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仙江石生被公安给带走了！”这个消息在堂山村传开，很多人都不大肯相信。
　　 “他不是会预测吉凶吗？怎么就没有预先晓得自己要被抓，从而溜之大吉？”有人这样说。
　　 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反正那半仙确确实实是被抓走了。“两个穿白制服的公安，屁股后头鼓鼓的，想是带着手枪。见了江石生，只问了一句‘你就是江石生’，就拿手铐把他给铐上了。那半仙中饭刚吃了一半，就这样被带走，他那老婆哭哭啼啼的，有个屁用啊！”亲眼看到半仙被抓走的一个人这样说。不由得旁人不相信。
　　 在堂山大队，半仙江石生可算是小有名气的人了。虽然年纪还只有四十来岁，那头顶上的毛却没有了几根。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中年老成”，他却说自己是“聪明绝顶”。人家想想也对，大半个头顶光秃秃的，不是“绝顶”又是什么？只是这“绝顶”和“聪明”联系起来，总觉得有点勉强。
　　 有人还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你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他听了并不反驳，反而涎着脸说：“要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好了。”“石头缝里蹦出有什么好的？”人家不理解。见人家不解，他又说：“那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不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人家这才知晓，他敢情是把自己比作那猢狲精了。
　　 半仙书读得不高，只有初小文化。但就是这文化水平，在堂山大队也属凤毛麟角了。看到半仙有时捧着一本发黄的书本在看，左邻右舍的人都很不理解：那东西能当得了饭吃？
　　 对书本，半仙有他自己的见解。他常跟人念叨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并且给人解释说：从书本当中，可以读出家财万贯，可以读出黄金满屋，甚至可以读出漂亮的女人来。
　　 书中是否可以读出家财万贯和黄金满屋，大家不甚明白。但读书可以读出漂亮女人来，人们从半仙的遭遇里，可是深切体会到了。
　　
　　 二
　　 半仙的老婆比他少了八岁。长得不能沉鱼落雁，却也如花似玉。只是这如花似玉的女人，却生就了一个克夫损亲的命。接连两任丈夫，都在与她婚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相继得暴病去世。知道这一底细的男人，就当他是王昭君转世，杨贵妃再生，也不敢娶她了。
　　 就在她对自己的婚姻问题心如死灰的时候，半仙江石生托媒人向她求婚来了。她的婚姻正处在“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柳暗花明”的机会，当然是求之不得。连男的面也没见，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新婚的当晚，她掀开盖头，看到的是一个半秃顶的男人，一问年纪足足比自己大了八岁。她的心中不免有一些失落。但一想到自己不幸的婚姻经历，她的心情又平静了下来。
　　 “你就不怕我克了你？”她半开玩笑地对江石生说。
　　 “你克不了我的。”江石生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为什么？”
　　 “你的姓里带火，我的姓里带水，要说克，只能是我克你，不会是你克我。”
　　 女人一想：我姓耿，他姓江，水能克火，说得还蛮有道理的。但一想，坏了！虽然我克不了他，但让他把我克了，我这婚结的不是亏大了？于是她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江石生却有另一番解释：“你的名字中有土，我的名字中有石，土伴石生。我们这婚姻不仅不会相克，而且能终生相伴，白头偕老。”
　　 女人一想：太对了！我叫土秀，他叫石生，这一土一石的，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后世凑成的缘。心里对这个被人称为“半仙”的丈夫，佩服得快要五体投地了。
　　 “你前面的两个丈夫为什么会比你早去，那是因为你们的姓相冲犯。”江石生接着说。
　　 女人一想：更对了！前两任丈夫，一个姓林，一个姓杨，都带的是木，还不被我这火给烧了？
　　 当晚，夫妻二人进入洞房，极尽鱼水之谐。婚后至今，谁也没有克了谁。女人还为江石生生下了一个带茶壶嘴的“小半仙”。
　　 山村里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都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念书。耿土秀却从江石生的身上，发现了文化的巨大作用，而且这作用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在对待儿子上学的问题上，她是举双手赞成的。
　　 “不是说能终生相伴，白头偕老吗？这婚姻还只走到一半的路程，江石生这个号称半仙的人就被公安给抓了。要是判个死刑什么的，我们只是半路的夫妻。就是不判死刑，判个十年八年的，放出来之后，夫妻两个也没有多少日子好过了。说来说去还是被我给克了。看来半仙也有把握不准的时候。”
　　 就在女人为这事而深深自责的时候，江石生却被放了回来。
　　
　　 三
