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城镇化的进程是你始料不及的，转眼间平房变成了楼房，土地变成了钱币。看着眼热的一沓沓人民币，望着存折上长长的数字，老农们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不再会脸朝黄土背朝天了，终于富了，祖宗八辈赖以生存的土地终于在他们这一辈告别了，以后的日子好过了……
　　 2006年，中国东北一座城市，这是中国三十个特大城市之一。
　　 清晨，松花江蒸腾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城市的上空，寂寞了一夜的城市还在雾蔼中沉睡，影影绰绰的高楼在晨曦中显露出一幢幢黑熏熏的轮廓。最早拉开城市新的一天窗帘的，却是郊区辛勤的农民。
　　 太阳刚爬上东山岗，一缕阳光穿透江雾射向“哗哗”流淌的江水上，泛着鳞鳞的波光。一条大黄狗伸着长舌头从江边的小路上蹿了出来，跑几步停下回头向后望两眼，原地转了两个圈，又巅巅地向前跑去，雾蔼中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位农妇，四十几岁的年龄，一条青布的裤子，挽着一条裤腿，紫红色的上衣只系了一个扣子，稍黑色的面容，额头上微微露出几条不明显的皱纹。
　　 农妇左臂挎着一只篮子，右手拎着一把小锄头，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看得出身体是强健的。“二嫂哇，这么早就下地干活去呀？”雾气中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农妇转头找了半天，没见到半点人影，循声答到：“是呀是呀，菜地里长草了，趁早上凉快拾掇拾掇地。”农妇还在寻找着说话的人。“二嫂，这呢，这雾真大，看不到人了。哈哈。”问话的人又传来了说话声。
　　 随着人的渐近，一个穿着流行，打扮时尚，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出现在农妇面前。黑色的紧身裤，淡粉色的鸡心领小棉衫，脖子上系着一条雪白的纱巾，波浪式的烫发遮住了半面的脸，一双足有八公分高的红色高跟鞋，走起路来风姿绰绰，曲线分明。“哎呀，原来是小娇哇，你这大清早的干嘛去呀？打扮得这样时髦。”二嫂羡慕地问，“啊，我去逛街去，听说今天商场服装打折，俺去瞧瞧。”小娇美滋滋地说，二嫂又浑身上下打量了小娇一会儿，咂咂嘴说：“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的，这有钱人就是会生活呀，不象俺还得天天爬地垅沟子。”小娇听到这话，心里象吃了蜜一样的美，她跺了跺鞋上的灰，甩手理了一下掉在眼前的卷发，满脸扑的白色粉底清晰可见，又弹了一下衣角说：“哎呀，二嫂，我得走了，回头见呀。”说完，一扭屁股一步三晃地向汽车站走去。刚迈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神秘地对二嫂说：“二嫂，你还不知道吧？咱这块地要被政府征收了，听说能给不少的补偿款呢，这回你可发了……”说完消失在雾气中。二嫂还没有回过神来，急忙喊到：“哎！哎！咋回事呀？跟火燎屁股似的，说清楚呀？”二嫂边往自家菜地里走，边叨咕着：“征收？卖地呀？那俺们将来指啥活着？能给多少钱呀？……”
