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我和地主(小说)
【1】
爹临终之际,把我托付给了地主韩世才。爹给韩世才做了半辈子长工,临了临了,也把我推进了这个火坑。
其实,在我的印象中,韩世才并不是十恶不赦。
爹在做长工期间,也曾带我去过韩世才家一两回,那韩世才慈眉善目的,见谁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而且,还很大方的一下子就给了我两块冰糖,让我甜了几天。
记得我当时曾经无耻的想,要是我也有像韩世才这样的爹,那该多好。
其实,在我们那样的小村庄,人们对地主的认识还不是很全面,对地主的态度也不是很明朗化,大部分人的心里,还是很佩服地主的,认为地主之所以是地主,那是上天安排好的,再说,像韩世才这样的,并没有欺负和剥削村人。可是,怎么样才是欺负和剥削呢?我也不是很懂得。只不过,我不得不让自己成为地主韩世才家的一份子。
据说,韩世才确实对爹不错,而且,还在当年换粮的时候,救过爹的命。
那几年大旱,对于我们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来说,粮食成了一个重中之重的问题。但那几年,喜旱的棉花倒是给人们增添了一些渺茫的希望。但这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于是,女人们就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然后,让男人们带上,去遥远的南边换粮。那个年月,交通不发达,更谈不上什么交通工具了。男人们基本上都是徒步上路,背着女人们织的布或者零星的豆类植物,换上半袋子粮食,徒步去,徒步回。条件允许的,就几家子合着拉上架子车,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倒也不寂寞。换粮的路上,你来我往的,熙熙攘攘,浩浩荡荡,热闹非凡。都是一样的状况,都是一样的工种,倒也没有谁笑话谁。认识的不认识的,在换粮的路上,也能互相热情地打声招呼,询问着行情,聊谈着时事,更有甚者,还能建立起深厚的阶级友情。
韩世才也加入了换粮的队伍。
爹说:东家,你家里有的是粮食,干嘛凑这个热闹,受这个苦?
韩世才说:这粮食多了,有甚不好?
爹在架车辕上掸了掸烟锅,感叹道:这人和人就是没法比,你瞧,东家这境界,就是高——
韩世才笑了笑,好像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似的,大着声说:这过日子么,就是要细水长流,不能只想着当下,眼光要放长远啊!
爹着急的就想去捂东家的嘴,转念又觉得不妥,只好轻声劝道:东家,这一路上,可不能太张扬。听说,有的人在路上,遇到过土匪呢!
韩世才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但还是收敛了一些的说:我才不怕土匪呢。
韩世才的眼睛不好使,戴着一副眼镜,两个又圆又大的眼镜片将他衬托成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就算是他临时换上了父亲的一套酸不溜秋的衣服,明眼人也能一眼看出,他的不俗。不过,就算他戴上眼镜,也经常把人认错,应该说,他的眼神,不大好使了。
换粮的事情还算顺利,回来的时候,情景依旧。还是一样的路,一样的人来人往,一样的碧水蓝天。
午饭后,零星散乱的队伍进入了一道长长的峡谷,两边是高耸的山峰。大家伙都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地默默赶路,想着趁天黑走出峡谷,好找一个安全的落脚之处。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人们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开阔,也都不同程度的长舒了口气。爹长年累月的干活,力气大,再加上有东家在后面掀,就在这些换粮的队伍中,遥遥领先。
东家,你累了就不掀了,现在是下坡路。爹在前面喘着气说。
瞧你累的跟头牛似的喘,我能忍心一个人走吗?要不,我来架辕,换换你。韩世才说。
瞧东家说的,这辕能是你架的吗?我能行,老百姓有的是力气。
爹只顾着低着头往前一个劲地拉,只顾着在东家面前卖乖,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五个土匪都没看见。但后面的韩世才看见了,就死死地将架子车拉住。爹不满地回过头,说:东家,你不掀了也不能拽住啊,还让不让人走了?
韩世才没说话,朝前边努了努嘴。爹这才眯缝着被汗水浇灌的有点酸的眼睛向前看去,就叫了起来:妈呀,土匪啊!然后,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保护东家和粮食。他双臂一伸,趴在架子车上,对韩世才说:东家,你快走,这里有我。
韩世才没动,土匪动了。那个看样子是头儿的土匪,一脸的络腮胡,跟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一起集合在他的脸上,把他弄的就像个野人,或者说像个猿猴。那猿猴端着一杆土枪,冷笑着走到爹跟前,一脚就将爹踢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后面的队伍看见了前边形势不妙,喊着叫着,像窝蜂似的往后撤跑。其中一个土匪朝空中放了一枪,然后大声的向惊恐慌乱的人群喊:都给老子站住!人群便远远地呆住了,一双双惊恐绝望的眼睛看着事态地发展。
倒在地上的爹,麻利而快速地爬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见他扑倒猿猴的跟前,死死地抱住猿猴的腿,大声说:东家,你快走,这里有我——
咦,还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猿猴双手将枪倒着举起来,准备拿枪托砸爹倔强顽抗的脑袋。同时,另外的几名土匪也齐刷刷的把枪口对准了爹的脑袋。眼看着爹的脑袋就要开花,只见韩世才伸出手,对土匪们说:慢着!声音不大,倒是很有震慑力。
猿猴停住了砸爹脑袋的动作,看着韩世才,说:怎么,你也找死?!
