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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麦子黄了


作者:路边的树 秀才,1247.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13发表时间:2014-06-03 21:32:05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有很多凄婉美丽的传说,总是发生在未知的从前,距离我们现如今的生活,是那么遥远和迷离,恍若隔世,恍若梦中。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村里有一个后生,身材黝黑结实,笑容憨厚腼腆,朴实得像一棵茁壮的小白杨。后生勤劳能吃苦,日子倒也过得绵延滋润。他疼自己的老婆,爱自己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女,爱自己那个简陋却温馨的小家。所以,每时每刻,他脸上总带着满足的憨憨笑容。在梯田里,在山坡上,在小溪旁,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他汗流浃背,一边劳作一边哼着欢快的歌曲。
   六月里,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到处热浪滚滚,麦子眼看就要黄了。乡亲们一有闲暇,就带着磨好的镰刀、带着焦灼的期待,在自己的麦田转悠查看。把已经黄透了的麦子,今天一块,明天一绺的割倒后,一捆一捆的背回自己的场院。趁着麦子还没有全部成熟的间歇,拽着小碌碡在大太阳下反复碾压,把沉甸甸的收获,满心欢喜的装进炕后的粮食囤里。后生浑身充满着喜悦与气力,也天天去查看自己那长势喜人的三亩小麦,但迟迟却不动镰刀。
   阳光耀眼,蓝天深远,麦田金黄。有风,从遥远的天边迤逦而来,麦苗头颅饱满、腰身摇曳,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飘荡而过的凉风,从袖筒裤管钻进来,胸膛上纤细的汗毛,熨帖惬意地也跟着风中的麦穗起伏荡漾。看着眼前骄阳下厚实蓬勃的麦田,后生在心里开始兴奋磅礴的盘算了起来:连续的大好晴天,头顶没有一丝云,太阳像火盆一样,不应该火急火燎的搭镰收割,而应该明智的再暂缓上那么三五日。让炙热的日头,榨干麦子的最后一丝青草气息,让颗粒更加饱满坚硬,让秸秆更加干爽洁净,让自己播撒在土地里的的汗水,换来最大程度的馈赠与回报!于是,在父老和婆姨三番五次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后生完全沉浸在自己前所未有的丰收憧憬和遐想中,不为所动。那一天黄昏,空气闷热,蝉声焦躁,异常寂静的半夜时分,就突然开始了电闪雷鸣。暴雨在狂风的肆虐下,夹杂着冰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横扫一切。
   不到一个时辰,风停雨歇了。月亮也露出了期期艾艾的白脸,青蛙在雨后的草丛中,一声一声响亮的鸣叫。那后生和婆姨顶风冒雨来到麦田,看见的,只是狼藉一片。地里七零八落,干透的麦穗完全不堪一击,全部打落在地里,浸泡在黄泥中。凌乱的麦田,就像一千个撒欢的叫驴,飞扬跋扈的在其中往来冲突、就地打滚过一样。
   那可怜的后生,又急又气又累,急火攻心,竟仓促的撇下了妻儿老小,奔赴黄泉路途。他的眼睛依旧没闭上,眼里全是愧悔和不甘。后生死后,变成了一只鸟。在杨树叶子刚刚展开新绿、在槐树就要吐露白花的季节,这只鸟,当朝阳喷薄湿气浮腾时,就从村庄的高处掠过,唤醒鸡鸣狗吠,唤醒炊烟菜香,在对面山梁上老牛木犁耕者的身影拉长又变短时,把那一声声热忱又明亮的啼叫声,洒遍沟峁林梢——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算黄算割……这只鸟,当牧童归来层林尽染时,又伴随着暮霭霞光,唤来了白日喧闹过后的一片幽静和恬淡,唤来了农人疲惫至极后的香甜酣梦,在最后一丝夕阳隐入西边的山尖时,把那一声声柔和安暖的啼叫声,飘过茅舍麦田,飘过土墙草丛,渐行渐远……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这是小时后奶奶讲给我的故事。