　　 太阳升起一杆子高了，大雾完全散去，松花江玉带般穿城而过，高高的江堤两边满岸的翠柳，一群野鸭子正在扑楞着翅膀在江面上追逐嬉戏。城市上空汽车发动机轰鸣声搅拌着污浊的空气，川流不息的人潮从各个楼洞里涌出来，汇聚在大街上，经过一段的拥挤、堵塞又分流到每一幢办公楼、市场、商场、医院等工作场所，喧嚣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二嫂挎着装满青菜的篮子走进了自家的小院，刚刚打开院门，大黄狗就抢先钻了进去，不知在哪寻到了一块骨头，一头钻到窝里“咔嚓咔嚓”啃了起来。看到二嫂回来了，正在院子里修理镐头的丈夫说到：“咋才回来？都饿死我了，快做饭去。”听这口气丈夫很是不满意的样子，二嫂瞥了一眼丈夫，也没给好脸子地说：“你是死人哪？我回来晚了你就不能弄点吃的？这地里的草都快没脖子了，你不累我还累呢。”说完一摔门进了屋子，丈夫一瞪眼：“嗨，你个娘们还反了天了。”也不知道媳妇是不是能听到，丈夫呼哧带喘地弄着手中的镐头，还不解气地往地上一摔：“我知道做啥？菜也没有。”话音刚落，屋里传来了二嫂的喊叫声：“你两个死小子，还不起来？太阳都照屁股了。”这是二嫂的两个儿子，大牛二牛，一个在上中学，一个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跟着父亲干农活。
　　 不一会儿，二嫂推门探出头喊到：“死鬼，吃饭了。”丈夫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泽。在院子里一个脸盆中“稀哩哗啦”洗了两把脸，转身把水往狗窝方向一沷，吓得正在嘴骨头的大黄狗叼着骨头钻进了窝里。炕上的小方桌上摆着馒头、大米粥、煎鸡蛋、大葱蘸大酱，丈夫抓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拉，边吃边说：“真饿死了，二牛，快吃一会儿上学晚了。”二牛洗了把脸，抓起书包就往外面跑，二嫂边往儿子兜里塞着馒头，边骂到：“你个死小子，这个懒，饿死你算了。”二嫂拿起一棵大葱蘸了一点酱刚要吃，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问丈夫：“哎，我听他大爷家的儿媳妇小娇说，咱这块地要被征收了，真的假的？”“啥？征收？那咱干啥去？靠啥吃饭？”丈夫一脸的疑惑，到是大牛脑袋活络一些，睁着大眼珠子问：“妈，我也听说好象是要征收了，咱这要开发建楼，可能是真的吧？”“我看这事悬，要不小娇咋说一征收咱家就有钱了呢。”二嫂喝了一口粥，吧嗒着嘴，说不上是在品着粥的味道，还是在品着小娇话的滋味。丈夫晃着头说：“地给征走了，不给咱钱，咱咋活？喝西北风去呀。”大牛看了看父亲，瞥着嘴说：“爸，看你老土了不，人家政府不是白征收的，是要给补偿的，我听说除了给安置补偿费外，还有什么土地补偿金、青苗补偿费，能给好几十万呢。”二嫂的眼睛瞪得溜圆，冒着绿光一般：“儿子，真有那么多钱吗？那咱可不就发了咋地，怪不得小娇说有好多钱呢。”大牛晃着大脑袋牛哄哄地说：“那可不咋地，不过听说不是家家都这样的，好象是根据什么住房大小、土地面积、种的什么东西来定的，这个我也说不清了。”丈夫“咔嚓”咬了一口大葱问到：“儿子，是不是地里的庄稼越多补的越多？”“好象差不多的。”儿子不解地看着父亲。丈夫端起大碗“吱溜”一口喝光了碗里的粥，把剩下的一块馒头往嘴里一扔，从炕上就往地边滑，边滑边说：“大牛，快点，咱家大棚还差几个架子没搭上呢，今天抓紧整上，晚了就来不及了。”大牛看着慌慌张张的父亲火燎腚似的，哈哈大笑着说：“爸，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急哈？”“你小子懂个球，赶早不赶晚，早支起大棚种上菜，动迁也能多得点不是。”父亲摆出一副姜还是老的辣姿态。母亲也跟着起哄到：“对对，儿子，你爸说得对，快点别吃了，少一顿饿不死人……”
