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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春秋】乡土散文四章


作者:山村墨人 秀才,2994.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83发表时间:2014-06-02 09:11:25

【春天的补丁】
  
   姐姐穿着母亲改裁的布衫,头上扎着半截红头绳。多年后我在书本上看见迷迷糊糊的影像,姐姐背影形似杨白劳的喜儿,像飞扬在寒风里的雪花。大地上,我和姐姐赶着春风,像父亲赶着羊群。
   我握着铁铲,姐姐提着芨芨草编制的菜篮,姐姐穿着补丁的长衫划过嫩绿的草丛,惊起一群群蚱蜢和蝴蝶。姐姐的长布衫是母亲拖着病重的身子为姐姐开校准备的。姐姐一直念叨自己有一个花书包,女孩子幼小的虚荣心可以飘荡在伙伴们中间得以渲染,在苍黄的脸庞里,该有多么自豪。这件盖过屁股的长衫用了母亲整个冬天,是母亲从土裁缝哪里要来的布头。大半个冬天,母亲的剪子都在卡擦卡擦的响着,晚上的油灯浑浑噩噩,母亲黝黑的头发晃动着,像魅影,钉在冰冷的墙上。我和姐姐望着望着,竟然睡着了,煤油灯发出的黑气把我和姐姐相继呛醒。我望见母亲仍旧拿着针线在鬓间抿着,眼睛和鼻子周围像炉灶口,黑黑的一圈。母亲用被子把我和姐姐的头蒙了起来。
   姐姐穿着花花的长衫像把翅膀穿在了身上。姐姐跑在我的前头,蝴蝶在她的前面飞舞,太阳刚刚蹦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泼在姐姐的身上,姐姐的脸蛋红的像我解馋的苹果,她跳跃的姿势一直试着在飞,令我羡慕极了。
   姐姐一边跑,一边唱着不知名的歌,那些歌我知道是母亲捡簸箕里的麦种时唱的。调子很犹豫,像哭,重重的压着姐姐的嗓门。晨光里的青草挂着露珠,分明是姐姐的眼睛,还有一眨一眨的睫毛。姐姐迎着太阳,我们拉着手,整个早晨我们都在兴奋里搅动沉寂的大地。
   冬去春来的庄稼地经过雪水的滋润,隐隐约约中马齿苋有了褐色的迹象。姐姐一边寻找着能够拾进篮子里的菜芽,一边精心呵护着她的长布衫。这朵开在春天无比硕大的花朵,用我单薄的身子是无法感觉它的温暖,只有漫天的风沙刮来,姐姐用这件长布衫将我和她细弱的身子裹在一起。姐姐身子冰冷着,长布衫让我想到母亲温暖的襟怀,柔软的胸。
   每次出去挖野菜,姐姐都早早准备好篮子和长衫,我从墙缝里抽出铁铲。姐姐对长衫的呵护不亚于爱她的书本。姐姐每学期的书本都整整齐齐背了回来,姐姐从舍不得在新书上乱画乱写,她觉得好好地书上划下一道,就如新衣服上豁开一条口子,再擦也是块补丁。
   从很大程度上我都不敢亲近姐姐,尽管姐姐比我大三岁,但个子比我矮多了。母亲格外疼爱姐姐。每天早上洗完锅后,母亲把姐姐的头摁在锅沿上给姐姐洗脸洗脖子。冬天的时候,母亲把杏仁和红枣掺在一起捣烂,装在瓦罐里,隔日给姐姐抹头,母亲说,女娃子将来得有一头好发。姐姐的头发再怎么糊弄,总是形同秋后的蒿草,越来越黄。
