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里，昏暗的木格子窗户内，时常隐隐听到母亲的叹息。那份为生存清苦的挣扎，在额头穿插的纹理中现形，退色的土布衣，裹着黄褐的体肤。额前几缕零乱的发丝，风儿时不时地胡乱梳理，眉梢那抹清秀，忽隐忽显地泛起犹在的韶华。
　　 一个平庸的女人，却有着不寻常的经历。那年，八岁的大哥坠崖摔残，瘫痪了，飞来横祸给家带来了恶运，那段难忘的日子开始了。为了给大哥医病，母亲向所有亲朋伸手求助，深深地体会了世风的拔凉，落魄后被人看轻的滋味不好受，势利的亲戚看见她，如同躲瘟疫般的回避。母亲为了医治大哥的病情，踏遍了西安的角角落落，为了节省开支，她爬拉煤的货车躲检票口。背起患病的大哥，在七十年代的古城西安，沿街乞讨，好心人的微薄接济，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常常说起挺感激。大哥治愈是缈茫的，医院因为病情延误了治疗最佳时期，宣判了不治的结论。
　　 背负着债务，与精神的压抑，母亲在人前矮人半截，丑了十分，那个活蹦乱跳的大眼睛男孩，再也站不起来了。在那个漆黑的午夜，母亲积郁难以发泄，撕乱发丝赤脚飞奔与漆黑的村落，对着无道的苍天，疯狂地嚎啕、呐喊，精神的绝望挫败了母亲的理智。她彻底崩溃了，那时的我正呓呀学语，二哥长我三岁，曾以无解的童心，打量着母亲的疼痛。母亲心痛的泪水被风干，逆境的抗衡一败涂地，如决堤的浊浪奔走四野，她向命运吶喊，向苍天乞怜，苍天无动于衷地沉默，让母亲彻底绝望。半夜按捺不住的冲动，跋涉山路摸黑下山，午夜，敲响了外婆家的门，静夜里惊魄般的撞击，响彻整个村庄。外婆央母亲进屋睡觉，母亲以嚎哭喧泄的抑郁，用满腹的积怨重责外婆，那个封建未绝的年代，婚姻以温饱为底线，爱情对那个年代的人，似乎没有多少关系，那个悲哀的年代，框架婚姻的反抗，只有无法释怀的积郁。母亲对父亲的老实不满，更无法面对长子瘫痪的事实，精神的崩溃，化作怒骂在长夜中风驰电掣，半夜，抄近十里的山路赤脚疯跑回家。舅舅一路追赶着，黎明回家的母亲沮丧到极点，目光黯淡，嘴唇干裂的血迹己干，苍白的脸宠在零乱的发梢后面，赤脚的血斑，道道血的印记，就像母亲心头的伤痕。母亲也不知几天没吃东西了，她没有丝毫的食欲。回家后，草屋的儿女诧异的打量，陌生的‘不速之客’，惊恐已使孩子们忘记刚才饥饿的滋味，为眼前的’母亲’惊恐、不安。母亲径直走入草屋，抱起幼儿泪水不止，在凄风中回味痛苦，徘徊于绝望的边际，体会着割心的痛楚。门前那棵老槐树，驼腰俯视着抽泣的清容，零落的叶儿，撒着片片怜悯。母亲止住了哭声，默然生火为幼儿开始做饭了。
　　 突变的天气雷鸣雨注，风浊的草屋不堪重创。雨滴从屋顶滴落炕头，打湿了唯一的一床棉被，瞬间，盆子小罐在炕上摆开，将犯境的雨滴擒入。母爱的灵性，是母亲新生的本能，幼儿乞怜的目光，唤回了母性的爱。那夜，孩子们蜷缩在母亲的气息中，安然入梦。那段记忆里，据说，哥哥的坠崖与堂姐有关连，母亲几欲疯癫，最终还是支撑着生活，那两间草屋，载着母亲的伤痛，阴谋般的疑团始终没人揭开，母亲的忧伤，在我童年的梦境飘着，一个哀伤苦难的女人，被忧郁包围着。
　　 为了摆脱那抹阴影，父亲和母亲搬岀了那古老的四合院，在另一处定居，盖起了三间土屋。那时的光景，这几间土木结构的新屋，也是庄稼人的荣耀。童年的快乐，在那倚山的土屋开始。母亲其实是高大白净的，上过几天学，姊妹十人，母亲在女儿中排行老四。最早的相片里，两条辫子又粗又长，搭到臀部。最早的记忆，母亲是有辫子的，后来一直是短发，好强造就了她的个性，那份严励至今尤记。调皮的孩子没少挨训，也受益了一生。生活的笔笔揉搓，母亲背负众人的鄙视，照顾着瘫痪的大哥，日出劳累于生产队的农活中。深夜，母亲放声对着夜嚎啕，为哥哥，为生活，为命运而哭。那块平寂的土地，蕴育了无数次绿的新芽，收获却是无几的，生存时常受到威胁，那种艰辛的挣扎，泛黄的土地记载了贫瘠的那页，汗水辛苦的结果，却是惨淡的收成。食不果腹的农民，总在卑微中熬着，为衣食温饱，付岀了翻倍的体力。勒紧的裤腰带，饥肠辘辘，羞涩时常在双颊，任烈日与汗水的交替，就为那顿过午的饱饭，赤红的肌肤，与干巴的嘴唇在风尘蠕动，贫穷背负着压抑，渲泄在午夜的星空持久回转，那片落后贫穷的土地，默然的垂首轻嘘。
　　 我们兄妹三人用童年的无奈，远远的看着母亲抽搐的背影，怯生生的胆颤着，在童年的那页写下贫穷，母亲的哀怨，在山村的清夜转转回应。起早贪黑的忙碌，年复一年的辛苦，紧巴巴的日子始终没有缓解，在大山的环顾中，我们体会了母亲的点点滴滴。
