小龙上火车了。兰兰赶到火车站，只差三分钟，兰兰望着徐徐启动的火车身子，失声大哭：“儿子，你为什么离开妈妈，你不说我们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吗？儿子……”
　　 可回答兰兰的，只有躁热躁热的朗朗晴空和木乃伊般横躺着的天桥。
　　 这时兰兰的手机响了，她急忙打开按了接听键，是儿子的声音。电话里，李小龙很沉稳地：“我看到你哭了，就像当年你扔下我，我哭泣时一样。当年，孩儿求你留下来的时候，你在意了吗，你为了你挣脱苦难，让其他人跟着你一起承受苦难。其实，长这么大，我就从你口中学到一点对他人有益的东西，那就是懂得感恩，奶奶对我有恩。奶奶还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多少年，我想了很久，我应该陪陪奶奶。你不要难过了，也许送走了奶奶，有一天我会来找你。你回吧，和那个好男人好好过吧！”
　　 兰兰焦躁地：“你听我说，小龙……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