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医
朱畈村朱老倌的刚满月的孙子,一到晚上就不停地啼哭。哭着哭着,把吃进去的奶水全部吐了出来。
“叫‘放牛仙’过来看一下吧!”老倌的老伴说。
“‘放牛仙’,他行吗?”老倌沉默了半晌,说。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没准就看好了。”
这“放牛仙”是朱畈村的一个驼背孤身老头。他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年纪多大,从不曾跟人家提起,人家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了。从小到大,他所做的一件事就是放牛。与人的交往很少,与牛倒是形影不离。
这样一个放牛的孤老头,怎么就成了“仙”呢?
听人说,他在放牛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说他是“对牛弹琴”一点也不过分。人都听不懂的话,那牛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奇怪的是,人听不懂的话,那牛却能听懂。于是人和牛之间,也就有了交流。他有什么心里的话,对着牛说,那牛居然对他点头。
他在放牛的时候,也采一些花儿草的。一边采着花草,一边念念有词。而且采到花草后,从不让它们保持原貌,一定要将它们扯断,或用柴刀剁成碎末,然后装进随身携带的竹扁篓里。
这些花呀草的,拿回家后洗净晒干。就在大家都不明白他要拿它们作甚用的时候,它们的作用发挥出来了。
那一天,他从山上放牛回来,感到身子不适。于是拿了平时采来晒干的花草,叫邻居给煎一下。并且含混不清地说喝下能治好自己的病。
邻居虽然给他煎了药,却不相信那些个东西真能治病,于是劝他赶紧找医生。
没想到他喝下自己采的药,那病还真的好了。
一个放牛的人,半个大字不识,根本不可能接触什么医书。那么,他对草药药理的知识又是从何而来?
一定是得到了某个仙人的点化,使他也成了仙人了。
于是,人们开始叫他“放牛仙”。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总是说“去找‘放牛仙’看看。”
起初,他也没有将自己当作土医看。人家从他这里拿药,他也不收人家的钞票。后来名气大了,他想不收钞票都不行了。
他的行医圈子,起初还局限在朱畈及周围的几个村子。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他的圈子也渐渐扩大了。方圆五十里的村村庄庄,都知晓朱畈村有个“放牛仙”。来请他看病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日日不断。
有人仔细地看了“放牛仙”给他们的草药。尽管那草药已经被剁成碎末,但细心的人还是认出了其中的几种。
然而,同样的草药,用在同样的毛病上,村里人自己采的,根本就不起作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后来,人们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放牛仙”采的草药就有用,是因为他在采药时讲的那些话,那是一种只有仙人才会有的“偈语”。
“放牛仙”过来看了一下朱老倌的孙子,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加双手比划着说:孩子是受了惊吓。
于是叫老倌端来一碗水,“放牛仙”对着水“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然后用手艺指那水,嘱老倌将此“仙水”给孙子服下。
老倌的孙子被灌下“仙水”后,当晚就止了啼哭。第二天一大早,“放牛仙”还躺在床上,朱老倌就给他送来了一只公鸡。
给朱老倌孙子看病,只是“放牛仙”在本村的偶一出手。这个“放牛仙”有个古怪的脾气,就是他名气做大了之后,不大肯给自己村及周围村里的人看病,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因此,请他去看病,被他看好了病认他做干爹、干爷爷的,基本上还是外地的人。有人说,他这是打开窗户吹唢呐——鸣(名)声在外。
在他的干女儿中,有一位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而且颇有几分姿色。朱畈村的人都说“放牛仙”艳福不浅,有的人甚至根据“三分事实,七分虚构”的创作原则,编排出了一个“放牛仙”和那女的之间的风花雪月的故事。
据说那女子患的是一种叫做“花痴”的病,患上这种病的女人,对异性有一种强烈的渴求。只要看见异性,不管他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公,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不管是貌比潘安的美男子,还是堪比猪头的丑八怪,她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要同人家干那苟且之事。
那女子的家人,发现女儿患上这种奇怪的毛病后,带着她去了多家卫生院,都没能治好她的病。听说朱畈村有一位“放牛仙”,医道甚为高明,于是提了只公鸡,来请“放牛仙”出山。
“放牛仙”不晓得用了一种什么神药,不上半个月,居然治好了那“花痴”。
有人说:“放牛仙”其实什么药也没用,他用的是一着“以毒攻毒”的治疗手法。你不是很想要男人吗?就让你要个够,要到你自己不想要了为止。
而这个男人,当然就是“放牛仙”自己了。
“放牛仙”让那女的和自己共处一室十来天,每天变着各种花样和那女的玩,玩得那女的好几次死过去又活转来,活转来又死过去。经历了几番生与死的考验之后,有一天,那女的突然就清醒了。当她看到赤身裸体和自己玩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弯腰曲背而且说话不清的丑老头时,不由地大哭一场。大哭之后反而感谢“放牛仙”的治病之恩。从此对异性没有了半点兴趣。
这故事编排得确实有点离谱。女子的家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赞成这种“以毒攻毒”的疗法的。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这样即使治好了病,这人也变成残花败柳了。这样她以后还嫁得了人,成得了家吗?
