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雷雨让池水涨了几尺，浮着飘萍的碧水几乎要漫到岸边。我呼吸着透彻的空气，在月光的鼓舞下，一跃而起，拖着一溜清凌凌又带翠绿的水花，在半空翻个旋儿，又落回了池里。荷叶上的蛙被溅一身，悻悻跳入水中，隐没在了与他身体颜色相似的水下。
　　 我看到一个人向这边走来，一个非常熟悉的人。他似乎也看到了我，加快脚步向池塘走来。
　　 我怕人，想赶快沉到湖底。可是，离池底只有三四尺的时候，又折了上去，因为上面还有一条鱼，如傻子一般，正木痴痴漂在水面。 那是我妹妹，唤作红鱼儿。她也是披着鲜红的鳞片，也是嘴角生有两条丝须。只是比我小一圈，眼睛更光亮有神。她是池塘中最美丽的鲤鱼，是最风华绝代的生灵。
　　 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一个人。
　　 哪怕她爱上的是那只丑陋的青蛙，我也不会如此沮丧。
　　 男子的脚终于挨到池边，他微微欠着身子，仔细端详着池塘里的风景。红鱼儿的嘴角漾出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子。男子的影子飘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我是多么想告诉红鱼儿，他是在欣赏蒙着月色欲说还休的荷花，甚至是绿油油的荷叶，而没有看你一眼！
　　 瞧，那便是荷花的倩影，娇艳地连月神都忘不了多送上一份深情。细细的月辉洒在上面，让粉红色的花朵成了透明色，一片花瓣上映着另一片花瓣的影子，化成了一对对交拥在一起的恋人。更有刚刚探出水波的花苞，犹抱琵琶，露出几丝芯蕊，一丝不苟地偷望着星星月亮，和池边的人儿。
　　 而红鱼儿你，再美丽的身躯也只能隐没水中，羞涩的你何曾跳跃起来，一展你美丽的身姿？他所看到的，只是你微微张开的小口、沾着水珠的丝须和一双可怜的眼睛。
　　 他是人，不懂你的美丽。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池塘里，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你还有红眼睛、翘尾巴等小姐妹，时常蹲在荷叶上的那只丑八怪叫做青蛙，我们都有名字。人，不是他的名字，他妻子是人，他孩子也是人。
　　 凡是池面没有冰的日子，时常会见到这个人的身影。红鱼儿，你还记得吗？他的妻子也曾出现在水面的倒影中，那是一个多么温婉优雅的形象啊！他们还有一个小孩子，叫做闰儿，两年前还在女人怀中嘤嘤啼哭，前几日再见时，却是自己走路、活蹦乱跳了！
　　 两年时间，红鱼儿，你有没有发现你美丽的鳍已不再如往常有力，你嫣红的鳞片上又多了几道旋纹？他们是人，或许直到我们的儿女老去，他们依然会活在池外的世界上。
　　 哦，你失魂落魄的眼神，比月色寂寞。
　　 你看，男子正远离我们，这又是一个悲伤的夜晚。
　　 不，他停了下来，依然欣赏着醉人的荷花，嗅着沁人的蓉香。
　　 你游了过去，绕过一片泛着银光的碧绿莲叶。那只青蛙又坐在了上面，他正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你呢。
　　 青蛙一直都在盯着你美丽的身影，你还不知道吧？
　　 你痴痴地看着男子，慢慢地竟露出了半个身子，仿佛身下的水又不知不觉涨了半尺。哦，我听到了，他在吟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你可听到，这优美清丽的诗歌，句句有莲，却没有你。你的希望终于要破灭了吧。你别藏，别掩饰，我看到了你无比落寞的眼神，你蜷缩的丝须，你缓缓闭上的可怜嘴巴。
　　 你仍有一丝丝念想，让你不肯泯灭希望。那个蝉鸣阵阵的午后，天上一半是浓黑的云，一半是骄傲的日。雷雨刚过，空气中都是清爽，我与你漂在水面，青蛙蹲在荷叶上，无聊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外面是春青夏绿秋黄冬白，除却妖童媛女，都是无头无尾的单调。