   姐姐头发最终没有变黑。母亲一直自责着,因为母亲刚刚生下姐姐后就病了,奶奶用小米粥硬是把姐姐从饿死鬼手里抢了回来。姐姐头发干涩是小时候缺奶造成的,母亲也常这样说。
   出门后向东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马莲滩,大骨朵的马莲花开得紫里透白。这时母亲的病情好转了,春天把阳光给了花朵,给了我们赖以寻找的马齿苋、猪耳朵、灰灰菜,更多的是把阳光的温暖注入母亲病弱的身子,那些潜伏在母亲身子里的病魔一定是怕光明的,我想。
   姐姐穿上长衫后似乎很自豪,也有了无比巨大的胆量。一次,我瞅中了一大方子的马齿苋,用铲子画了圈。村子里最坏的女孩子,外号“疤驹子”(脸上有一块疤,性格像个男孩子)硬是要在我画的领域里挖,还把我的手背剁了一铲子。我疼的哇哇大哭,姐姐闻声赶来,顺头拍了“疤驹子”一铲子,那血水哗啦啦的就顺着“疤驹子”的头发渗了出来。在场的几个伙伴都吓得面如土色。姐姐望都没望,撕下长衫的一角,把我的手背包好后,拉起我去找“疤驹子”的母亲。“疤驹子”小时候被送往舅舅家寄养多年,因为调皮捣蛋,爱惹事生非,被舅舅遣送回来。她们家孩子多,一年下来生产队分的口粮根本不够吃,再则,她又长得和其他姊妹不一样,极为丑陋,即便受多大委屈,她的父母亲都会把她谴责一顿,更有甚者会遭毒打。“疤驹子”死死拉住姐姐的手,不要回家,并且把篮子里的菜都给了我们。
   多年后,我在村子里见到“疤驹子”,她嫁到了离村子不远的人家,生过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到很健康,第三个孩子是计划外抢生的,生下后孩子一直不健康,没多久就夭折了,日子一直很拮据。我问她过的咋样,她显得很平静,没有小时候一丁点的霸道气,笑盈盈的站在我的面前,说前些年地多,孩子小,种些大田作物,日子紧巴巴的,这两年村上引导玉米制种,还可以,大丫头职教上出来有了工作,二丫头还在上高中,今年毕业。
   我和她一边攀谈,见她没有打断话题的意思,我转了话题。若有慷慨的说,人还是小时候好,长大为了儿女活得很累。她淡淡一笑,迎合事着。我说那次姐姐拍她头的事,并掩饰了我们小时候调皮的话题。她呵呵笑起来,脸色红润的说,其实她铲我的手的事,我有一个好姐姐疼我,不像她,谁都不喜欢。况且姐姐有一件让她妒忌的花布长衫。
   我的脑子突然像是被塞上什么,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三十多年来和我第一次这么近站在一起,给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是我打开了她记忆疤痕,还是岁月缝补了我们内心的补丁呢?
  