　　 二哥考上了大学，当时那是一件荣耀的喜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儿子荣登大雅之堂，这个喜报确实让母亲开心了许久，接下来的却是艰难的开始。山里人没有挣钱的岀路，地里也刨不岀几个钱，常年累月的操劳，也只能满足温饱，为了哥哥上学，母亲经历了一生最辛苦的日子。她虽然不识几个字，天生聪慧，精打细算却能做生意，去山下的街道做小买卖，朝夕穿行在家那道畸形的路中。至今难忘的记忆，为了给哥哥凑生活费，衣衫难得有新的换，唯一的新衣服，是教书的小姨接济给她的旧衣服，膝盖与屁股磨烂了也不舍得扔，洗洗补补又可以穿。母亲时常岀门前，用针线把磨烂处密密缝合，也不知那条深灰色的裤子，缝合了多少遍。母亲对孩子的要求是苛刻的，那份母性的爱，却是三春的暖阳。至今感恩母亲的艰辛与疼爱，韧性的我，有时使小性子不吃不喝，母亲解劝也不管用，就悄悄把饭菜温在锅里。每次生完气，都有热乎的饭菜在锅里等着，那是我童年由衷的幸福与感动。生活在物质贫乏的岁月，母亲却给予了孩子们最真最浓的爱，温暖着稚嫩的童心。母亲春节前夜赶缝的小花祆，是我在小伙伴前炫耀的资本，母亲的手艺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白天劳碌晚上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管一家人的穿戴。童年的母亲，精明能干，对儿女的那份浓情是永恒的感动。
　　 在那段艰辛的日子里，大哥在几年前病故了。母亲度过了无数个悲痛的日夜，弟弟的出生为家里带来喜气。也许这是苦尽甘来的征兆吧，我和二哥先后组建了自已的家庭，我们憧憬着，母亲幸福的晚年，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命运是无情的，以往的积劳，黎明，母亲倒在了操劳的庄稼地里，不省人事。病魔的无道，吞噬着善良的魂魄，陌上飞花，凄美的落红，为生命的脆弱惋惜。门口那棵梧桐树，在风中摇摆哀叹，那处依山的土屋，在空灵中期待回归的声息。 在医院的日夜，医护人员从死神手里抢回了母亲半条命，好强的母亲卧床了，在病榻上无奈地抽泣，在大山的心头抖动。命运没有怜悯过苦难的母亲，家里如散沙般瘫塌，病情日俱加重，母亲由起初的语言受限，到后来纯粹失语了。近二十年的病体摧残，母亲痴痴傻傻，闹腾已是日常生活，昔日的丰釆已不复存在，不开心时孩子般的任性哭闹，偶尔呓呓喃语，在房间一阵阵传出来，模糊的独白对着墙壁，无数次的感伤，一会哭，一会咧着嘴傻傻的乐。我和父亲束手无策，也逗她丑的惹人嫌。瘫痪的肢体蜷缩着，面部肌肉也变形了，脑部神经的损伤，痴呆的眼袋神态也异常僵硬，成了独一无二的丑娘。
　　 三年前，我把无法自理的母亲和父亲，从山下接到我的家。岁月的长河波澜万千，铭记了丑娘苦难的斑驳。近四十年的记忆，目睹了丑娘风雨中的挣扎，情感的沮丧，贫瘠的抗衡。盘旋的林荫小径，在风尘期待久别的重聚，土屋的庭院，那土制的灶台被尘埃封存。母亲为上学的儿女，在那大黑锅底烙制的锅盔与油饼，至今回味香醇尤在，脆黄的一寸多厚的锅盔，沾着芝麻香喷喷的爽口。酥香的油饼层层掉渣，品味的却是母亲的爱。山脊那弯弯的小路，是儿时求学的必经便道，母亲在我和哥哥上学的六年中，从未间断的护送。陪伴我们走过那片阴森的坟茔，又走岀幽深的老林，直至山下大道。由于没有闹钟，有时早起返回的途中漆黑一片，母亲在路边，蹲至天微明才爬山回家。丑娘倾注了诚挚的爱，撰写了平庸中的不平凡。身为母亲的我，时至今日，深深体会了母亲往日无奈的叹息。逆境悲情的对弈，丑娘赢回了人性的至善至美，对儿女牵心的挂念，在喉咙哽咽。老实的父亲，近二十年不离不弃的照顾，弥补了母亲曾经的遗憾，丑娘配老实疙瘩也是美妙的组合。更是上天对丑娘的怜爱，补偿了那曾经的忧郁。如今丑娘衣食无忧，老有所依，抚慰了她一生的伤痕。灵魂的麻木，又饱受肉体病痛。
　　 推门站在风尘中，感受丑娘微弱的气息。好想用手捂在掌心不让她流失，风烛残年的丑娘，忍受着百般痛楚的煎熬。魔鬼的气息挺进，我在风尘挥臂驱逐。散落的星语用柔和的光线，搭在丑娘的窗台探望，抚慰那脆弱的病体，把自然的芳菲从窗棂的缝隙传递。隔窗相望，丑娘焟黄的脸庞，如材的肢体，微弱的脉搏起伏，进入了绵绵的梦乡。丑娘的梦中，昔日精明的身影再展，微笑着走进孩子的房间，轻轻掩上落下的花被角，俯身轻轻吻了孩儿的脸颊。然后倚在床头，傻傻的，傻傻的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