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见到良子的时候，是在粮库的库房门口。瘦小枯干的他正蹲在地上，身前的铝合金盆里盛着满满一盆土豆熬白菜，被面粉覆盖的黑手上捏着半拉馒头。那天是我第一天上工，扛了一上午的面袋子，浑身上下又干又痒，说不出的难受。良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嘴里嚼着馒头含糊不清的说：新来的，赶紧去打菜，晚了就没了。我刚想对他的友善报以一笑的时候，他又低下头去继续狼吞虎咽起来。
　　 那年我十八岁，正处于叛逆期的峰值。一直和谐的家庭氛围开始僵化，自小就在我心目中无比伟大的父亲也失去了光环。我觉得父亲很无能，而我自己则无所不能。我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终于在一次与父母的争执中，我收拾起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带上仅有的几十块钱，拎着编织袋走出了家门。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一个无知青少年用自我编织的梦被无情的现实世界摧残得支离破碎。我睡了两天火车站以后，把仅剩的二十块钱交给了一个小中介公司。于是，我就被送到了装卸队。
　　 那个年代就像是万恶的旧社会，做最辛苦工作的人拿的是最低的工资，甚至常常一年到头拿不到工资。不像今天，农民工都可以趾高气扬的边打手机边闯红灯，每餐啤酒饮料矿泉水外加花生瓜子烤鱼片的吃上几十块而毫不心疼。那时的我们从心底里都是贫贱的。装卸队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是工资周结。这让这些劳苦大众们觉得这里就像是天堂，老板就像上帝。唯一不同的是那个上帝是光着身子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我们这个上帝裸着身体的时候更喜欢按摩床。
　　 装卸队的工资是计件制，每袋50斤的面粉从火车上卸下装上卡车，再从卡车卸下扛到粮库里面摆放好，两毛钱到手。工作时间取决于火车到站的频率，夜里三四点钟去卸货是常有的事情。每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的话，可以赚将近三十块。这巨额的稳妥的财富，让很多人都心甘情愿的甚至向往每天可以扛十七八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的袋子。而良子是这些人中的翘楚，因为我们所有人每次都是扛两袋，只有他每次都扛四袋。对此他荣获了两个称号，人前是“真能干”人后是“虎”别以为这是虎虎生威的意思，在东北话里面，这个词等同于二逼缺心眼。所以良子每周的工资都要远远高过我们，但他却是这些人里面最省吃俭用的一个，我们每次提出买点廉价的猪血脖聚餐改善伙食，他都会以各种理由推脱。后来我听来的早的人告诉我，良子那么玩命干活赚钱，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其实是有别的爱好。我问他什么爱好的时候，他讳莫如深的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但没多久我就懂了，因为装卸队里有这种“爱好”的人很多。在发了工资后，他们常去与我们一街之隔的红房子歌舞厅，在他们回来以后总是一副志得意满却又略带懊悔的神情。但良子每次从外面回来，从来没有一丝懊悔，脸上满满的洋溢着的都是幸福。我想，良子一定是像他扛袋子时候一样神勇，一次找了两个。
　　 到了腊月，队里的人大都回家过年去了。算上我跟良子，也只剩下五个人。因为人少，工作量变得巨大，上帝也格外开恩，在基础工资之外，每天每人又给发十块钱的伙食补助。龙哥是我们队里的第一壮汉，一米八几的个头，施瓦辛格的块头。他喜欢耍帅扮酷，常常在夜里还要带着宽边黑墨镜扛面袋。因为袋子的材质很糙，扛在肩上的时候会把脖子脸都蹭破，所以我们都戴一种长耳垂肩的大棉帽。龙哥戴上帽子再配上他那副墨镜，像极了从731部队出来的大号鬼子。龙哥有个五岁大的儿子，我们都喊他小龙人儿。他的老婆长得还算标致，白皙秀气的小脸，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很勾人。龙嫂在队里负责买菜做饭，我刚到队里的时候，龙嫂见我年纪小，对我很照顾。洗衣服的时候经常捎上我的，偶尔给龙哥做点小锅，也会偷偷的给我一些。