   【雪花的浮脉】
  
   我静静的望着父亲熟睡的姿势,血管里凝滞的洪流把我的光线擦亮。父亲一如既往的睡在自己往常歇息的地方。土炕上没有过多的铺衬,蓝色的床单盛开着幸福的马蹄莲,那是冬天唯一伴随父亲进入梦乡的温暖。此时那些花朵依旧带着笑容,灰暗的花瓣上滴着我的泪水。
   我仔细抚摩着父亲粗糙的手指,每一根手指都弯曲着,像攥着什么不放。指甲上的沟壑和参差不齐的缺口是那么尖锐,刺得我两眼发酸。我似乎听见父亲细微的呼吸,依稀中如同吆喝着成群的蚊子,手里的纸扇随着风的方向走动,凉凉的,能把我带进渺茫的梦魇里。
   这种细微的声音太小了,小的形同生命降息的安静和闲恬。父亲冰冷的体肤不断冲刺我手掌的热量,我感觉着父亲血脉在我指尖浮现,像流水即将宣泄而下,大地上的作物丝毫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是那样措手惊悚。父亲嘴角微翘,往常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是从来没有大声呵斥,尽管没有今天的安详,父亲生气时吧嗒吧嗒抽烟的姿势也是闭着双眼,泪水没有如此浑浊。
   外面下着霜,院子里白花花的月光如同凝脂,泛光的地方被黑暗放大、膨胀,散发出咸味。我俯下身来最后一次将目光在父亲身子上聚集,然后扫描了一遍。父亲胡子凌乱,花白的头发如同灰烬。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血管是那么粗犷,凸起于皮肤像爬在父亲田地间的蚯蚓。雨季到来的时候,蚯蚓蛰伏在土地的表层,外面的空气稠密鲜活,强烈土腥味会使蚯蚓迷醉、倾倒,它们一动不动,忘却雨后的阳光照样进入土地深处,敲响它们幽暗的家门,每个家门都朝着阳光敞开着。
   父亲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在农历十月的季节没有思想,它们一心只在熟睡。远离了庄稼的骚扰,土地始终不愿醒来,即便有羊群悠扬的咳喘,土地是清晰的,父亲的羊群已被斜阳赶进了柔软的圈门,寒冷是最好不过的栅门。父亲的庄稼在粮仓里打盹,庄稼佯装出极其疲倦的身躯,相互拥挤,汲取着对方的体温。只有父亲,年老了,岁月过多的磨损了他的激情,母亲过早的病逝加重了他的沉默性格,有时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纳闷着父亲的表情。
   父亲确实倒下了,倒下的父亲更像一个男人,手指尽管弯曲,十指粗壮,骨节丰硕肥大,喉结兀自凸起,从容的睡势让我深深感到愧疚。我一直认为父亲是怯懦的,一辈子少言寡语,大集体干过三十多年的干部,我们兄妹五个要不是自己努力,恐怕都停留在他的肋骨下,抽取他的血脉。
   当我被死亡两个词嵌入脑海,我知道父亲不在像他的土地,停留片刻终究会再次醒来。二哥递给我父亲病亡的诊断证明,我恍然间感觉到无数冰块从头顶楔入,眼角分明潮湿了许多。我像一根折断的树枝,从父亲的肢体上完全卸下,我将父亲举过头顶的阳光彻底冷却,以致把自己放置到最光明的地方,这微细希望是我今后一直沿袭父亲的缄默走下去。
   父亲和母亲的坟墓按照乡俗合葬在一起。母亲的尸体是十多年前从一个潮湿的地方搬迁过来的。母亲在十年的地下栖息,肌肉已经全无,四十六年的肉身归还给土地,变成土地的细小尘埃,唯一完好的是母亲的骨骼组织和发髻。依稀中母亲就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村子里最数她的头发,一发年四季散出油光。
   父亲安葬的时候我又一次端详了母亲一眼,这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像一个投影仪,我看到了自己的骨骼。那些苍白的骨骼可能已经空洞了,有泥土趁势进入。我们曾经从父亲身体不也是这样趁势进入了母亲的骨骼,贪婪的吮吸骨骼渗出的血液,那时我们就是飘逸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浮脉,注定幸福一辈子。
  