但女子的病好了,而且拜“放牛仙”做了干爹,这却是事实。至于到底用的是什么疗法什么药,“放牛仙”不说,其他人是无论如何也弄不灵清的。就是那女子自身,恐怕也未必说得清。
“放牛仙”给人看病,钞票你多给可以,少给也可以,甚至不给也可以。但是有一样东西必须给,那就是一只公鸡。
“放牛仙”曾经用含混不清的语言解释说:这公鸡不是给自己吃,而是给“大仙”吃的。至于他背后的“大仙”是谁,他长什么模样,有哪些神奇的“仙术”,“放牛仙”摇头不语,人们也就没法再盘问下去了。真可谓“天机不可泄露”。
“放牛仙”的后面肯定有高人相助。大家都这么说。
有人就因为粗心,没有送公鸡,而导致病情反复的。
那是三十里路外的一户人家,八岁的孩子,高烧不退,来请“放牛仙”去看病。因为他们不懂“放牛仙”得规矩,总以为带着钞票来就行了,这世上没有用钞票摆不平的事。“放牛仙”二话没说,跟着来到了那户人家。
用过“放牛仙”提供的草药,那烧一下子退去了好多。小孩的家人对“放牛仙”千恩万谢,直夸他是“神医转世”。没想到当天晚上,那体温又高了上去。
家里人甚为不解:眼看着那体温降下去了,怎么又会高上去呢?问“放牛仙”,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眼见得八岁的孩子被高热折腾得浑身发烫,口唇开裂,啼哭不止,家人心急如焚。跟“放牛仙”商量,钞票的数目一加再加。“放牛仙”还是直摇头。最后说了句“大仙发火”的没头没脑的话。
我请你“放牛仙”看病,你怎么扯出一个什么“大仙”来呢?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晓“放牛仙”给人看病有个公鸡不重钞票的规矩,于是抓了一只公鸡给了他。
神奇的是,这公鸡一送出去,孩子的体温立马恢复了正常。
“大仙显灵了。”“放牛仙”说。
有这样一则谜语——
上山拨草寻蛇,
下山背米归家,
坐着猢狲剥橘,
睡着黄狗盘窝。
想必大家已经猜出来了,它的谜底是“驼背的人”。
有人居然用这个来取笑“放牛仙”。
“你不是称作‘仙’吗?我出个谜语给你猜。”说着话的是隔壁村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
“放牛仙”抬头看了看那小伙,一脸茫然的神色。
那小伙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处了那则谜语。“放牛仙”想是猜出来了,不然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呢?
“放牛仙”最容不得人家对自己的不敬。在他看来,你不理解我,骂我几句都可以,但不能蔑视我的名号,更不能用我的身体缺陷来作笑料。而这两样,小伙可是都犯上了。
“我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放牛仙”暗自打定了主意,于是开始在嘴里“叽里咕噜”起来。
毛头小伙回到家里,板凳还没有坐热,那肚皮就抽筋似地痛了起来,痛得在地上打滚,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
家里人对小伙的突然发病都感到蹊跷:没有一点点的征兆,这病咋说来就来呢?
“赶紧送医院吧!”有人提议说。
从小山村到卫生院,要走二十里的山路。看这发病的阵势,送卫生院怕是来不及了,说不定要死在半道上。
“请‘放牛仙’来看看吧!”有人突然想起来了。
于是把“放牛仙”请了去。那“放牛仙”好像早就知晓会有突然发病这一件事,到了小伙的家里,也没用什么草药,只是嘴里“叽里咕噜”了几句,那小伙的肚皮马上不痛了。
家人拉着小伙给“放牛仙”道谢。“放牛仙”摸了摸那小伙的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
“放牛仙”要回去时,小伙抱着一只公鸡,将他送到大门口。从此见了“放牛仙”是毕恭毕敬。
这以后,“放牛仙”又治好了一个人的“犯妖病”。
害这病的是一个小学教师,男的,年纪将近三十了,却还是单身一人。这小学教师除了给学生上课外,从不出门走动。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一本本砖头般厚的书。
在书理偶然会看到男女间交合的事,看着看着,那手就不安分起来,于是就自行解决对生理问题的渴求。没想到竟成了病,一天不解决,那觉就睡地不踏实。天长日久地,把自己折腾得面黄肌瘦,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家里人不晓得小学教师会有这样一种不良的嗜好,只见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憔悴。于是提着一只公鸡,把“放牛仙”请了去。
小学教师一见家人给请的医生,居然是这样一个连话也硕不清的驼背丑老头,便对他产生了反感。连连对家人和“放牛仙”说:“你们走开,我没病!”