   奶奶说,那后生死后不甘心,想让所有的农人都吸取他惨痛的教训,于是变成了一只鸟。一进夏季的门槛,就不分白天黑夜的提醒人们,不要偷懒,不要心存侥辛,麦子黄了,就赶紧割,能割多少割多少。今天割一坨,明天璇一点,就像过日子,不贪婪也不灰心,不温不火有条不紊,日子就算过囫囵了,一辈子,也就不紧不慢的过去了……奶奶坐在炕上拧着麻车,没牙的嘴唇慢慢张合,仿佛在自言自语。奶奶说,麦黄一晌啊,早晨,麦苗还绿的冒清水,到了中午,麦穗就干的噼噼啪啪掉到地里喽。夏天的日头毒,能把一切晒干烤熟的……奶奶还说,麦黄糜黄,绣女下床。现在,我再次去揣摩奶奶的那句话,可能就是,麦收时节,龙口夺食的日子,无论达官显贵平头草民、甚至千金小姐小家碧玉,都得离开华厦闺阁,再大日头下、在密不透风的麦垄里,弯腰俯身挥汗如雨吧——哪怕做做表率装装样子。毕竟,中国是农业大国。民以食为天,麦子,就是我们的命和根本。麦子,不仅滋润着我们的躯体和生命,也安妥着我们的信仰与灵魂。
   算黄算割鸟开始鸣叫了,地里的麦子,在阳光、雨露、汗水的抚摸滋润下,日渐长得挺拔茁壮。
   终于,在算黄算割鸟日益频繁急切的叫声中,麦子黄了,放眼望去,像太阳一样的黄色,像土地一样的肤色。秸秆如苍竹,笔直劲峭,倘若独立在高处,肯定会在朔风中,生发出铜一般的颤音;麦穗沉重饱满,脑袋低垂。我想,如成熟的麦穗一样,也许历来厚重辉煌的人和事,都会以一种敛眉低首的姿态,来面对大地和众生吧?麦芒锋利倔强,刺向天空,仿佛在向蓝天贪婪的攫取,又好像在对太阳的光辉与恩泽,进行着拱手感恩和膜拜。
   村庄里的麦子,是由低处向高处、由向阳的山坡到坦荡如砥的塬上,一波推一浪,开始慢慢走向成熟和金黄的。厚重而明媚的金黄色,打着旋儿,翻着跟头,就像投入了石子后,湖面激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一层层一浪浪,在风的驱动下、在黑夜白天的更替中,由内而外,由小到大,慢慢将成熟的色彩和芬芳,荡漾扩展。终于在某一天,大地上目之所及的地方,金黄色,接天连地绵延万里,处处黄澄澄的晃人眼目。成熟的季节到了,收获的季节到了,麦子黄了。
   成熟的草木,不仅有炫丽的色彩,还有浓郁芬芳的味道。
   麦子黄了,有香味,在白天酝酿发酵,在夜色荼蘼万籁俱寂时,开始蒸腾缭绕。感觉浓浓的,细嗅却淡淡的、若有若无若即若离。那气味,像雾像雨又像风,钻进汉子的打鼾的鼻孔,撩拨婆姨睡梦中的的春心。村庄里,所有男女老少,全都闻到了。毫无睡意的父亲,从房檐取下镰刀和草帽,蹲坐在青石台阶上,双腿弯曲叉开,脚跟有力的夹着镰刀,嘴里含了清水,噙着一根黄亮的麦管,在一轮如水的新月下,开始打磨他的镰刀。用石头磨一会儿,就吐出一线清水润泽一下锋刃。终于,父亲把手中弯弯的镰刀打磨的如头顶的月芽一样雪亮明净后,捏着刚才含在口中的麦管,试了试刀口,发出蹭蹭的轻快声响。父亲满意的笑了,点燃一袋烟,明明灭灭抽得惬意。月光下,父亲的眼神,有慈爱和期待,还有镰刀奔向麦子的锋利和急切。
   小时候,听着算黄算割鸟的叫声,一到黄昏时分,我就在村口的麦田旁,傻傻呆立,想望到父亲高大的背影,能从远处走进我的视线。在算黄算割的叫声刚开始在村庄响起时,父亲提着镰刀,到陕西赶场当麦客去了。终于,在我的等待和盼望中,父亲回来了,脸色憔悴胡子老长,瘦了很多。再看到父亲归来的第一眼,我心中,无缘无故竟萌生了一种淡淡的酸楚,幼小的心灵里,隐约想到了人世的悲苦与艰辛……父亲带回了夹裹着麦芒、浸透着汗水的一叠钞票,还有红红大大的陕西杏子。还没有来得及歇息,在晨光熹微时,父母踏着露水,提着镰刀,就去我家的地里忙碌了。我家的麦子,也全黄了。
   在很小的时候,麦收时节,大人们去地里劳作,奶奶在家里做饭,我和妹妹,就来到崖畔打麦场上,蹲在麦垛的阴凉里,看守一排排整齐庄重的麦捆,为的是提防被别人顺手牵羊。稍稍长得和麦子一样高的时候,我们跟随父母,在骄阳似火的麦田中拾麦穗,穿花布褂子,晒得像两条泥鳅。等到我的身高刚高出麦子一截,父亲就给我准备了小镰刀。我和妹妹,开始像割韭菜一样的,一束一束的开始学着割麦子,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动力。
   我们牵着黄牛拉着架子车,来到麦地里。地在路边,麦子长的像一块厚厚的黄海绵,仿佛吸纳了天地间所有的水分和凉爽。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热浪无声的翻滚奔涌,汗水争先恐后的从每个毛孔里,夺路而逃奔溢而出。黄牛拴在路边的阴凉下,拖拽着缰绳,不紧不慢的啃着路边的青草。父亲是个勤劳而有自尊的农民,能出大力气,有苦不对人说,喜欢听人赞扬自己的吃苦耐劳,更羡慕别人家的劳力宽裕。陆续有人路过我们的麦田,看了一眼我们四个,一边走一边随意的丢过来一句话:哟,这家劳力起来了么,上阵父子兵啊!
