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是我大婶的幺妹，家里姊妹九个，数她最小。大家都亲切地叫她九儿。九儿大眼，圆脸，白白的皮肤，乌溜溜的头发垂到腰间。在我们那一带是有名的美女。
　　 九儿四岁的时候，最疼她的父亲去世了。那时候她最大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了，我大婶是女儿中的老大，也成家了。娘家就剩他母亲一个人带着从大到小高高低低的六个孩子，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我记事的时候，就见九儿经常在我大叔家给他们看孩子。和她同龄的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九儿因为家里太穷了，只有羡慕的份了。但九儿很想上学，就在家里边帮我大叔家看孩子边自学。因为孩子哭闹，学习常常要中断。但她一定晚上在油灯下学习，赶上和我同步。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次放学九儿就去我家找我，把她平时放的好吃的给我，然后，我把我在学校学的一天的字再教给她。就这样九儿跟我一起学了不少的字，我也在她求知的欲望中把自己的功课反复复习。因此，我的成绩在班里总是第一。
　　 现在想想，真的得谢谢九儿。九儿聪慧好学，有时候我也带她一起去学校，看大门的见她带着一个小孩，不让她进学校。她就在院墙的窗户下偷偷地听老师讲课。如果九儿生在有条件的家庭，凭她的好学，一定是个人才，再能受点高等教育，一定是国家的栋梁。
　　 这期间九儿的三哥因为家里穷，娶不起亲，就用九儿的二姐给他的三哥换了一个媳妇。那时候在我们老家，只要是家里的男孩娶不起亲的，就用女孩来换，有时候是两家对着换，有时候是三家轮着换。九儿的二姐长得也是一个极其标致的人，只可惜她没有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随着大叔的孩子都大了。九儿也该回她自己的家，跟她母亲学做针线活了。走的前一天，九儿来我家把姐姐初一的书都借回家，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看看。九儿告诉我书能给她力量，让她知道许多东西。年少的我不懂，书能产生力量。
　　 有一天放学刚出校门，就看见九儿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兜在校门外的一颗老树下。看见我出来，高兴地迎上来，从布兜里掏出一双鞋对我说，快试试，看合适不。这可是我的第一件作品。我心里非常激动、喜悦。激动的是九儿做的第一双鞋不是做给她自己的，而是做给我；喜悦的是我又有和同伴炫耀的资本了。路上，我急切地让九儿告诉我她回家以后的种种新鲜事情。九儿原本高兴的脸，逐渐暗了下来。我妈用我三姐给我四哥换了一个媳妇，那个男的整比我三姐大了十四岁，三姐不愿意，在家整天哭哭啼啼的。可也没办法，我妈总是说，如果三姐不同意她就不活了。又说，你二姐不比你长得好，不也同意给你三哥换媳妇了。我妈好像觉得，她生的闺女就是为他的儿子换媳妇做准备的。再说总不能因为家穷让三哥一辈子打光棍吧。唉，命不好啊。孩童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命，我只是觉得，大十四岁的人两个不同的人，怎么能生活在一个家庭。
　　 晚饭后一家人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闲聊，九儿说得最多的是她二姐和三姐的不幸婚姻。大婶听了也只有叹气的份。九儿趴在大婶身上说，大姐，妈会不会也让我给五哥换媳妇啊，我心里好怕。大婶把九儿拉怀里摸着她的头说，我们九儿长得这么漂亮，不会做家族的牺牲品的。到时候大姐会帮你的。那一刻的九儿很高兴，仿佛大姐就是她的救世主一样，能排除她的一切苦难。接下来九儿给我们讲农村开始有扫盲班了。那时候，人们忙了一天的农活，晚上是极不情愿去扫盲班认字的。九儿和老师就一起去给大家讲认字的好处。大家看到从没上过学的九儿说话做事，俨然像一个文化人的样子，也就陆陆续续地去学。老师有事到不了的时候，就由九儿临时教大家。那一段村里的妇女一见九儿，都亲切地叫她老师。九二说这些时，脸上溢满了自豪和幸福。完了九儿又说一些感谢我的话。如果不是我不厌其烦地教她认字，她可能也和她们一样出门不认得男女厕所。