　　 征收的消息越传越广，村民们几乎人尽皆知了，可越传大家的心里就越没底。这都半年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眼瞧着大棚里的黄瓜、豆角、茄子一茬又一茬在长，可征收的准信却始终没有到，丈夫这心里猴急一样的。一天，晚饭后，二嫂和丈夫在院子里纳凉，二嫂边嗑着瓜子，边问丈夫：“哎，你说这信准不准？这全村子都在地里忙活着，连平时撂荒的地都有人种起来了，这要是等到哪一天呀。”丈夫吸了一口旱烟：“可不是咋地，咱这老往大棚里投入，眼瞧着越投越多，别怕是一个无底洞吧？”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时都没有了主意。正当两人闷胡芦似地不作声时，突然院外有人说话了：“嗨，二哥二嫂好兴致呀，这是坐在院子里纳凉呀，还是寻找过去的影子呢？”两个往大门口望去，只见村委会会计老刘推门进了院子。丈夫赶紧起身，热情地招呼着：“刘会计，快坐快坐。老婆子快给刘会计倒杯茶来。”二嫂刚要起身，刘会计赶忙说：“免了免了，一会儿就走，还有事呢。”“刘会计，啥事这么闲着到二嫂这来呀？”二嫂关切地问，二哥递给刘会计一支烟卷，点着吸了一口，“是这么回事，村里通知，明天村民代表九点到村委会开会，我来通知你们。”刘会计吐了口烟说，“哦，开会呀，我还以为什么好事呢，不会是又收费了吧？国家可是有政策的呀，不许加重农民的负担。”二嫂没心没肺地说，刘会计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看嫂子说的，俺一来就没好事了？门缝里瞧人。”二哥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急忙问：“刘会计，啥好事，先给二哥透点消息？”刘会计故作神秘地四周看了看，吸了口烟，凑到二哥耳边悄悄说了几句，“真的？”二哥兴奋地喊了起来，“你看你，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吧，我走了，明天别迟到了。”刘会计拍拍屁股走出了院子。二嫂看着两个神叨叨的样子，一直想问却没插上嘴，待刘会计一走，她就迫不急待地问丈夫：“咋回事？”丈夫一把把她扯进屋里，关上门说：“妥了，明天开会就是征收的事，看来咱这一炮算是打正了，大棚没白忙活。”二嫂一听这消息脸兴奋得红了，照着丈夫的后背就是一巴掌：“你这老家伙，还真会算计，这下可好了，多整一点是一点……”
　　 征收会刚一结束，政府部门、开发商、村委会组成调查组开始了征收摸底调查，一房一院地量房产，一块地一块地查青苗，调查过程中，不时传来对结果不服的争执声。“这块地按面积算，有六千棵玉米。”“不对，我家种的地我还不知道呀，总共是八千三百棵。”“净瞎说，你家种麦子呢一棵挨一棵的”“不信你就数哇，少一棵算我没种。”呛来呛去，轮到二嫂家的地了。来到地头，调查组看了看一块玉米地和一栋三百多平米的大棚问：“大棚真不错的吗，什么时候盖的？”二哥满脸堆笑地说：“前年就盖了，就指望着它能出两钱过日子呢。”调查人员用皮尺量了量：“这大棚一个收入多少？”“三万多，很稳定的。”二嫂抢先回答，调查组半信半疑地问：“能收入这么多吗？”二哥赶忙接茬到：“能能，这反季节蔬菜一年好几茬呢，就靠这个时候挣点钱了，一年产个五六万斤没问题。”“你这大棚有三百多平米？”调查组边量边问，“三百一十平，村里俺家的最大。”二嫂自豪地回答，二哥捅了一下她的腰，小声说：“得瑟，别乱说。”二嫂立刻住了嘴。量完大棚，调查组指着眼前一片玉米地说：“你家玉米地里有五千棵玉米苗？”“差不多，你们真是好眼力。”二哥忽悠着，调查人员怪怪地瞅着二哥，心里在想：这家伙怎么不往上抬呢？二嫂抢过话来：“五千八百多棵，不在少的。”“有那么多吗？我看也就五千棵撑死了。”调查人员不紧不慢地说，“就按五千棵算，少几棵不碍事，不碍事。”二哥此时显得特别地大度，“哎？都象你这位大哥这样，我们调查要省多少事呀。”说完，调整人员在本子上记录着数字，二嫂狠狠挖了丈夫一眼。丈夫在调查记录上签了字，调查组转到了另一家去了。调查组刚离开，二嫂指着丈夫的鼻子吼到：“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呀，多一棵苗那叫多一份钱呢。”二哥瞪了她一眼：“要不说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呢，只要大棚能过关，不比这几棵苞米值钱多了？”一句话顶得二嫂哑口无言。