　　 江石生这次被放回来，除了头顶变得更光之外，几乎看不出有其他地方的变化。
　　 “我的命中注定今年该有此一劫。但我有高人相助，所以人家也奈何不了我。”说起自己被抓又被放的经历，半仙又神吹胡侃了起来。
　　 半仙被抓的理由，是“攻击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诋毁党和国家的领导人”。
　　 事情还得往回推。当时林彪在台上十分火热，其势如日中天。每天的“早请示”和“晚汇报”，人们口里在喊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同时，还要喊“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有一次，半仙江石生在做完“早请示”之后，暗地里对人说：“林彪是个奸臣。”那人不相信。不是说他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吗？他怎么会对毛主席有二心？半仙说：“我看过他的面相，他的眉毛太黑，透着一股杀气。”半仙看过《三国》，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诸葛亮看出魏延脑后有反骨，自己死后魏延必反。于是在去世之前授予部下一个锦囊，在魏延谋逆时将他除去了。半仙觉得自己很有一套，就凭这从面相上识别忠奸，自己与诸葛亮都好有一比了。
　　 然而，在林彪正如日中天的时候，散布这种“唯心主义”的言论，要承担什么罪名，半仙不晓得是被聪明冲昏了头脑，还是对“天机”把握得不够到位，愣是没意识到。如果人家当场去告发他，他恐怕不是判死刑就是无期了。
　　 还好，那人没有当场揭发他，使他躲过了致命的一劫。然而前不久，半仙与那人发生了口角。那人对着半仙，恶狠狠地说：“你相信吗？我立马就能让你坐班房！”当天就赶到派出所，将两三年前发生的这一案件进行了报告。
　　 一介草民，竟胆大包天地攻击在位的党和国家领导人，这还了得？公安当即出动，到堂山抓人。
　　 直到两名公安站在半仙身边，饭刚吃了一半的他才知晓，自己是“因言获罪”了。懊悔自己当初“泄露天机”，且没有看出告密者不是个善辈。如今冰凉的手铐戴在手上，肠子悔青也没有用了。
　　 被抓到公安局后，当即接受了审讯。在审讯中，他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公安局做好了材料，送给了法院，就等着法院给他定刑期了。
　　 在看守所里呆了十几天。一天，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公安。半仙还以为是来提审自己的。心想：该交代的我可都交代了，还要提审干什么？
　　 “林彪摔死了。你可以回去了。”男公安对他说。
　　 “真的？”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还有假？你看，这是无罪释放证明书，”女公安拿出了一张纸来，递给了半仙，“签字吧！”
　　 签好名后，公安打开了看守所的铁门。半仙走出铁门后，那男公安却叫住了他。“你会看相，也给我看一看吧！”那公安一扫平日里的威风，对半仙是毕恭毕敬的。
　　 半仙对着他凝神看了起来。尽管他看出了他面露恶相，日后恐有牢狱之灾，但有了前次“因言获罪”的教训，他再也不敢说实话了。“你的面相很好，日后有大富贵。”他编了一套说辞，糊弄起那男公安来。
　　 “给我也看一下吧！”女公安听了半仙的说辞后，对半仙说。
　　 半仙看了那女公安几眼，看出了一脸的慈眉善目。好一个旺夫的相！心里奇怪这样的人，怎么就做了公安呢？只可惜自己已经有了家室，要不然，一定要向她求婚的。
　　 “怎么样？”女公安没有看出半仙的心猿意马，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半仙，说。
　　 “好面相，定能旺夫兴家。”半仙直言不讳地说。
　　 “人家还没有成家呢！”女公安一脸羞涩地说……
　　 “是哪一位高人在暗中助你？”听了半仙的胡吹神侃，有人这样问他。
　　 “天机不可泄露。”半仙说，也不怕扫了人家的兴。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半仙从此开始守口如瓶。就在人们对半仙是否还是半仙的问题产生疑问的时候，半仙又出事了。
　　
　　 四
　　 “有人告你收听敌台，你跟我们走一趟吧！”公安人员又一次出现在半仙面前，对他说。
　　 原来，这段时间，半仙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破旧的收音机。那黑黑的方匣子可真奇怪，只要装上电池，将那电门一按，就会发出各种声音。不仅有说的，而且有唱的。那“样板戏”唱得可好了，比宣传队下乡时唱的还好听。
　　 听说半仙弄来了能说会唱的机器，左邻右舍推牌九的不推牌九了，侃大山的不侃大山了，钻被窝的不钻被窝了。一到晚上，大家吃过饭后，便聚在半仙家里听那洋戏。
　　 家里来了这许多人，可忙怀了半仙女人耿土秀。她忙着给大家烧茶送水，而且把过年吃剩下来的番薯片、炒花生等全部拿了出来，还一个劲地催大家“吃，吃”。
　　 半仙神气地坐在正堂祖师爷牌位前摆放着的八仙桌旁，翘着二郎腿，摆弄着手中的黑匣子。“这东西叫收音机。能收听全国各地电台的声音。”他向人们介绍说。
　　 “台湾的能能收到吗？”有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问道。
　　 半仙忙放下手中的收音机，上前捂住那小伙的嘴说：“这玩笑开不得。”
　　 大家纷纷指责那小伙多事，你来听就听好了，偏生要扯出什么“台湾”来。