中医给人看病,用的是望闻问切的诊断手法。“放牛仙”给人看病,不望也不闻,不问也不切。凭着的就是自己的感觉。
凭着这种感觉,他断定这小学教师是“犯上妖“了。
据说,犯这种病的人,当他在自行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眼前常常幻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个女子便是那“妖精”。要把这“妖精”赶走,嘴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一个现实中的女子来代替她。
小学教师看书把自己看成了“书呆子”。在个人婚姻问题上,他一直存在着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总想找一个像书上写得那种才貌双全的女人来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高不成低不就,于是这婚姻问题就一直这么拖着。
听了“放牛仙”关于这种病的一些零星看法,家里人决定打破小学教师的理想主义,替他包办了一门婚事。起初,那小学教师看不起家里为他娶的老婆,总说她这不好那不好的。但随着他们有了孩子,这怨言自然就少去了。
从理想回到现实之后,那“妖精”再也没有来折腾他,小学教师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就像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一样,“放牛仙”给人看病,也有看不好的时候。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结婚两年多了,女的还是没有怀上孩子。去了几家医院,吃了一些药,那女的肚子却还是平平的。于是提了一只公鸡来找“放牛仙”。
“放牛仙”凭感觉得出结论:问题出在种子上。种子不行,再肥沃的土地也是白搭。于是把那男的隔开,给那女的开出了一个偏方。
当他把这偏方告诉给那女的时,女的立马就胀红了脸,连说“不行,不行。”
病人不配合,“放牛仙”纵有高明的医术,也是白搭。
在送走这对夫妇的时候,“放牛仙”也归还了他们提来的公鸡,这在他的看病生涯中还是第一次。
有了这一次看病不成功的教训,“放牛仙”给人看病的时候明显少去了。有好几回,人家大老远地提着公鸡上门,磨破了嘴皮,他硬是没有答应人家。
“放牛仙不显灵了。”有人这样说。
终于有一天,“放牛仙”金盘洗手,发誓从此不给人看病。
山道上,又看见一个驼背老人和一头老牛在一起的身影。
“放牛仙”不采花儿草的了,只是对着老牛唠叨个没完。
有一天,那老牛突然不吃草了。给它吃平时最爱吃的豆料,它睁着眼,只是不吃。
想来这牛是病了。人总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牲畜们想来也是这样。
“放牛仙”给不少人看过病,却从来没有给牲畜看过。看着老牛不吃也不喝,身上的肉一块一块消失,几乎成了一副骨架,他是干着急,却没有一点办法。
终于有一天,老牛死了。
“看老牛只剩这么一副骨架,没准在它的肚子里有牛黄。”有人说。
“牛黄”是病牛体内的一种结石,黄黄的呈椭圆形的一块,因为长在牛的身上,所以就叫“牛黄”。它是一种十分珍贵的药材,比黄金还要贵。
要取出牛黄,必须给死去的老牛开膛破肚。有人愿意出五百块钞票,买下老牛的尸体。“放牛仙”坚决不答应。
择了一个好日子,“放牛仙”雇人在山上找了一块地,把老牛连同它体内的牛黄一起埋了。还在坟堆的前面种了一片草。
送走老牛,“放牛仙”不吃不喝五天,最后撒手西归。
“放牛仙”大半生给不少人看过病,最终还是没能治好自己的心病。
按照当地的习俗,人死后若要升入天堂,必须连做七天七夜的道场,这得花上一大笔的钞票。“放牛仙”给许多人看过病,却没有什么积蓄。于是他的干儿子、干女儿们凑钱,送他进入了天堂。
在立坟碑时,却碰到了麻烦:一是大家都不晓得他的年龄,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他的出生年月了。二是大家只晓得他叫“放牛仙”,不知晓他姓甚名谁。最后只得在坟前立了一块无字的碑。
有人慨叹“放牛仙”的土医术没有传下来。可也有人说,“放牛仙”的那一套只有他才能用,换成其他任何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