　　 因为龙哥有家属，所以上帝特批给他们一间公寓。就是在我们集体宿舍的一端用石膏板打了个隔断。上帝还说，你们将来谁有老婆，我都批你们一套房。其实龙哥的那套房除了能隔住一群光棍色迷迷的目光，隔不住其它任何东西。每到深夜，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就从龙哥的公寓里传来。这时候往往是集体宿舍里最欢乐的时刻，瞎子总是问：嫂子，你还健在吧？杜文总是从声音一开始就聚精会神的看着手表，一直到声音结束。然后郑重其事的在一个小本本上记录着，有时说：这次比上次短了两分三十八秒，望再接再厉。有时说：龙哥威武，突破极限三秒，刷新了历史记录。瞎子管杜文叫杜公公，因为他认为只有太监才会做他现在做的事。但他自己也常端着个盆，里面放着几双臭鞋垫，当龙嫂发梢滴着水珠从澡堂子回来的时候，瞎子就会谄媚的把盆举过头顶：嫂子，干裂苦旱的大地需要你的雨露恩泽，那老龙王不缺水，求您看看我们这渴望的眼神，今晚就翻个牌子吧。龙嫂的答案千篇一律，她总是笑着说：滚！
　　 瞎子不是真瞎，事实上他的眼光还相当不错。他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在老家照顾他的父母孩子，偶尔来那么一次，总是大包小包的带来很多东西。瞎子属于好逸恶劳这个成语的楷模，是周光族的典范。他有一半的收入是雷打不动的寄回家，另外的一半，三一三十一的分给的吃饭喝酒、赌钱抽烟、外加红房子。如果在装卸队搞一个电子对账单，那他的排名一定超过了99.5%的人，成为年度消费达人。 瞎子喜欢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消失了。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把色跟眯眯联系在一起的原因。
　　 杜文心中的梦想是清华北大，当他以三百多分的分数落榜之后。他痛斥了应试教育的落后与腐败。然后愤然离开学校，走到劳苦大众的队伍中来。在工作之余，他总是在那破本子上面胡写乱画，他说他新的梦想是做一个秉笔直书的史官，将自己身处的世界的所有黑暗面与不公载入史册，供后人评说。杜文从来不跟其它人出去鬼混，瞎子说史官通常去那种地方是没有用武之地的，这有史可鉴，比如司马迁。
　　 我无法理解瞎子的堕落，就像我同样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快乐一样。但同他这种买醉式的快乐想比，良子那陶醉式的快乐就更让人琢磨不透了。熟络以后，我知道良子有个女朋友，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我想他之所以与我们都不同的关键所在，或许就是因为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有女朋友的人。他的女朋友叫若兰，还在上大学。他每周出去一次，就是去找她。我同良子一起去过一次，我们三个还有若兰的一个女同学一起吃了顿饭。若兰长得高挑白皙，长发飘飘的像电影明星一样。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冷冷的孤傲，让人难以觉得难以接近。良子看若兰的眼神刚好相反，那种热辣辣的痴迷，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眼里看到过。
　　 良子说若兰的家境很差，父母体弱多病，还有一个弟弟也在上学，所以若兰压力很大。他们是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的时候认识的，若兰只好在寒暑假出来打工，赚些钱补贴家用。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来到的装卸队。因为这里可以赚更多的钱。良子边说边龇牙乐，等她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他幸福满满的说。
　　 瞎子总是以过来人的口吻劝说良子，让他不要痴心妄想，小心被那高贵的天鹅吃掉你这个小癞蛤蟆。良子对这些话不以为意，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爱情是那么的胸有成竹。直到有一天，良子的拳头落在瞎子的脸上，良子脸上的幸福与自信就再也不见了。大伙好不容易才将发疯似得良子拉开。瞎子被挡在后面还嚷嚷着：我他妈骗你干什么？你个傻逼。良子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啪地一声摔个粉碎，转身跑了出去。