　　 也许是开发商等不及了，村民们刚刚领了补偿款，或投亲奔友或租房子把家收拾完，隆隆的勾机、铲车就开进了村子，一栋栋平房在钢臂铁爪的机械面前不堪一击，轰隆隆、哗啦啦倒下了一片。许多村民纷纷站在远处，看着祖祖辈辈居住的房子眨眼间被夷为了平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位老爷子拄着根拐杖哆哆嗦嗦地看着被推倒的房子，叹了口气说：“唉！我在这住了七十多年了，这说没就没了，真有点舍不得呀。”旁边一位老奶奶接上话茬：“你这老头子发什么贱呢，将来给你盖楼房住，不比现在的平房好哇？”老爷子显然是不服气的，瞪着眼睛说：“你们知道个球，这土地没有了，将来儿孙吃啥？喝啥？那两个补助款呀东扯一下西拽一下几年就没了，到时候等着喝西北风吧。”“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这辈子够就行呗，想那么远干嘛。”老奶奶干瘪的嘴瞥到了后脑勺。老爷子用拐杖戳了两下地：“亏你吃了那么多年的盐呀，白吃了。儿子、孙子没土地，又没工作，还没技术，咋活？”老奶奶仍然是不服气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能管一辈子呀？消停呆着养你的老得了，你看你满脸的褶子，还想再长点咋地，可没地方长了。”哈哈，几个老太太嘲笑着老爷子。老爷子咳嗽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现场。
　　 现代建筑的速度不得不令人叹服，仅一个四季的变换，原来的村落已经是焕然一新了。十几栋崭新的高楼拔地而起，花园式的住宅小区，假山真水，绿地花木。宽敝的柏油公路穿村而过，幽静的石板小路连接着每座楼宇，运动健身场、地下停车场、小型商场、非机动车停车场，样样令人兴奋，人们象是打了兴奋剂一样幢景着未来的小康式美好生活。眼瞅着回迁的日期临近，二哥二嫂一家紧急召开了家庭会议，商讨着回迁的事。二哥说：“咱们回迁的房价比普通房价要便宜很多，要不咱买个大一点的？这不还有两个儿子将来要娶媳妇吗。”二嫂抢话到：“你还能把两个媳妇都娶到一间房子里呀？依我看，咱就买两套小一些的，超过原房子面积部分咱按市场价交不就得了。”“你说得轻巧，咱就补了那几十万元，买两套房子，咱还剩啥了？以后这日子还靠啥过？”二哥显然是不同意的。二嫂来了犟劲：“我说你这老爷们咋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呢？眼瞅着这物价一天天往上涨，那几个钱存在银行里那点利息都赶不上物价上涨的快，先买房子不行再卖也比放在银行里强。”一句话点醒了丈夫，丈夫咧开大嘴嘿嘿嘿嘿一个劲地傻笑，笑完说：“你还别说，你这娘们关键时候比猴还精，行，就听你的。”没过几天，二嫂手里拿着两串钥匙在丈夫面前晃了两下：“瞧，有这个咱心里就有底了，我看和守着土地过日子差不多。”丈夫伸出大拇指一笑，转身翻箱倒柜在找东西，边找边说：“怪了？我的打鱼网哪去了？”“怎么？又要打鱼了？”二嫂不解地问，“没地种了，不打鱼光吃老本能吃几天？”接着丈夫又对二嫂说：“你得让大牛外出找活干了，不能坐吃山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