　　 那段时间，大陆的共产党和台湾的国民党正在敌对，双方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宣传工具，互相攻击谩骂。你骂得凶，我骂得比你更凶。为了禁绝大陆民众接收从台湾传来的反共信息，公安部门将来自台湾的“中华民国电台”定为“敌台”，严禁大陆的任何人收听。
　　 这人可真是怪，你越是禁止得凶的东西，人家对它越有好奇心。有些人就铤而走险，一个人私下里打开“敌台”听了起来。尽管他们自己认为做得天衣无缝，但还是被公安部门给查了出来。于是判刑的判刑，劳改的劳改，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半仙没有让那小伙再说下去，就是他政治敏感性强的一个表现。
　　 可在到底要听什么“样板戏”的问题上，出现了意见分歧。有人要听《红灯记》，说李奶奶的老旦唱腔好听；有人要听《龙江颂》，说江水英的花旦唱腔好听。弄得半仙左右为难，那收音机上的旋钮被他不停地转。
　　 突然，收音机里面出现了一个女人软绵绵的声音：“中华民国电台，这里是自由中国之声……”
　　 半仙一听不对，马上“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那手却抖了好一会。
　　 这事不晓得是谁透露给了公安，于是公安找上门来了。
　　 有了前面一次与公安打交道的经历，半仙这次显得十分从容。他如实地供述了那晚不小心调出了敌台的经过，而且说出了某某人、某某人可以作证。最后交出了收音机。
　　 公安人员听了他的供述，将信将疑地打开了收音机。没想到调了一会，收音机里又出现了那女人软绵绵的声音。
　　 “这可不是我开出来的。”半仙连忙声明说。
　　 开收音机的公安紧张了一会，马上恢复了平静。他对半仙说：“东西我们收走了。”
　　 “那人呢？”半仙急切地问。
　　 “没你的事了。”另一公安人员说。
　　 这一番化险为夷的经历，使得大队的人再也不敢小看半仙了。看来这半仙还真有高人暗中保护。
　　 可也有一样东西高人也保护不了他，这就是扣在他头上的“五类分子”的帽子。
　　
　　 五
　　 半仙江石生出身富农。尽管他的祖上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但是解放初划定成份时，由于家里的财产比人家多了点，就被划到富农的行列去了。
　　 就是这富农的成份，使子孙后代蒙受了不少的冤屈。根据当时的政策，富农跟地主、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属于同一类人，简称“地富反坏右”，合称“五类分子”。
　　 每次运动来了，“五类分子”都是首先受到冲击的对象。就是大队有什么公务要分派，总是先找“五类分子”。分派到任务，你就是在病中，也要起来去完成任务。而且没有半分的报酬。
　　 公社要建大会堂，需要抽调一些杂工。革委会主任一拍脑袋，全公社的“五类分子”集中在了一块。
　　 这许多“五类分子”一起干活时，为了打发寂寞，有时不免交流打趣几下。当那些“五类分子”听说江石生被称作“半仙”时，都聚了过来，有的让给看相，有的让给测前程。
　　 吸取了前面一次“因言获罪”的教训，半仙江石生楞是守口如瓶。可有一次，在喝下人家敬他的几两烧酒之后，他头脑晕晕乎乎的。有人让他预测一下国家的大事，他胀红着脸说：“今年有大事要发生。”人家再问他到底是什么大事时，他却摇了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
　　 果然，在1976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三根顶梁柱在一年中先后折断。而且天灾不断，不是“天崩”就是“地裂”。唐山大地震，死的人有好几十万。这一年的十月，四个跳梁小丑被抓起来了。
　　 那些当初在公社大会堂干活的“五类分子”，听半仙说“天机不可泄露”，还以为他是装神弄鬼，瞎说一场罢了。后来经历了这许多的变故，大家才醒悟过来，原来半仙所说的“天机”还真“不可泄露”。万一他口封得不严，将这些“天机”哪怕是“泄露”出一点点，他就活不到今天了。
　　 突然有一天，从上头来了指示，所有的“五类分子”一概摘帽。其本人及子女跟其他人一样，可以享受各种政治待遇。在入党、招工、招干中，不得对他们有半点歧视。
　　 借着这股东风，半仙江石生不仅恢复了名誉，而且成了县里唯一的农民政协委员。
　　 在某一年度的县政协会议上，县报记者听说有一位号称“半仙”的农民出身的政协委员，特意对他进行了采访。
　　 “你老是说有高人在保护你，这高人到底是谁？”记者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半仙第一次没有说“天机不可泄露”，而是说：“哪有什么高人？是我瞎编出来糊弄人的。”
　　 “那你认为当政协委员够格吗？”
　　 巧舌如簧的半仙，这时突然没有了话语。“这个，这个”了大半天后，才说：“我也不晓得这政协委员为什么会落到我的头上。”
　　 “你不是会预测吗？”
　　 “我哪有那水平呀？”
　　 “你是怎么知道林彪是奸臣的？”
　　 “瞎说的呗。”
　　 “瞎说为什么有那么准？”
　　 “瞎猫有时也会碰到死耗子的。”
　　 “今年的政协会议，你准备了什么提案？”
　　 “我不晓得什么是提案。”
　　 “政协委员会不知道什么是提案？”
　　 “我真的不晓得。”
　　 “以后准备怎样面对生活？”
　　 “踏踏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事。”
　　 看了半仙答记者问的电视后，堂山的人都说：半仙第一次说了实话。
　　 鉴于半仙江石生在政协会议期间答记者问上的表现，经政协会议表决通过，撤销了他的政协委员职务。
　　 半仙反倒感到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