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屋有一株罂粟花。就一株。
　　 罂粟花是母亲栽种的，每年罂粟苗苗出土后，母亲就会把多余的苗儿拔掉，独独留下一棵，眼珠子一般呵护着，直到这一株罂粟开花结果。
　　 初夏时节，罂粟花丹红一片，轻轻浅浅馨香满院的时候，母亲却生病住院了。
　　 母亲居然生病了。
　　 拙朴木讷的父亲手足无措了。
　　 “脖子倒（不知道）么，脖子倒你们的妈妈咋着了么，就硬生生地病倒了么，咋整呀么，这可咋整呀么？”惊慌失措的父亲围着我们，反反复复用他的家乡话，鬼念桃木橛般念叨着那几句话。
　　 母亲在我们家，是天，也是地，是太阳，也是月亮。是和风，也是细雨。
　　 母亲病了，在我们家，不亚于天崩地裂，瞬间就日月黯然，风急雨骤。
　　 兄妹仨推推搡搡捱在病房门外，谁也不敢先进。母亲的直肠里长了颗毒瘤，若不做手术，肠子就会被堵死，相当于下水不通，后果不堪。父亲胆小，晕针晕血，求医生别做手术。医生问，是病要紧还是命要紧？怕？你怕病，病就会欺你。父亲眼红红低了头不再言语，绕过了父亲这道坎，医生又出新难题，保肛还是不保？保，有可能癌细胞有残留，不保，怕患者难接受。大哥立马大放悲声，我们的母亲，多素净多细致多讲究的一个人哦，怎么可能答应做这样的手术？医生一脸尴尬，目光一圈巡视，如看风中残荷败柳般略显凄凉，挥挥手让我们回病房商量。大哥一哭嗓子就嘶哑，小妹一哭鼻头就鲜红，我一哭眼泡就肿胀。如此颜面，何以向病床上的母亲启齿？
　　 时钟滴答，声声碎人心，医生还在等家属的意见，生生要了我们全家的性命呃。
　　 “没事，说吧，能治咱就治，不能治咱就回。”母亲跳下床就找鞋。吓得兄妹仨一霎霎手脚冰凉，齐齐伸了手去拉拽母亲，六只手却又齐齐僵在了空中。
　　 “能治，妈，能治，谁说不能治咧？”
　　 我急急开口，声音竟然清亮平和。暗地里狠狠捣了大哥一拳，又掐了妹妹一把。我瞥见大哥双腿哆嗦，妹妹手指痉挛。
　　 “能治慌啥哩吗？死女子。”
　　 “只是……只是，若做了手术，你的身体可能会有变化。”
　　 “我的身体已经不是我的了，听医生的，怕啥么？”
　　 母亲一锤定音，一池春水又碧波荡漾。
　　 二
　　 母亲出院的时候，老屋的罂粟花已经落英缤纷。
　　 母亲爱花，却独独怜惜罂粟花。
　　 罂粟花艳丽妖娆，馨香扑鼻，花开的时候，老屋的角角落落都萦绕着缕缕暗香。母亲只种一株，她知道罂粟有毒，罂粟经过落红才能结出饱含毒汁的果实。母亲每年都会在夏季“割烟”后采收，去蒂头和种子，晒干醋炒或蜜灸之后备用。中医以罂粟壳入药,处方又名“御米壳”或“罂壳”，每逢有邻居肺虚久咳不止或久痢常泻不止，母亲就会挑了指甲盖大的一点点，拿给他们去治病。
　　 母亲说罂粟是好东西，罂粟本无毒，只是因为人太贪心，把罂粟制成毒，罂粟也就毒坏了人。
　　 凡事要有度。
　　 母亲常常这样告诫我们。
　　 我们兄妹谨记母亲的教诲，大哥在单位与人相处平和，不争不要反而顺风顺水。我在家相夫教子，敬公婆爱子女，也落得风平浪静。小妹读完本科，正在力争考研，正当我们一家子风和日丽的时节，也不知道从哪朵云里就飘来骤雨盖头。
　　 化疗后，母亲一头秀发尽数落光。母亲便买来各式各样的花头巾，今天米翡，明天翠绿，日日花样翻新。那时，母亲也才五十多，要不是这病，她依然还风韵绰绰。
　　 可是，奇怪的是，母亲从来没有向我们打探过她的病情。
　　 父亲和我们也就三缄其口，从来不谈母亲的病情。那一层窗户纸虽然稀薄透亮，但我们谁也不敢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三
　　 立秋的时候，母亲把罂粟苗连根拔起了。
　　 可是，明年，母亲依然会再种一棵罂粟花。
　　 隔壁的三婶死了。脑癌。从发病到去世，也就四十天的时间。埋三婶的时候，两个儿子打成了一团，大儿子怨小儿子说漏了嘴，小儿子怨大儿子没把病历藏起来。
　　 “罂粟花开到你三婶脑壳里去了，你三婶肯定活不了了。”母亲突然说。
　　 我们兄妹抖抖颤颤，大气没敢出。
　　 入夜，如水的月光洒满老屋。我上完茅厕，无意在窗根听到父母的对话。
　　 “老苍，你说，我这病也是瞎病吧？‘
　　 “脖子倒（不知道），我脖子倒么。”
　　 “不是瞎病，就不能做化疗，是吧？”
　　 “脖子倒（不知道），是医生要给做么，说是预防么。”
　　 “她三婶是脑壳里开了朵罂粟花，我是肠子里开了朵罂粟花，都一样。”
　　 “……”
　　 “我自己养得儿女我自己清楚，大小子一哭就嗓子哑，二女子一哭就眼肿胀，三丫头一哭就鼻子红。仨孩往床前一站，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能看见他们心里的泪珠珠淌了一天一地哦。”
　　 “快脖胡想咧。”
　　 “老苍，你说我要先走了，你下辈子还找得见我么？对了，你若过轮回道的时候，记着一定要少喝点孟婆汤，可别把今世的啥啥都忘了。”
　　 “脖子倒么，脖子倒么。”
　　 “看你，吸溜个啥么？咱俩的寿衣我都做好了，就在包袱里包着，记着到时候把罂粟壳给我带点，说不准阎王殿里也用得着。”
　　 “脖子倒，脖子倒么。”
　　 屋子里，嗤嗤溜溜，我那一哭就冒鼻涕泡泡的父亲吆。
　　 屋外，我早就塌成了一根泡过水的软面条。
　　 如水的月光罩着老屋的角角落落，我抬头，迷蒙泪眼里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屋脊，原来，今儿是十五，是月圆之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