　　 你一定记得，就是从那株高高立起的荷花后面，他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眼前。我钻到了水里，游着游着却见不着你的影子。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抓走了你懵懂可怜的双眸。
　　 那时，他如今夜般看着满池的莲花，眼角、眉间的愁容逐渐变作了怜惜。我们从来不知道他为何而愁，池鱼焉知人间之事？可是，我分明看到，他愁你亦愁，他笑你亦笑。你的魂魄从你的双眼中流出，到了他的手心儿里。
　　 他吟了一首诗，从此成为你两年来的唯一念想。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就是这首半吟半唱的诗，让你的身躯醉到了湖底，心儿醉到了云间。你把自己想象成了采莲女，长上了双腿、双手，乘着船儿，划着浆儿，拨开密密的莲叶，如那时常倚在石凳上朝湖里傻望的女学生一般，婀娜多姿地走到他身旁，用人的语言，与他打个招呼，抛给他一只新采的莲……
　　 你渐渐忘记了自己的鱼儿身，忘记了莲叶是我们的避身之所，忘记了让他皱眉的鸣蝉是我们的美味。你的身躯渐渐消瘦，你的美丽慢慢流走，青蛙对你的倾慕变成了蔑视，我对你的焦急也终究蜕化成了一阵阵的怜惜。
　　 他的妻子是如此的高贵，任意站在池塘的哪个角落，那影影绰绰的面庞，都会羞的你马上沉入塘底。我问你为什么去贪恋一个池外之物，你说，你欣赏他温和的气度，醉心他坚忍不拔的眼神，痴迷他若隐若现的风骨。
　　 气度？眼神？风骨？你如何能看得见，他可是人。你说我错了，你看过无数个人，只有他，才让你觉得池外的风景是如此美好。几圈波纹打乱了我的思绪，我顺着涟漪的方向看去，原是一只蝉落在了水面。我拨着尾巴，晃着双鳍，游到它身旁，刚想吞下，却在余光中瞥见你比荷叶还瘦的背影，终究忍不过。
　　 又到落蝉时刻，就像那个男子一半洁白一半昏暗的忧郁面庞，月神的光从来不会照到每一个角落。你再一次拒绝我的好意，将挣扎的蝉儿推走，径自游开。空中吱呀一声，又是一只不小心踩空的蝉儿落了下来。它无力拍打着翅膀，任凭喝饱了树汁的笨重身躯随夜风坠落。
　　 青蛙听到了，我听到了，你也听到了。
　　 一阵波澜袭来，让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我慌看四周，方发现半空中多了一道唯美的弧线。皎洁的月光下，是那么的明艳，那么的勾人心魂。那是你！你看，你身下的水珠都因你黯然失色，岸边的紫茉莉都因你枯萎了花朵！
　　 不，你要做什么？你不是要亲口接住那只掉落的蝉吗？你为何要在含住它后又跳向岸边！不要再摆动你诱人的尾鳍，不要再晃动你多姿的身躯，再过那么一点点，你就永远回不到这个让你我眷恋的世界！
　　 不，你还是跳上岸，口衔知了，匍匐在了那个男人的脚下。你是多么的卑微。
　　 你看见哥哥的泪水了吗？看见青蛙紧闭的双眼了吗？听见红眼睛和翘尾巴的惊叫与叹息了吗？
　　 ……
　　 我泪眼婆娑，看不清写在他面上的是惊讶、怜惜还是，充满诱惑的贪婪……我不想再看你可怜巴巴的眼神，不想再看你充满希望的神情，不想再听你拍打地面的喜悦声。
　　 红鱼儿，你终究是错了，蝉儿再可口，人怎么会喜欢？
　　 不，他要干什么？难道他没看见我在水中的疯狂表演吗？没有听见青蛙的吼叫和我的嘶鸣吗？他把手抚上了你的丝须，红鱼儿，你是否知道你的美丽将会折损，你的一腔爱意将会在风中飘散？
　　 他捧起了你，你口中的蝉儿掉落、飞走了，正在扭动身躯的你，可看清他对视你的眼神在诉说着什么？ 别怪哥哥懦弱，我不敢看！ ……
　　 什么？你又回到了水中？我发现青绿色的池面又有了你的痕迹，月光与荷叶拥吻的地方又多了你的剪影。是否是我们太过嫩滑的身躯，让你最终脱离魔爪，重回了这极乐世界？
　　 对，一定是这样。
　　 可你为什么还对他含情脉脉，而且比以往又增了千百倍？不，红鱼儿，方才的一切应该让你记忆一生！
　　 你的眼神更加明亮，你的尾巴更加轻盈，你的鳞片越发红艳，连荷花都悄悄收了花苞，心安理得给你作陪衬。刚才的一跃，竟让现在如此神奇。男子拾起岸边被风雨送上陆地的莲朵，轻轻扔了下来。你一如既往地如傻子般漂在那，甚至尾巴都忘记了摇动。
　　 天哪，莲花竟落到了你的嘴上，悄无声息。莲瓣上挂着露珠，依然娇艳。
　　 男子笑了，你也笑了。你含着莲朵，悠悠地，沉到了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