   【风吹的痕迹】
  
   春天来的时候,像是被谁搡了一把,树木显得极为惊厥,动了一下,就有了鸟叫和湿漉漉的光影。
   瓦面上的青灰比秋霜消失得更快,阳光层叠在一起,这种积攒的厚度给大地腾出了巨大的空间:自然界有意识的接纳了许多陌生的附着物,包括乡间淡淡的轻烟和迟疑的余晖。冬天消失的时候不是一点点一点点的隐匿或是从我们的眼前死去,我们过多的感受春天的暖色而没经历一个冬天怎么悲壮从容的结束自己的行程,一丝痕迹都找不到,像我们搬进了新居,旧房浑然倒塌的声响正是代替迫不及待的新房装修,哪怕旧宅里的一页瓦砾都要彻底从眼前消失,似乎有碍我们的生活。
   我仔细观察过一个冬天的行走路线。冬天没有乖戾,没有矫情,步履率真坚实,面容一向冷峻,呈思考状。冬天没有一丝走累的极限,没有春天的多变表情和倦怠任性。冬天一身背负着巨大的责任,像一个老人带领别人的婴孩,捧着哄着,偶尔耍赖了,老人会使出浑身解数,剥开衣襟,能看到她一根根肋骨,塌陷的双乳,皱褶的肌肤,满头银丝缕缕,整个身子的温度都被调皮的孩子汲取了。
   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喜欢坐在屋子里静静听风声,那些声音是土地沉睡时呼吸的声响,形似麦浪拍打汗水发出来的喜悦。屋子里除了钟声一滴滴碾过我的呼吸,遮掩我一点点颤栗的身子之外,屋外的阳光蜜蜂一样在墙壁缝里垒窝,它们偶尔只是碰及我的玻璃,小小的爪子轻盈飘逸,玻璃上留下它们飞翔的姿势,影影灼灼,是一些温暖的魅影。有时候我惧怕这些温暖,它会代替我身子里的温暖,更过的时候它把我身边的人带走,确切说是夺走。
   就有这么个人悄悄地走的。
   一个冬天他赶着自己的羊,天地间茫然的羊群渲染着单调的村庄,他像一个花匠,一身蓝盈盈的外套羊皮大衣让试图撒野的羝羊望而却步。羊群习惯闻嗅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仿佛是它们同类的体香。他的羊皮大衣成了羊群最恐惧的招魂幡,羊皮大衣里面,羊群清晰的知道,有它们祖父祖父一辈的魂灵跟随着这个老头,老头每一个眼色都是它们幸福或者灾难的兆头,包括在它们身上解恨的鞭痕。
   他和冬天依偎在一起,弓着腰的芨芨草和他一样煎受寒气的针刺。他给冬天一把火,冬天随时回敬他一件贴心的小棉袄。惬意的时候,他掏出一根烟,慢慢点上,一片茫然失措的样子。他珍惜这个冬天的枯草,羊群不断分娩,不断扩大他幸福的圈子。他是矛盾的,他期望冬天更加漫长。漫长的冬天会给他的羊群积蓄体膘的机会,村庄属于他和羊群的。村子里的人不怕羊群践踏自家的庄稼,他的羊群走过的地方来年会有马齿苋早早露头,紫花苜蓿蹲在田埂间拍着小手,农家人此时的菜肴丰富不少。他又怕冬天太长了,屋子里寒气压抑着他,他心里会憋得慌。他期待羊群快些进入立夏的日子,剪下的羊毛大堆大堆,他心里稳稳的将日子彻底兑换,一种莫大的幸福和愉悦会很快占据他的低沉。他身上的这件羊皮大衣面子也实在破旧了,环绕在他心间的唯一希望似乎就那么近。
   但真正春天来临的时候,温暖的气候夹杂着他的哮喘,阳光照耀的地方,他哮喘最厉害,以至于他弯下腰。他弯下腰的时候,似乎地面上映出他的苍老。他摸摸头发,他觉得冬天还留在他的发间,他要拭擦干净。但加速的哮喘令他双唇发抖、发紫。他使劲直起腰来,摸着炕沿,趴在炕沿上最温暖的地方,冥冥中他梦见了自己的兄弟,尽管兄弟在三十多年前因车祸死了,但兄弟的身影是那样清晰。他又梦见了父亲,矮小的身影,稀疏的胡子,谢了顶的头上,奇怪的有了光环。他又梦见了很多人,都是他眼睁睁看着从身边死去的,有的还是他亲手挖的墓坑。
   雪花飘了起来,冬天试着又一次从土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冬天是潜伏在春天里的螨虫,悄悄地骚动,风儿抓着抓着,大地的肌肤不痒了,一片汪洋或者浸渍潮湿的伤痕渐渐蔓延过来。他紧闭着眼睛,仍旧趴在炕沿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他手捂着胸腔,死在自家的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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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世间大凡有生命的东西,都离不了泥土,直接或者间接的从中汲取着养分,文学创做也是这样,打动人心的好作品,都离不开生活的土壤。能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把作者自己心灵的往事叙述出来,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远远胜过那些有华丽辞藻堆砌起来的“谦虚”的象牙塔。本文即使如此,朴实干练的语言,不乏细腻和深刻,真挚地回忆往事、表达心灵的感受,特别是《春天的补丁》,深深地打动读者,且引起共鸣。推荐欣赏。【编辑:北极主人】【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6032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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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北极主人        2014-06-02 09:16:11
  洋也罢,土也罢,打动作者自己心灵的真诚才能感动别人!此文感人,因为真实和真诚。
北极主人
2 楼        文友:潮仙        2014-06-03 06:58:48
  我们曾经从父亲身体不也是这样趁势进入了母亲的骨骼,贪婪的吮吸骨骼渗出的血液,那时我们就是飘逸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浮脉,注定幸福一辈子。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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