   于是父亲就笑得高亢又豪迈,说是啊是啊,就当凑数么。不让碎怂在麦垄里背几天太阳,碎娃娃就不知道馍馍的香甜哩!路人走得急急匆匆、渐行渐远,但父亲的唠叨并没停止,他既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走远的路人听。父亲说,狗蛋我娃呀,好好割麦。等收下麦子买了,我就立马给我娃说一房媳妇,俊俏得像从年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在父亲的戏谑中,我又臊又窘,只得埋头割麦。天空炙热,大地干燥,麦子全部黄透干透了。锋利的镰刀,拦截下一大把麦子,发出干净清脆的刷刷声。割麦,不能穿轻薄柔软的衣服,汗液溢出,浑身就像鲇鱼一样滑腻腻湿哒哒的难受。七月流火的天气割麦子,应该穿厚重且易吸汗的衣物。厚了,太阳就晒不穿,手臂肩膀,就不会在箭簇似的阳光下被烤灼又红又痛、乃至晒伤蜕皮。刚开始,虽然汗流浃背,却精神充足,割得很是卖力。两三小时后,开始觉得脊梁僵硬,屁股比磨盘还沉重。于是,来到地头喝水,坐在麦捆上,就不由自主想起那简陋而凉爽的教室,此刻却是多么温馨多么让人向往。磨蹭够了,一壶凉茶也喝得所剩不多了,才脚步沉重的来到麦垄里,机械的一镰一镰继续划拉。父亲在身后大声斥责,说麦茬太高,像叫花子偷割过的一样,还像母猪胡乱拱过一样。父亲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始跟在我的身后,捡拾落在地上的麦穗,又把我捆过的麦捆,重新弄齐拧紧。
   天空被照耀得灰白,大地被太阳炙烤得苍白。太阳下,长长的麦垄,让我感到头脑眩晕昏沉,像被白花花的阳光漂洗过一样空白。于是,我不断的直起腰身,望前边丝毫不见变短的麦田。越望越沉重,越望越无力。这时候,母亲就说,狗蛋啊,低着头,别站起来张望,越看越会发愁的。你猛割一气子,只看脚下和镰刀,过一段时间后,在猛地抬头张望,你会发现,已经割到地头了、而且自己竟然割了那么多!……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直到现在,遇到困难和挫折,我也不徘徊观望,甚至不在心中去思前想后,只低着头,尽自己的能力,慢慢向前向前,猛一抬头,曙光和坦途,蓦然就在眼前。
   现在,我是在回忆我的割麦经历。我坐在明净凉爽的书桌旁,拼凑着一篇关于“麦子黄了”的文字。我的心里,充斥着甜蜜而忧伤的很多东西。我知道,还有很多很多的农人,就在此刻,仍然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中佝偻着腰身,汗如雨下的挥动着镰刀。都说劳动是美的,劳动者是最美的人。但此刻在田里、背着毒日头把汗水摔落在脚下的人们,绝对不会诞生“劳动是美“的丝毫联系与联想!庄稼一季一季成熟、收割,人在一茬一茬成熟变老,那些细皮嫩肉的女子婆姨,经过一场场收割,皮肤在紫外线的扫射下粗糙皴裂、腰身在腾挪俯仰间,变得比最大的麦捆还要粗笨。有哪个歌颂劳作、赞美收获的骚客雅士,会觉得她们美得放光美得沉鱼落雁?!我是农民的儿子,骨子里有农民的甘于下死力和不怕吃苦。但我觉得,那些年代,我的牛马般的劳作,只是体验和经历,只是实际存在过的往事,不是财富,更不是我炫耀的资本。
   在很多文学作品中,繁重的劳作场面,是幸福温馨热火朝天的、是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但当我在麦田中擦拭着被太阳晒得红肿、被没麦芒戳刺得血痕缕缕的胳膊、在忍受着当汗液侵蚀下钻心疼痛的那个时候,即使我看到一个绝世而独立的仙女,突然翩翩降落在我跟前,我都兴奋不起来,也笑不出来。若笑,那笑,肯定比哭还难看的。