　　 杜文说，瞎子去夜场玩的时候看见了若兰，回来就告诉了良子，两个人就打了起来。我们担心他在气头上做出什么极端的事，龙哥龙嫂一队，我跟杜文一组，满城的去寻找良子，可找遍了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良子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的晌午，他才从外面回来。两只眼睛肿的像瞎子笑了一样，浑身都是酒糟味儿。我们谁也没有吱声，他也没有看我们，自顾走到自己的床铺前，一头倒了下去。良子这一觉睡了二十几个小时，杜文担心他吃了安眠药，时不时的过去探探鼻息。第三天，良子吃饱喝足去跟我们一起去上工了。大家都对那件事绝口不提，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但从那天起，良子就再也没笑过。他肩上的袋子从四袋变成了五袋，但凡有加班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唯一没变的是每周发工资以后他仍然会出去，跟若兰吃顿饭，然后把全部的钱交给她。
　　 另一件大事很快替代了良子的事件。龙嫂走了，跟一个五十来岁的菜店老板私奔，扔下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也扔下龙哥与小龙人爷俩。不但龙哥觉得很突然，就连我们也从未想过一直贤惠和睦，夜夜笙歌的龙嫂会突然抛夫弃子跟一个半百的老头走掉。龙哥惆怅了几天，很快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牛哄哄与笑容，我觉得他那笑容后面隐藏的东西却跟瞎子越来越像。龙王庙公寓寂静了起来，让大家一时都难以习惯。杜文说：有一天深夜里，他听见龙哥的房间里传出类似青蛙蓄力时候的抽泣声。再后来，龙哥也开始去红房子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平淡无奇。大家对小龙人若有若无的多了些关爱，但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在这个什么都贫乏的地方，唯有可怜是最富足又最不值钱的。谁比谁都更惨，所以谁也都不觉得谁惨了。就像光着身子在澡堂子一样，没人会多看谁一眼。这一年的年底，我们五个外加小龙人成了留守据点的工作标兵。因为厨子跑了，我们只好轮流做饭。饭菜变得更加惨不忍睹，每当吃饭瞎子总会哼哼着：吃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白菜生米。好在上帝觉得我们忠心可嘉，时不时的赐福些酒肉改善生活。良子变得少言寡语，拼命的吃，拼命的干。杜文觉得这是一个大的历史事件爆发前的征兆，所以每天认真的记录着。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买了点速冻饺子，买了些青菜羊肉，在宿舍涮火锅。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然后抱头痛哭，哭过了又接着再喝。我很想家，想我的爸妈。离家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在我的生命里占据着多么重要的位置。我说：我要回家，明天就回。
　　 瞎子说，回什么家，这里多好。后来我才知道，瞎子的漂亮媳妇是他父母选的，瞎子并不喜欢。瞎子觉得娶妻生子是一个子女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就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本有一个女朋友，俩人地下工作了好多年，见光后，他们双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瞎子结婚后，女孩喝了农药，虽然抢救过来了，脑袋却也落下了后遗症。瞎子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他的儿子周岁以后，他就再也没回家过过年。瞎子是笑着哭的，泪水从一条线里面挤出来，还真有点弥足珍贵的意思。龙嫂走后，龙哥的黑墨镜就不知道哪去了，小文说有可能龙嫂带走了留作纪念。但我知道，龙哥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自信了。良子只是默默的喝酒，默默的陪我们哭，什么也不说。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个年代信息闭塞，没有手机，也装不起电话。所以我从装卸队离开以后，只有小文跟我偶尔的书信联系。他说转过年的秋天，良子也离开了。我计算着时间，那个时候若兰的大学也应该毕业了，他们或许真的去结婚了吧。小文说瞎子仍是老样子，车站、仓库、红房子三点成一线。龙哥的龙王庙又住进了一位新的女主人兼厨子，对小龙人还不错。对大伙也不错，只是叫声有些粗哑，没有龙嫂那么销魂。后来小文也离开了那里，又去补习自考。那以后就再没了装卸队的消息。
