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她娘：“快去看看你家麦子他爹……”老远一阵咚咚的脚步声，隔壁五婶气喘吁吁的跑进院子。
　　 此时麦子和她娘正在院子晾晒昨日刚收割回来的麦子，灼热阳光下麦香飘满院子每个角落。
　　 “咋地了，她五婶？”“快去村东头池塘那里看看，你家麦子他爹。”说着五婶的眼泪含在眼里打转。没等五婶话落，麦子娘撒腿疯子样冲出院子。五婶也赶紧追赶出去，到了大门口，蹲在门口的那条大黄狗汪、汪、汪的狂叫，惊着的五婶回头看着呆立在院子里的麦子，折回来拽起麦子奔向村东头。
　　 麦子娘已经哭成泪人，瘫伏在一具尸体上。池塘边躺着的男人是麦子的爹，虽然人们用荷叶遮住了她爹的脸，娘哭的那样伤心欲绝，除了爹还会有谁让娘如此伤心。
　　 麦子呆呆地看着娘，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好像眼前死去的那个人，不是她的爹。
　　 “他早就该死，因为他对不起娘。”突然，麦子心里心生此恨。这一年，麦子十岁。
　　 那个早已被她认定为水性杨花的女人荷花，手里牵着她儿子也是泪眼汪汪。她儿子春生有点吓呆的样子，好似也在落泪。
　　 麦子鄙视叫荷花的那个女人。觉得她的眼泪有点恶心，她整个人都是恶心的。
　　 一
　　 六岁那年麦收的季节，麦子娘蒸好用自家麦子磨出的面粉做出的香喷喷的大馒头，“麦子，去村西头打麦场给你爹送去，不能让你爹饿着干活哩。”那年麦子收成好，从风吹麦浪到麦香弥漫农家小院，农家田间地头热火朝天的。麦子的爹是个热心肠，谁家有活二话不说抢着帮忙。
　　 “娘，俺爹不是忙别人家干活吗？”“人间咋不管饭？”
　　 “帮人家干活就得人家管饭啊，你这个丫头，小小的年纪还鬼精灵呢，快去给你爹送饭吧。”
　　 麦子娘唠叨着，把盛饭菜的篮子递到麦子手里。麦子闻到馒头的香喷喷，她娘又顺手从灶台的大锅里拿出三个熟鸡蛋，还烫手呢。“你吃一个，剩下两个给你爹。娘在家等你回来吃饭。”他爹跟他娘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了，早忙完早回家。
　　 麦子的爹娘勤快，早把麦子收割回家，一清早麦子爹去给荷花婶家帮忙了。那个荷花婶麦子不怎么喜欢她，但每次她看到麦子总是喜欢摸摸麦子的头：“真俊，俺家麦子就是俊。”
　　 麦子说：“我长像我娘哩。”荷花婶不再开腔。麦子觉得全村属她娘漂亮。
　　 小羊角辫扎了蝴蝶结，的确良的花褂子，蓝裤子，脚上是她娘亲手做的花布鞋，她娘总是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同村的小孩那个羡慕。饭篮子几乎都要比麦子高，哼着她喜欢的小曲，一溜烟走出去，院子里的那条大黄狗也摇着尾巴颠颠的跟在麦子的后面。
　　 “小麦粒，你干啥去？”前排住着的翠花婶蒙着花头巾，从西边走过来看到麦子搭讪。村里人喜欢这样叫麦子，麦子小巧可爱又懂事。
　　 “给俺爹送饭哩。”“翠华婶从打麦场回来的吗？”
　　 “嗯，快去吧，小心点。”“谢谢翠花婶，我走了。”一路欢唱着，一只小手紧紧的握着一只鸡蛋。
　　 快晌午了，打麦场几乎没有什么人。可是麦子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他爹。“爹，俺娘让我给你送饭来了，你在哪呢？”麦子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打麦场。像只欢快的小燕子。
　　 突然，大黄狗直冲中间的麦垛乱叫。大黄狗蹿出去直奔麦垛，麦子追赶着大黄狗。眼前一幕惊呆了，只见爹和荷花婶赤裸在麦垛里，听到大黄狗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遮羞。麦子手里的饭篮子吓得掉在地上，手里的鸡蛋也顺势摔在地上碎烂。从那时候起，麦子就不再吃鸡蛋。
　　 麦子虽小不懂爹和荷花婶在做什么，但是那一刻的记忆从此印在她记忆深处。从那时起，她再也没有喊过一声爹。
　　 “麦子，麦子。”爹和荷花婶穿好衣服追着麦子小小的身影，麦子哭泣着不再回头。大黄狗依旧跟随着麦子。
　　 也是从那时起，麦子爹越来越沉默寡言。
　　 麦子娘也问过麦子：“怎么不爱叫爹了呢？”麦子不说话。
　　 麦子爹说：“小孩子，不计较。”其实，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麦子娘也不好多问，记忆中，娘从来都是顺着爹的，不管爹做什么，娘都是支持。爹如娘的生命一样重要，这是等麦子稍稍长大，慢慢的体会到的。
　　 二