韩世才双手往后一背,镇定自若地说:你们不就是要粮食吗?把粮食带走,人放了,我们互不相干。你们也是被逼上了这条路,以前也应该是穷苦的百姓。现在出来抢老百姓的救命粮,一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吧?将这一车粮食带走吧,犒劳犒劳兄弟们吧!
韩世才的一席话,让土匪刮目相看,他们向韩世才抱了抱拳,放了爹,拉走了粮食。看着土匪一步三回头的走远,韩世才走到父亲跟前,扶起爹,眼里含着热泪说:兄弟,你受苦了。
爹一连叹了三口气,才说:东家啊,粮食说没就没了啊,这粮食,是命啊!
韩世才说:你没命了,还要粮食干啥?然后,韩世才朝还惊呆着的人群说,大家伙继续赶路,没事了啊,继续赶路。
人们并没有往前赶路,而是一窝蜂的聚拢在韩世才跟前,说着感激不尽的话,都要把自己的粮食给韩世才和爹分一些。
韩世才客气地拒绝了人们的好意,又惹得爹暗里叹气连连的。但爹也不是想要别人的那些粮食,他只是一直纠结着,粮食和命,到底那个值钱?没粮食的话,人还能活命吗?拿命换粮食,又怎么错了呢?但是爹当时忽略了一点,就是他最终和土匪顽抗的结果,就是命和粮食都没了。这个情况,爹回来以后,才慢慢想通的。想通了以后的爹,更加对东家忠心耿耿,谁要是说韩世才半个不字,爹都会跟谁急。一急爹就把那次换粮遇见土匪的事绘声绘色的描述一番。直到说不是的人竖着大拇指,说:你这东家啊,真的是不赖。爹才裂开那已经没了门牙的嘴,傻呵呵地心满意足地笑了。
【2】
娘临死的那天晚上,一夜没合眼,她就着那盏随着窗外钻进来的野风而忽明忽暗,摇摆不定的煤油灯,为我一针一线的缝着一件又一件打着补丁的衣裳。
我说:娘,睡吧,赶明儿再缝。
娘说:黑子啊,到了你世才伯伯家里,不要记挂娘,就当哪儿是咱的家。
我说:才不呢,有娘的家才是家。
娘说:黑子,你爹穿的这件夹衣,娘已经改小了,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把这件夹衣扔了。看到这件夹衣,就有一个念想,就好像爹和娘在你跟前。
我叫黑子,但我不黑,长得还挺白,挺秀气的。我不知道爹妈为什么要叫我黑子,也许,是为了我能长得结结实实的吧?!
我那时候真傻,怎么就听不出来娘话里的味道,心不在焉地应着娘的话,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临睡前,我还傻乎乎地想着,我要养足精神,明儿好在世才伯伯家里好好干活,不给死去的爹丢人。
爹自从那次换粮回来后不久,就死了。死的突然,死的奇怪。
有人说,爹是难过那些粮食,想不开,抑郁致死;
也有人说,爹是被那个猿猴一样的土匪头头一脚踢中了要害,脾脏出血,瘀痂而死;
也有人说,爹是突发疾病,无能为医,活活憋死……但不管怎么说,爹死了。
而娘的死更令人费解。
第二天早上,娘把我送到了韩世才家里。韩世才从娘手里接过我,说:嫂子,不行的话,你就和孩子一起过来吧,我这里也不多你一个,再说,我厨房也正缺个帮手。
娘说:不了,谢谢东家一番好意,我这人,穷苦命,就不劳烦东家了。
娘狠狠心,咬咬牙,忍着泪,决然决然地离开。
吃早饭的时候,我端着一碗能照见人的稀粥,蹲在厨房门口,一边一口一口的喝着,一边看着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一只鸟将叼在嘴里的小虫子喂给鸟窝中的幼鸟,忽然,很想哭。这时,韩世才和他的小老婆小芹的对话钻进我的耳膜。
韩世才说:我看,还是让黑子他娘过来吧,你也省得在厨房里辛劳了。
哟,你不愧是韩大善人,那你就把村里所有的寡妇都弄到家里来吧,我回娘家去。
小芹说话阴阳怪气,我一点也不明白,只觉得这人,像个妖精,特别是她走路的时候,不但扭着腰,那大大的屁股也是摆来摆去的,像条没了骨头的蛇。
你看你这人,我不是为你好吗?韩世才一边说,一边嗞溜嗞溜咂着碗里的粥,那声音,比他说话的声儿还大。我听的恶心,差点吐了嘴里正准备下咽的饭。
你去吧,你去吧,我才不想整天钻在厨房里,喂你们这些猪呢!