   忙罢一天,身体僵硬,浑身像散了架,走路都趔趔趄趄的。吃不下饭,只想不停地喝水。全身肮脏,汗腥扑鼻,黏糊糊的难受,打来清水后,呼噜呼噜大洗一通,身体才感觉前所未有的清爽,光腿上的汗毛,在晚风撩拨中,像蒿草一样根根竖立,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轻松!男人可以或仰或卧,抽烟品茶彻底放松了,可是女人,却在匆匆梳洗后,有急急忙忙的去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乡村女人,可能不懂多少浪漫与风情,不会描眉画唇顾影自怜,但我觉得,她们是伟大的。我热爱、敬慕她们,她们中,有我的姐妹,嫂子婶婶,还有,我的母亲……
   龙口夺食的日子里,由于繁重的劳作,由于对老天岁随时翻脸的恐惧和无奈,人们都急急惶惶的的。劳动过程,不仅没有笑语歌声伴随,而且随时有积郁的焦躁怒气发生。那一年,在山上割麦,由于父亲心重,麦子架得太高了。陡峭的山路上,我和黄牛一起,把自己基本上变成了牲畜,四肢着地并肩拉拽,终于把一架子车麦子拉上了塬顶。却在转弯时,高高的麦摞轰然垮塌了。夜已经完全黑了,我们又累又气又饿,都在心里抱怨着父亲。可是等到把散落的麦捆重新装车,拉回打麦场时,却发现由于刚才的匆匆和慌张,竟把父亲从煤矿带回来的一只绿色的圆形军用水壶弄丢了。那水壶,我们劳动时一直会带到在地里,里面盛装着用沙果叶浸泡的凉茶。渴了,每个人都可以抱着它、嘴对嘴仰起脖子痛快地喝一气。可是,那水壶现在不见了。肯定落在了架子车翻倒的路边。一下子,父亲暴跳如雷,凶恶的斥骂我的母亲、骂我和妹妹。我心里不由得烦腾起一股无名火,决定一个人,返回去寻找父亲的那宝贝疙瘩。我气冲冲的走了,父亲竟然没有拦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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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是厚重的一篇文字。通过作者淋漓尽致的表述,我们仿佛看到了大地的一片金黄,在这一片凝聚了父辈希望的土地上,那片金黄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收获的喜悦,还承载着美好的回忆。那沉甸甸的记忆,似一道泄洪的闸门,让我们看到了作者那颗最真诚的心。极力推荐。【编辑:妖儿】【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604002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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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宁静的夏天        2014-06-03 22:09:05
  树的文章总给我们一种共鸣。每次读都有一种相似的感觉在心底升起。作为农民的孩子,最能体会土地里的艰辛。说实话,小时候的我,干农活的时候,从来没有体会过丰收的喜悦,有的只是累。甚至有的时候巴不得庄稼收成差点,那样就可以少干一些活了。
2 楼        文友:宁静的夏天        2014-06-03 22:14:11
  总喜欢慢慢的体会文章里的流露出来的那种亲情,余味悠长。
3 楼        文友:宁静的夏天        2014-06-03 22:15:34
  期待更多的精彩呈现。
4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4-06-04 09:17:27
  这几天总想拍张一望无垠的麦田照片,却是很少看到原来的路两旁麦收时节微风吹来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的景象。如今看到树的文章,不由我又想起这件事来。感谢树的投稿给了香水练习编辑的机会,也感谢夏天的及时评论。祝大家在一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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