　　 麦子爹停放在过堂屋。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生前，麦子爹在村里人缘好，又厚道。麦子娘贤惠、善良，很得人心。只是络绎不绝的人群中，麦子没有看到荷花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麦子娘，咱商量商量明天出殡的事吧。”“人死了，不能复生。想开点。”二爷爷在村里操持张罗红白喜事多年。“听你的，二叔公。”麦子娘哽咽着。麦子紧紧依在娘跟前。
　　 “麦子娘，麦子是女娃，明天摔香盆你看有谁来合适？”二爷爷商量的口气。
　　 “就由荷花家的儿子春生来摔吧。”麦子娘依然哽咽。
　　 “这合适吗？麦子爹还有亲侄子呢？”二爷爷有些不解。“再说，还要涉及到家产继承呢？”
　　 “二叔公，反正春生也是没有出五服的侄子，我做主了。”
　　 “这样，麦子爹走的也会安生。”
　　 “再说，麦子是个女娃，早晚要出嫁，就由春生代替吧。”
　　 二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反驳。麦子也不懂娘为什么非要春生摔香盆。十岁的孩子似懂非懂。是他害死爹的，麦子想不通。
　　 出殡那天，大人们给麦子穿戴好一身孝服。小小年纪的她不懂怎么会有如此隆重和繁琐的礼节。
　　 麦子还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娘以为她伤心过度。
　　 想想爹在世的时候还是蛮疼麦子的。麦子脑海突然浮现一个个场景。春天，爹带着她去采野花，然后编一顶花帽，娘夸说：真漂亮。夏天，爹带她去河里游泳、抓鱼、虾，至今麦子还记得那只盛鱼、虾的小木桶，也是爹亲手做的。秋天，带她去采野果，满上的野果飘香。冬天，带她去滑雪。还特意给她做了滑雪车，小朋友们羡慕她有那么手巧的好爹。
　　 水性杨花带着她的儿子出现在葬礼。哭喊着：“三哥，若不是为了救春生，你也不会至此啊。”失声大哭。“春生，快给你三伯伯磕头。”
　　 旁人，没有人相劝。任由她哭得死去活来。
　　 此时此刻，麦子才明白自己的爹原来是为了救水性杨花的儿子才死亡的，因此她娘才伤心欲绝。
　　 想着是那个水性杨花的儿子夺去了爹的性命，麦子冲到她们娘俩面前：“滚，滚出去。”“还我爹，还我爹。”一通哀嚎。满眼仇恨。
　　 原来，在她幼小的心灵不能接受爹的死亡。那个她恨，但是爱她的爹永远不会活过来了。
　　 麦子娘没有听任何人的劝阻，还是去了下葬的墓地。按当地习俗，若是丧夫之女跟去了下葬墓地，是不能再嫁的。麦子娘是铁了心不会再嫁，麦子娘说：要守着麦子，等着麦子他爹回家。
　　 三
　　 爹走了，麦子娘恍惚了很久。麦子说：“娘，我给你唱首歌吗？”麦子希望娘慢慢忘记忧伤。
　　 她娘说：“好，小麦子。”麦子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她娘搂着麦子落泪。
　　 麦子觉得娘好可怜，又好善良。
　　 自打麦子看到爹和荷花婶在一起的那一幕，就开始觉得娘是那么可怜和无辜。善良的娘怎么会想到爹和别的女人那样。麦子怎么也不肯原谅她爹。
　　 打麦场看到那一幕的第二年春天，荷花婶生了一个胖小子。
　　 麦子娘把平时不舍得吃的的鸡蛋都拿去给了荷花婶。还买了红糖和猪腿。那一天，麦子娘说：“麦子，跟娘去荷花婶家看小弟弟吧。”
　　 “我才不去。我不喜欢荷花婶。也不会喜欢什么小弟弟。”麦子娘拗不过麦子，自己拎着东西走出院子。
　　 当时麦子爹坐在过堂屋抽着烟，没有表情。麦子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她爹。
　　 麦子娘快晌午的时候回来，边做饭边唠叨说荷花婶的孩子长得如何漂亮，荷花婶精神状态如何等等，当时麦子不懂娘为什么那样唠叨，后来才知道那是说给爹听的，是想让爹了解荷花婶的情况。
　　 麦子爹没有搭一句话。麦子娘对麦子爹说:“等过了满月，我让荷花抱来你瞧瞧，”“可俊了，像咱麦子一样俊呢。”
　　 “扯啥呢？”麦子爹回了一句。“吃饭吧。”
　　 等春生长大，会叫姐姐的时候，荷花婶总是喜欢让春生叫麦子姐姐，春生见了麦子也很亲热。麦子常常躲着她们，麦子觉得荷花婶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丑陋的女人。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几个麦花香飘的季节。风吹麦香飘千里，杏黄伴着割镰忙。田埂上爹娘的喜悦，欢喜的麦粒等待归仓。
　　 麦子没有把打麦场的那一幕忘却，只有她和大黄狗知道的那一幕永远留在了她心底。
　　 四