韩世才“嘿嘿——”笑了两声,放下碗,走了出来,看到蹲在门口的我,弯下腰,在我的头上抚了抚,说:男子汉大丈夫,吃饭要狼吞虎咽。
我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喝下最后一大口饭,可是,碗里的一节麦秸秆,差点把我呛了个半死。我捂住嘴,憋住气,尽量的不出声,结果是又憋又呛,又差点把手里的碗给扔了。
进去放碗的时候,小芹突然在我脸上拧了一把,咬着牙说了一句很关心我的话:小祖宗,你,吃饱了没有?
我瞪了她一眼,说:饱了。然后,迅速地逃离厨房。
韩世才的大老婆在大少爷韩海东七岁的时候,暴病身亡。然后,这个小芹,便在大少奶奶过了七期后,顶了大少奶奶的位置。我没见过韩海东,只是听爹说,大少爷在大少奶奶死后不久,就被送到舅家,不常回来。或许他那舅家,也是大户人家吧。毕竟,在那个年月,没有那家愿意多添一张嘴,多一个负担。
大概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韩世才急匆匆地小跑着回来,脸上的颜色很难看,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他走到院子当中那堆盖房时垒着的土坯跟前,土坯上,放着的烂簸箕,是十几只鸡们经常晒太阳的地方。紧张的韩世才不知中了什么邪,伸手就在簸箕上抓了一把鸡粪,塞进嘴里,很快就“呸呸呸”地吐了,然后指着我说:黑,黑子,快给我舀水去,我嗽嗽口。
我急忙跑进厨房,舀来一马勺水,递给韩世才,不开窍地问:伯伯,你怎么了?
韩世才一边嗽口,一边说:这狗日的鸡粪,我还以为是爆米花——
我差点笑出声来,便赶紧捂住了嘴。但韩世才嗽完口,说出来的话,让我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定定地看着我,说:黑子,你娘上吊了。
端着一脸盆污水刚走出房间的小芹,听到这话,盆子就掉在了地上,将她的绿裙子都溅湿了。她没顾得捡地上的盆子,也没急着换掉湿了的绿裙子,而是慢慢地走到我跟前,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装模作样地说:我可怜的黑子啊,你想哭,就大声的哭出来吧。
我流泪了,但不是因为娘的去世难过,而是被小芹柔软的胸脯,挤的,闷的,堵的难受。
【3】
我不明白,爹娘为什么如此狠心,将我活生生的抛弃在这个人世间?还好,在韩世才的精心打理中,我的娘也入土为安。而我彻底成了韩世才家的一份子,成了他们家的童养奴。忍受着地主婆小芹的白眼和她无缘无故的掐、打、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也不明白她这样对我,到底是折磨我,还是拿我当一个玩物?但韩世才对我不错,还时不时的抚摸一下我的头,让我感到一丝温暖,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有时候,我也会在韩世才面前告小芹的状。但韩世才怕老婆,每次只是安慰我一下,幸好,他没有把我的话说给小芹听,不然,我会更惨。
我说:伯伯,小芹婶婶摸我屁股。我没敢说拧,也不敢说踢,我说摸,只是先试探一下。
韩世才就摸一下我的头,笑着说:你婶婶那是爱你。
她还拧。我鼓足勇气说。
哦,拧也是爱啊。说完,韩世才就走了。
唉——我叹了口气,人家毕竟夫妻,这是在唱双簧给我看呢!
三夏大忙,是韩世才家里最忙的时候。那几十亩麦子,在阳光的炙烤下,黄灿灿的铺天盖地。今年雨水好,麦子的长势不错,韩世才出出进进,脸上都挂着笑意,破天荒的让锅里的粥稠了好多。
韩世才不愿意叫更多的人抢收麦子,长工苟才一个人在麦田里没日没夜的收,累了就在地里躺一下,饭是张妈和傻姑送来的。我也在地里没日没夜的陪着苟才,但也不能闲着。我得把苟才捆好的麦捆从地里往出抱。我那时虽然已经十三岁了,但个子挺矮的,都没麦捆高。抱着麦捆,倒像是麦捆抱着我,加上地里浓密的麦茬,我一步三摔的,苟才就笑我。
其实我自己写的时候,总是看不见这些,别人的倒看得真切。哈哈
天涯,生产高手啊,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