　　 九儿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在她回家的那段苦闷日子里，白天学做针线，晚上再在油灯下看书。每每都是油灯熬尽，她才睡觉。后来她母亲嫌她费油，就每次在油灯里添半瓶油。因为小学时期教她一些字，借给她一些姐姐的旧书。九儿感激我，总是给我做鞋。后来上学离家远了，要一周才回家一次。再见九儿也只有在假期里。只是每隔一段，九儿会把她做好的鞋送我家。大街上也早有各种花色齐全的鞋子在流行。可我就喜欢九儿给我做的鞋。冬日里坐在冷冷的教室里，脚上穿着九儿给我做的棉鞋，心里总是暖暖的。
　　 寒假里，九儿眼睛肿肿的去我大婶家。后来听奶奶告诉我，九儿和我姨奶家的儿子订婚了。是奶奶做的媒。两个人情投意合，她母亲也收了男方家的财礼。男孩响应祖国号召当兵去了。九儿和他一直有书信来往。原本打算复员后就要结婚的。九儿的五哥在楼板房厂抬钢筋时，不小心让钢筋扎瞎了一只眼。女方家一听说，把亲事退了。在农村瞎了一只眼不好找对象。九儿的妈妈就不同意九儿的婚事了。准备用九儿给他五哥换媳妇。九儿从小就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九儿哭啊，闹啊，最后上吊了，幸亏发现得及时被救下了。可是九儿的母亲毫不让步，也用跳河来要挟九儿。九儿也是心痛她母亲的，可对自己心仪的男孩也不想放手。一边是养育自己多年的母亲，一边是自己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九儿无所适从，痛苦极了。关键是九儿要嫁的那个男人有神经病，正常时和好人没什么两样，犯病时爱打人。他自己的父母他也打。最终的九儿，还是心疼守寡多年的母亲委曲求全了。不过，九儿的五哥娶的那个女子还算标致，这让九儿的内心多少还有一点欣慰。
　　 又见到九儿是春节拜年。九儿带着他神经病的丈夫来给我大婶拜年。看见九儿微微隆起的肚子，我知道她快要做母亲了。我怕看到她那双忧郁的眼睛，没敢出去和她打招呼。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好没良心。她一走，我就纠缠大婶给我讲九儿婚后的一切。原来神精病娶了九儿后，只要不犯病对九儿也是温柔有加，倍事疼爱。犯病是总是打她，每次都是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喂他吃一些安定，醒来和好人一样。要是他再也不犯病多好啊，九儿跟着他也算是幸福吧。
　　 后来因为学习，工作，要忙的事情多，也就断了九儿的一些消息。去年回老家，我又和姐姐打听九儿的事。姐姐告诉我九儿死了。我万分惊奇，九儿现在也不过快五十，怎么会死呢？姐姐给我说，婚后没几年，九儿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好像受点遗传的基因，他的两个孩子目光呆滞，有一点傻的感觉。九儿在村里当上了妇女主任，他们家也买拖拉机，拉土盖房子时，他神经病的丈夫犯病自己把自己碾死了。为了两个孩子，九儿盖好了房子娘仨相依为命。雨中的一个桥下，九儿邂逅了她情投意合的前男友。部队转业后，他在乡变电站当了一名电工。现在也是一女一男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妻子通情达理，温柔娴淑。只是在一个大雾的早上，妻子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在路口拐弯时被一辆急驶的货车撞了。如果当时货车司机能及时救助，或许还能挽救他们的生命，可坏了良心的司机却逃逸了。好在还有女儿，让他的精神有所支撑。两个苦难的人在一起诉说着彼此的伤心事。许是老天让他们相遇，就是弥补先前的缺憾，来圆他们后半生在一起的梦想。两个苦难的家庭就这样组合了。幸福生活也拉开了帷幕。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冬天由于怕冷，大家都会把门窗紧闭。用煤球火在屋里暖。三个孩子吃完饭早早地出去玩了，电工和九儿在屋里看电视。等孩子们玩够，疯够回家，迎接他们的是趴在地上的双亲。任凭孩子们怎么呼喊，也无人应答。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九儿家的事。有的说是九儿神经病的丈夫来索命的。也有的说是电工的妻子太牵挂电工，把电工叫走了。警察说，是煤气中毒。九儿和电工肯定也知道是煤气中毒，只是他们发现的太晚了。从卧室到客厅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一起努力了，可是，晚了，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