　　 多年以后，在一家超市，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干瘦身影肩上扛着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我追上去，那人果然是良子。他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从前黑了些，或许是那个时候我们从没洗干净过脸的缘故吧。他身旁的女人不是若兰，梳着一头的短发，长相普通。是那种仍块石头到人群里可以砸到一片的类型。良子说，这是你嫂子。又对两个孩子说，叫叔叔。我很诧异，他竟然没有跟若兰结婚。
　　 那天晚上我们约了个地方吃饭，只有我们两个。酒过三旬，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还是问起了若兰。良子仰起头长吸了一口气，彷佛在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然后平静的说：其实在我跟瞎子打那一架之前，我早就知道若兰在外面坐台。但这并不影响我爱她。
　　 他歪着头，眼神坚定的看着我。
　　 他喝了口酒继续说：或许对于你们来说很难理解，但我在当时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我想凭我的努力帮她摆脱困境，然后我们就能在一起，并且让你们为之羡慕。但是这一切只能是我知道，不能让我熟识的任何人知道，这当然就是自尊心在作怪了，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跟瞎子打的那一架，想想挺对不起他的。
　　 那你们最后为什么？
　　 良子苦笑着摇摇头，我跟瞎子打架的那天晚上，我跑去她上班的地方找她。我想带她走，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我告诉她我能干，非常非常的能干，我能用我的努力给她她想要的一切。但是她笑着对我说：别傻了。我看到了她笑容里的轻蔑，就是那个神情，终结了我们的爱情。不，准确的说，应该是我的爱情。我在一个寒冷的街角像乞丐一样，用酒水跟泪水洗涤了我自己。你很好奇我之后的表现是吧？没错，那一切都是为了她。就像最初的目标一样，为了帮她摆脱困境。但诉求不同了，不是为了她摆脱困境后跟我结婚，而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觉得良子今天说起那段往事他的心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就因为一个笑容里面的含义就放弃他那么热烈的深深的爱着的女人。
　　 良子说：我离开的时候，她曾挽留我。但我很清楚我对于她来说无足轻重，所以我庆幸当初做的决定。我不求她感激我，也不求她记得我怀念我，更不觉得我自己是多么伟大。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我应该做的一切。我可以克服一切的困难，但我永远无法让一个不爱我的人爱上我，我宁愿选择一个我不爱她，她也不爱我的人共度余生。生活不就是这样，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我们很幸福，他顿了顿又说。
　　 “飞蛾扑火，除了自取灭亡，没有一丁点的意义。爱过就好了，我不后悔，也不遗憾！”这是我们对于若兰的谈话里他说的最后一句。
　　 一起工作生活那么久，我从未察觉到他是一个对于感情那么敏感却又那么理智的人。他的理智让我觉得有些可怕。他说他老婆跟他是中学同学，俩人上学期间从来就没产生过一丁点化学反应。良子从装卸队离开后不久，在另一个城市偶遇了她，她刚好跟前男友分手，处于情感的低潮期。俩个天涯沦落人酒醉后就发生了关系，然后就那么在一起了。六个月后，良子就喜得一子。我很喜欢这个儿子，就跟我自己的一样。良子说。我们就是在一起过日子的，我爱我的两个孩子，也慢慢的依恋起孩子的母亲。生活与爱情，那是两回事。我知道他与若兰谈恋爱的时候最多也只是抱抱她，虽然他知道若兰每天晚上跟其它男人所做的一切远远不止这些。但她在他的心中仍然是圣洁的崇高的女神，绝不可玷污。
　　 他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不觉得牺牲，不觉得伟大。不后悔，不遗憾。感谢上苍让自己曾经爱过，为他漫长的乏味的人生留下那么珍贵美好的一段回忆。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一直捉摸不透也不曾感受到的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