　　 麦子娘老了，眼角开始有了皱纹。多少人劝她再嫁人，拉扯麦子不容易，可是麦子娘还是艰辛的把麦子拉扯大，并供麦子读书。那一年，麦子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麦子娘常对麦子说：“娘没有文化，希望麦子有文化、有出息。”
　　 发榜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贺喜。荷花婶也带了春生一起来，春生怯怯的叫了一声：“麦子姐。”麦子“嗯”了一声没有再看他的脸。因为春生长得像爹，越来越像，麦子心里咯噔一下。
　　 麦子娘招呼荷花婶坐下，两个人在那里唠着家常。荷花婶不时的会瞟一眼麦子，这几年麦子一直在县城住宿读高中，平时也很少回来。现在出落成一个越来越漂亮的大姑娘，人见人爱的。农忙时麦子会回来忙她娘干农活，麦子可心疼她娘哩。
　　 荷花婶不时的想找机会与麦子说话，麦子待搭不理的弄得荷花婶很尴尬。起身带着春生告辞了。
　　 临走落下话：“麦子娘，等麦子临走我再来。”有点不舍的望了一眼麦子。麦子突然感觉她也蛮可怜，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感觉。
　　 临走那天，荷花婶果真再来。抱来新被褥，说着怕学校那里冷备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眼泪含着泪。
　　 麦子娘没有哭，说：“麦子出息了，我对得起她爹了。”
　　 第二年又是麦收的季节，麦子收到家里发来的电报：速归。
　　 麦子请好假风尘仆仆的从千里之外的学校赶回来，路上一再担心娘是不是出事了。赶到家空无一人，隔壁五婶告诉麦子：“你娘在县医院哩。”
　　 “我娘怎么了，五婶。”“不是你娘，是你荷花婶。”
　　 “到底怎么回事五婶？”麦子懵了。“你赶紧去医院瞧瞧吧。”
　　 县城医院的五楼，一个重症监护病房，躺着荷花婶，面色苍白。氧气瓶旁边的水杯发出呲呲细微的声音。麦子娘守在荷花婶病床边，看到麦子进来，麦子娘起身迎着麦子坐下。
　　 荷花婶或许是听到麦子的声音，突然慢慢睁开了眼睛。麦子娘喊着：“荷花，荷花，麦子回来了。”
　　 荷花婶再次睁开合上的眼睛。嘴角冲着荷花微微的一笑。这一笑，便是永别。
　　 “麦子，其实这……”还没等麦子娘开腔，荷花婶突然紧紧抓住麦子娘的手，一直摇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五
　　 荷花婶死了，出殡那天来送行的人不多，冷冷清清。荷花婶葬在距离麦子爹不远处的祖坟里。祖坟是按辈分排序的，男女位置也有别。
　　 下葬的时候，麦子再次见到荷花婶的男人，麦子应该叫他七叔。七叔一直那样病怏怏的样子，自打麦子记事起就是那个样子。想着荷花婶应该也是标致漂亮的女人，怎么嫁给这样一个人。但是麦子从来没有问过娘，也没有听村里人讲过。
　　 那天晚上，村里的夜晚出奇的静。或许是收割麦子累了吧？
　　 麦子娘一脸愧疚的对麦子说：“都是娘不好，不然你荷花婶不会走的那么早。”
　　 “她是为了救我才被疾驶的车创伤的。”
　　 “若不是因为没有钱交不起押金，治疗的及时或许还有救。”
　　 “娘你说什么？”那是她的命。麦子脑海里浮现出打麦场她与爹的那一幕。水性杨花的女人。心里嘀咕着。
　　 “麦子，你也是大学生了。”“娘今天必须把一些实情告诉你。”
　　 麦子娘神情有些凝重。“娘你到底要说啥？”“快睡吧，明天我们还要割麦子哩。”
　　 “其实，你荷花婶也是一个苦女人，人不坏。”水性杨花，麦子心里还是嘀咕着。
　　 “麦子，在听娘说话吗？”麦子娘没有听到麦子的回应。“听着呢，娘。”
　　 “其实，其实荷花婶才是你亲娘。”没等麦子娘的话音落地，麦子腾地坐起来。“娘你糊涂啦,那个女人怎么会是我娘？”麦子脑海一直浮现着打麦场的那一幕。
　　 “她也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可是麦子她真的是你的亲娘。”“她从小与你爹青梅竹马，而我和你爹是上辈定下来的娃娃亲。”
　　 “我和你爹结婚好几年都不曾同房，我想既然你爹不喜欢我，我选择离婚给他自由。”“可是你姥爷不同意，除非你爹休了我才允许我回娘家。”
　　 “你爹也是顾及脸面且孝顺的人，没有休我。”“我们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
　　 “我和你爹结婚后，你娘苦苦等了三年，没有办法嫁了你病怏怏的七叔。七叔家当初也是为了冲灾娶你娘进门的。”“但是那时她并不知道已经怀了你。”
　　 “婚后她发现你七叔那方面不行，怀孕的事怕瞒不住，有一天想投河自尽。”“我刚好路过她投河的池塘把她救起。””其实你七叔后来也知道了他们两人的事，只是他觉得他那方面不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